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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冬天以来,就再没有冻死过人么。。”
杨师古有些惊讶的反问道: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然后又变成了某种不以为然的隐隐心情来。
因为就算是他早年在义军当中的时候,也亲眼看见过相应的情形;事实上在这种骤寒骤暖的天气下,就连目前黄王直领的麾下,也是不免各种冻伤、冻亡的例子;更别说治下的百姓了,能够少死上些人就也就是万幸了。
因此,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太平军的面子上好看,进而稍加夸大之言而已;不过他好歹也是历经人事沉浮的城府,断然不会与之较真或是盘根问底的。
“千真万确的事情。。荆州别的地方好不好说。。”
陪同的教导队小队长柴二娃,却是毫不犹豫的应道:
“但在本军的编管之下,却是没有了这种事情了。。若是杨先生有所存疑的话,而管头也格外交代了;这些新旧屯庄和编管地,尽管先生去看去问好了。。欢迎先生指正个中不足之处。。”
“这。。。”
听到这句话,杨师古却是有些感动又有些伤心,却是如三伏天饮冰一般的冷暖自知。然后他又起了某种执拗和格外在意的探究之心,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让这虚和尚如此托大和自信,而不是出自部下的虚夸。
“那就让我们随便指一处较早的所在好了。。”
半天之后,杨师古就轻骑简行的来到一处点名出来的工地之外;自从重新收复江陵城之后,在这里已经陆陆续续进行了好几个月的工程项目;目前已经推行到了第三期的部分了。
看起来就是按步就帮的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而依旧热火朝天忙碌纷纷的日常景象。杨师古也没有打算叫过当地的负责人来报告和表功些什么,而是借助柴二娃所提供的身份便利,专门探访了其中几个并不起眼的地方。
毕竟,相比冬天才变得比较干燥凉爽的广府之地,在这江陵大雪纷纷的冬日里,组织劳役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若是没有足够的保暖和饮食供给保障,只怕是要大片大片的死人下场。
然而,他在被熏燎的发黄的火厨棚子,见到的是炉火上细细翻滚的粥汤和烤得焦黄的瓜薯,虽然不至于浓稠的能立起筷子,但也不至于清冽如水而挂得住勺子;用力搅拌起来也是谷物多过杂菜的成色。
而在穴地立板泥土填隙的统一式样成排大窝棚当中,他至少见到了厚实的草垫和毛毡铺盖,还有用来过夜取暖烧水的煤炉和摆放整齐的个人饮食、洗漱器具;
虽然其中不免空气稍显污浊而汗臭异味横生,但是居然没有多少污秽存留的痕迹,看起来都被定期清理和收拾过了一般似得。
最后,就连那些只能干些杂活的老弱病残,看起来也是干瘦有余却没有多少虚弱和疲惫的气势色;身上披着的破毛毡虽然醃脏,却也还算包裹严实。如果就连他们的供给都能顾及到的话,那这个大冷的冬天还真不容易会死人了。
至于在外头的山坡上,所见到那十几个因为意外身死的堆土和泛黄发黑的木牌,杨师古也实在没有脸再继续为此让人掘地三尺的较真下去了。
回头的路上,柴二娃继续为他介绍后续道。
“领军他老人家说过了,下一步打算逐渐取消地方上的徭役征派,而按照户等和远近折现成相应的代役钱呢。。”
“什么。。竟有此事。。”
杨师古不由大为惊讶了一下。身为寒门出身的前读书人,他也是亲眼看见过那些胥吏们,是如何用分派徭役的机会,将一个个还算是殷实或是小富的家门,给折腾至家破人亡而吃得满口膏血的事例。
这或许件于民休养生息的大好事,但是杨师古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来,而不由疑问道:
“那日后的工役诸事又当如何办理呢。。”
他并非是那种好高骛远而只为一时之利所轻易打动的人;很快就想到了这太平军的治下与义军本阵那边的明显差别。相比走到哪里一路就食到哪里,对于治下只有粗放管制的大多数义军部伍,太平军所部谋求的目标无疑要高远的多;但由此对于治下各种农田水利、河桥道路上修造和营治的要求,也是非同一般的。
然后他又摇了摇头,自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投入这个问题,而不免要触及到对方的忌讳所在了;刚想开口有所弥补,就见柴二娃不暇思索应道:
“当然是让更专业的队伍,来做这些专业领域的事情喽。。若是人手严重不够的话,最多在农闲时有偿募集些丁壮来补足好了;总比差使那些没吃过几天饱饭,也不知道纪律和次序为何物的乡民,更省心省事的多啊。。”
“。。。。”
这一刻,杨师古简直有些无言以对,
“依照管头教导过我等的话说,这涉及到性价比和最终成效的结果。。”
柴二娃却在继续给他解释道。。
“直接供养和锻炼出几支相对精干而专业多能的工程营造队伍;在具体的耗费投入上,其实还比不过过去征派徭役那种盲目粗放的一把抓,而将无数缺少技术和经验的民壮,强行赶出家门而自备饮食、器具、驱使奔波于道途、工地之间,所造成的巨大人力劳糜和户口损失。”
“更不用说由此在潜在的人心向背和耽误地方农事、个人家庭生计方面,所带来的长远负面影响和波折啊。。总而言之继续沿用旧有的徭役之法,就是得不偿失的恶政和积弊使然了。。”
“那为何又不直接就连这代役钱也免了。。”
杨师古这话一出,就觉得自己再度孟浪和逾越了。
“当然是为了地方发展的长远着想,凡事需要有一个接受和适应改变的过渡过程的。。”
然而,柴二娃依旧是不以为意的回答道。
“管头可是说,毫无缘故地骤然施恩和滥恩,除了短瞬即逝的一时感激和无所适从之外,只会养成地方贪得无厌的胃口和纵容依赖成性的长期惰性;保留这些代役钱不过是革除弊政之后,兼做继续驱策他们的手段之一而已。。”
“也是方便让大多数人时刻有所明白,这世上没有无故的好处和干系;既然得到了相应的便利和优待,那也必然要为此付出一些什么,才能合力保全和守住眼前所得的这一切才是。”
“太平军从来就不养毫无用处的懒人,更不鼓励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的忘恩负义行径。。勿论贵庶良贱,所有的人都要自己的选择和态度付出代价,不容许有所例外的。。”
“其实,你没必要对我阐释这些的,。。”
听到这里,杨师古不禁的叹然道。然而,他就见对方反倒是正色起来遥遥然拱手道。
“管头专门交代过,杨先生乃是义军之中少有洁身自好,而初心矢志不改要围着天下受苦人谋出路的人物,所以大可对他直言不讳,反正太平治下也并无不可坦然见人之处。。”
听到这句话,杨师古不由得有些暗自愧渐起来;他的洁身自好只是建立在早年失去爱眷之后,早早封闭了的心如死水之上;而甚至在某些事情的态度上,他也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坚持过。至少在关于义军前程的某些认知和觉悟上,甚至还不若这位太平军的区区小校呢。
然后,杨师古再度有所更加深刻的明悟来。正因为对方军中的上下同心一致,哪怕是这个小校也有相应的领会和决心,才能把眼下的事业共同经营的风生水起。
相比之下的大将军府当中,虽然人人都尊奉黄王的号令而以义军旗号行事;但是私底下却是人心纷纷而各有主张和打算。以至于空有偌大竞相投奔而来的数量,以及一次又一次击败官军的大好势头,却始终无法合力将某一地的局面给稳定和做大下来。
然后,他也再一次对于自己的使命和企望,产生了持续的怀疑和动摇起来;至少就算自己了解和掌握了如此之多的太平军内情回去,又有多少机会和余力能够在大将军府当中施展开来呢。
大将军府虽然也号称要善待百姓和爱惜黎庶,但是因为时常转战各地而居无常所的缘故,只偶有一些断断续续实行的短期举措和作为;乃至大多数时候的施粮赈济手段,是为了吸引和聚附更多填壕前驱的战前权益手段。
而在太平军这儿,他才第一次看到了为了黎庶民生之计,而进行的长远规划和布局经营的手段。却是通常情况下想要照搬过去也搬不了的存在。除非他能够在大将军府当中获得更多的权柄和不遗余力的支持,才有可能打开局面来。
一想到这一点,杨师古有重新被某种无奈的悲观、失落情绪给填塞了心头。这时候,一个声音在路边响起来。
“这位丈人,可否借你牛车稍带一段啊。。”
杨师古定睛看去,却是个有些鼻青脸肿的年轻汉子,身上衣衫单薄而有自由些拉扯识破的痕迹。他不由心中一动而对着驾车的柴二娃微微点头道。
“却不知后生将去哪里啊。。”
“咱是从三孔村里来,打算回河口场去的干系。。”
表情犹有些愤然和悻色的年轻汉子道。
。。。。。。。。
饶州,鄱阳城的大将军府所在正堂。
面无表情的黄巢面前,由黄睿引进来的几名新进义军将领,亦在拿着几张纸片大声的陈情和告求道:
“这是《太平田亩纲要》的宗旨?什么田土归公,按需配给、所获交半。。以劳得食、勤者多得、能者倍之、奖励创新。。。,病给医药、开蒙识字、开授手艺。。?”
“岂有此理,这是虚和尚麾下号称的事物,怎么都传扬到了大将军府所在的治下了。。”
“何止传到了啊,下边士卒里还有信以为真被蛊惑和动心起来的,已经在纷纷相问和询声,大将军府是否也有此般的好处和举措呢。。”
“还有听在地方上招揽人手的兄弟们说,有半路前来投奔的流民和队伍,都听了这风闻而折转向西去了。。”
“这真是居心可虑啊。。莫不成时想要拆大将军府的台面,挖我等的跟脚了。。万万不能再让如此的非论在手下继续流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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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贪残逞一时()
“真是气煞人了。。所以这番出来,我已然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要报请成长期工,好好某个场里的出身才是。。”
片刻之后继续向前行去的牛车上,鼻青脸肿的年轻汉子孔三多已经初步的平复下来;而在杨师古的循循善诱之下,说起来自己变成这么一副模样的缘由。
他的三多之名正因为家中排行老三而得名,被赋予了某种农家人世代以沫改善自身的寄望;然而,他正好属于兄弟姐妹排行当中那种不上不下,特别没有存在感的情形。
因此当这些占据了对方的草贼,派人下来宣布要征调夫役的时候;村子里根本没有人相信会有酬劳和补偿的说辞,而将其视作很大概率劳死在外,却又无力抗拒的恶途。
要知道,在一个多月前他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中被送出家门的时候,身子只有一件单薄的麻披;也许将来还可以充作他埋坑的裹尸布。
而在前天回来的时候,他可是带了用这些日子省吃俭用下来的工分,所置换的好几匹粗布和两大袋子干麦,用一辆小车从河边慢慢得给推回家来。
然而,当他重新从家中逃走的时候,他所带回来的一切都没有了;就连身上用布袋改制的号袍和长的足以遮住脚踝的胯裤,都被家里给用亲长尊卑有序的缘由剥夺了。
仅仅因为他是在气不过家里老人的苛刻和与小气,只给男丁盛了小半碗麦饭,女的和未成年的孩童就只能在边上眼巴巴的咽糠菜粥;而与一贯固执己见的阿爷争执了起来,还信口对本村的族长兼做村头孔不更,孔大善人说了两句质疑的话;
然后就引得家里一片的哗然起来。兼职村中更人的老父亲,更是痛心疾首咆哮着呵斥说,他才给草贼干了几天活吃几天米糠,就给弄坏了心眼污了肝肠,竟敢说起本家族长的是非来了;
毕竟,包括家里在内的全村人若不是孔族长好心给减了租佃,又刚刚宣布宽缓了例子钱,早在这世道中早就饿死、逃荒去了。还能全家人囫囵的凑在一起勉强度日,这都是感激不尽的莫大恩泽了,怎么还敢、还敢蹬鼻子上眼的忘恩负义呢。
一时之间整个家里都闹翻了,母亲揽着弟妹担惊受怕的眼泪,嫂子阴阳怪气的责备,老实巴交兄长的埋头生闷气,二姐和上门女火烧浇油一般的明劝暗怪,。。。。。。。
然后,由他大哥和父亲亲自动手将满肚子委屈和不解的他,给剥了衣服而绑起来强令跪在祖宗牌位前,请罪赎过一整个晚上。。。。。
就连孔三多,贴身藏着打算给弟妹置办身像样物件的十几枚铜子,都被父亲搜了去打算用来买香油,请替村尾矮脖子树下的张神婆他驱邪云云。。
然后他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是愤恨和悲哀起来,明明是自己代替兄长去受罪,也明明是自己一番心意的给这个家带来了好处,却是为了一句话而变成了这副众叛亲离的遭遇。
他忽然就想起来当初在那些太平“贼”新开辟的农场里干活时,那些管教他们的工长们,在无论吃饭睡觉出工前后,所时时在口头上所念叨的那些口号和道理。
“穷汉头上三把刀,租重、税重、利钱高。”
“农人脚下三条路,逃灾、讨口、坐监牢。”
“田主算盘响,佃户眼泪淌!”
“大路弯弯一条龙,一家发财九家穷。佃户半夜就起身,田主睡到太阳红。”
“神权、夫权、族权三座山,欺压到死不翻身。。”
原本孔三多对此有些不明白和糊涂的地方,但是想到了家中的遭遇和反应之后,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有点么似懂非懂的通透起来了;
身为三孔村大姓孔氏的族长,这位孔不更,孔大老爷,岂不是被太平军所言中的情形之一了。况且他也不是个真正手上干净的才对。
要知道虽然他整天笑眯眯的总是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但是每到青黄不接和秋收之季,这位世代行善积德之家,总是会勉为其难的带着公人催逼下来,而锁拿走了一串串哭哭啼啼的乡人;
然后再居中打点的名头,让那些家眷按下变卖田产或是借贷下一笔例子钱,才得以被放还回来。而在他家宅里的地牢和刑房也是有所耳闻,那可是为那些一时还不上租佃和契子钱的乡人,所格外准备的额事物啊。
不要说村子里的那些外姓之家,就算是本姓同族的另外一些穷家破户,也有进去一次就彻底疯了,然后连夜赤身露体的跑出去溺死在河里,留下老婆孩子“自愿”卖身为奴来还债的例子。
如今,那些横行乡里的胥吏都不见了,孔家大宅里的狗也不叫了;而这位孔大老爷也越发的好心和热衷慈善起来,新近甚至还牵头重修了祠堂,还不要大家出钱出物,只要人工到了就行。
所以,相比为此感恩戴德容不得别人一轮上半句的老父和兄长,他又不免有些困扰和惶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