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国门小学”拍了照片,并作了初步采访。与旧学校并肩的是一栋刚刚落成的新校舍,建筑有民族特色,而且相当气派,但还没有启用。学校有40多学生,17个老师,从学前班到六年级,都有。孩子们一个个健康可爱,可与新建的三层楼校舍相比,学生是太少了。
又见到副镇长娜仁娜。我们谈了这次的计划:在镇上采访;前往北方边界(北大门)寻访谢别斯廷泉水(或是1990年《中国地图》上标明的“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再次到马鬃山的碉堡山看看。
来马鬃山镇采访如同游子还乡,使人感到亲切适意。而且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痛痛快快。我总觉得这些年来我是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我的耐心已经全耗费在了不该耗费的地方。在酒泉,在马鬃山,我感到自己又站在起跑线上,只等发令枪响。从2003年到了碉堡山起,耐心又逐渐回到我身上,因为我随时会有发现。
下午与晚上,与镇上几个活跃的青年欢新、巴依尔、达布、西力得克等结识。这是此行的主要收获之一。他们给我的感觉是自尊又不自信。他们是新一代的牧民,与父辈全然不同,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发生的转变,将载入史册。我已经不怀疑该不该来、会不会有收获了。
欢新(35岁),承包了镇的文化中心,就住在与宾馆比邻的“文化中心”一楼。“不速之客”随意走进了开着门的大楼,他一点也没有感到突然,尽管我们从未见过面。欢新有一辆其他地方报废了的越野汽车,自己还开了一个酒吧,同时是个歌手,最崇拜亚东。我随随便便就闯进了他的家,开门见山地与他交谈起来。
欢新知道黑喇嘛其人,知道碉堡山的来历。还告诉我,听说前些年在碉堡山出土过麻钱(制钱)。他依次介绍了他的朋友们:
巴依尔(30岁),有自己的汽车、摩托,是硅化木的收集者,他的家中还有一辆为儿子买的玩具仿真汽车。他的硅化木,有两个相当好,几乎就是一株古树的“段落”,树皮苍翠,树洞宛然,年轮清晰。
达布(33岁),他的羊群目前在红石山,他们的羊群都是雇了河西的汉族人在放牧,达布雇了两个人(分放两群羊),一个是天祝来的汉族,他说一个月他付他们每人500元,我的直觉感到他大约是说得多了,300元就不错了。他自己买了两辆车,一辆是越野车,另一辆是大卡车,专门为羊群送给养与水等物资,并且为附近的矿山跑运输。
第四个,是西力得克,他承包了“马鬃山宾馆”,每年上交30000元。情况大约不会太好,今年3月,迄今(10号)只有我们3个人住了两间房子,一晚上总共120元。他雇了一个服务员,叫做尼克木(女,40岁),原是肃北县水产公司(水产公司!)的工作人员,下岗来此。每月300元,她带了两个女儿,一个刚刚会走路,另一个上中学了,丈夫与家都在肃北县城。这个两层的宾馆落成已经有几年了,光是维持运转的水电费等,就不会太少吧。马鬃山镇何时繁荣起来,是他们最关心的。我想。
在这些青年人中间,欢新大约是“召集人”。但是,他们谁也没听说“敦煌天杰”,1997年对他们也没有特殊意义。
下午4点,去采访当地著名的老人达西(86岁),2003年10月3日,在马鬃山宾馆采访过他。但目前他的情况不太好,已经双目失明,因哮喘病卧床不起。他坐在床上,孩子为他披上了薄薄的被子。
达西说的与2003年大致一样,新的内容有:刺杀黑喇嘛的人名叫南兹德巴特尔。在马鬃山,黑喇嘛把归顺他的牧民作了分工,放羊,放骆驼,找水等,男人参加军事训练。他在马鬃山,不停地有牧民从外蒙古越界来投奔他。他死了,这些人都跑光了。那个泉水(谢别斯廷)与同名的井,1961年划界时将泉水划在境外,井则划在境内。他同样不记得1997年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有什么外人来到马鬃山。
下午5点,去“国门小学”。三男一女,几个教职工在一起搭伙作晚饭。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了我的“知青”生活。一股热气拥在我胸中。青春岁月就如同清澈渠水从指缝中流逝。小学的副校长叫做哈斯巴特尔。这个镇子不通市话,通讯联系全使用手机,即便是在同一个镇上,也使用手机来联系。
《黑戈壁》十三(3)
——我们家附近有一条不长的便道,下班时最热闹,两边都是卖各种东西的小商贩。要买点零碎,还真方便。但堵塞交通。这是一个不稳定的“市场”,总有城管人员来清理。这天我正从那里路过,“市场”扰动起来,小商贩们呼叫着“城管”“城管”,开始收拾东西走人。果然见到一辆卡车从另一头驶上街道,商贩推着、拉着、蹬着破旧的车辆躲避逃跑。卡车像是逗商贩玩,跑得快了他就开得快,慢了他也慢。一辆拉着满车草莓的三轮翻了,卡车也停下来。望着一地的水果,农妇失声大哭,与自己的男人撕打起来。车上下来的干部反而去劝架。两人一齐扑向干部。我拉开双方。干部对农妇大声呵斥,我转向他,说:你受过教育吗?你有亲人子女吗?你也是做父母的人吧?如果你有理由,可以罚他们,扣他们车,可你干吗欺负人?你不也是人吗?干部愣住了,他原来一定是以为我会帮他的。他想说什么,可望着怒目而视的围观者,一时失声。我从地上胡噜了一大堆摔烂的草莓,匆匆装进一个塑料袋,站起身,塞给农妇10元钱,说:这是我买草莓的钱。然后扬长而去。几天后,我到街上买早餐,要了两碗豆腐脑。卖早点的老板娘把我的钱还给我,说:我认识你。你花10块钱买了一堆草莓。这顿早餐免费。
——小学六年级,我们班来了一个代课老师。那是一个又瘦又高的男老师,就是北大东门外成府街的老居民。大约好久没有工作了,显得颇落魄,但在课堂上一站,腰板挺得笔直,又像一个末代王公。他讲的课十分受学生欢迎。可他在课堂上有一个毛病,总不时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子,小心地吸溜上一口。他看同学们全好奇地望着他,就解释说:“我有气管炎,随时得喝药。”我也有气管炎。一次课间操,他的“药瓶”放在课桌上,我忍不住打开,一股冲鼻子的“药味”呛得我打了喷嚏,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小心心地吸溜了一口,结果,我当时就醉在课堂上。不用说,他的“药水”度数不会小于60度。
——不久前,我到上海博物馆的图书馆看一部找了几十年的、原来以为已经失传的古籍。那是元刊孤本。我计划在上博工作完,到上海图书馆看另外一种诗集。在细雨中我赶到了上海图书馆。但是,在善本部怎么也查不到那种书的书号。也就是说,上图没有这种书。工作人员耐心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这种书在上图的呢?我说,是通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查到的。他们拿出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覆核,却发现是我错了,那种书是在华东师大图书馆。《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在著录馆藏地点时,使用的是代码,我记错了数字。雨仍然下着,我手中只有致上图的介绍信。当然,我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了。可我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离上图不远的华东师大。华东师大的校园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在初春的雨中。在图书馆的古籍部,我迟疑着向一位负责人说:对不起,我从北京来看书。我弄错了馆藏地点,介绍信开的是上图,可书藏在华东师大图书馆。这是我的工作证,是不是……对方连看都没有看我,回答:你不用介绍信,我知道你是杨镰,你父亲不是原来的北大教授吗?上星期我还在电视上见过你呢。原来这位古籍部的吴主任(吴平),是关注西部探险的人,他早就读过《丝绸之路》《亚州腹地探险八年》。真是他乡遇故知呀。在吴主任的帮助下我顺利完成了在上海的工作。上海给我留下了文化丰厚的印象。探险与发现实际存在于每个有心人的心中。
马鬃山的夜空星光灿烂。
深夜的马鬃山我独自一人,却感受到来自遥远秘境的呼唤。
《黑戈壁》十四(1)
3月11日,天还没有亮,我就起床了。
宾馆前庭的灯亮着,也是治安情况好,不然,就一个女服务员谁敢在这样的地方一整夜开着门值班?
我来到后院,锅炉房有动静,是服务员尼克木在烧锅炉。是呀,不管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住宿,锅炉是不能停的。她说,在冬天,她兼管烧锅炉,每月另加300元。我来到街上,寒风凛冽,步履踉跄。街上夜色昏暗。这整个马鬃山镇全靠风力发电,是真正的“绿色”能源,有三组发电机。没有风,没有阳光,就没有电。
上午8点30分,娜镇长来,一起吃早餐。据天气预报,上午冷空气入侵,零下15度。风头夹带的是来自外蒙古戈壁的寒流。镇长为我们向边防上借了三件皮大衣。
10点,动身前往边境。今天一是感受边境地势,二是相信能够重新找到“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三是看看红石山,四是了解当代牧民的生活。
马鬃山气象局的车是小薛(薛利民)开的,是一辆新尼桑。达布的车上多了一个人,那就是西力得克,他是好奇一起出去散散心。路上,娜仁娜讲了她的经历:1985年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一直在镇上,出任副镇长前原来是学校的老师。丈夫是医生。北方的口岸,就叫做“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1992年、1993年,开放了两年,她的外蒙古的亲戚还通过口岸来过马鬃山,还问起“黑喇嘛”与“碉堡山”。2003年我们走后,她进一步了解了有关黑喇嘛的情况。这次再来有了较多的共同话题。
路经黑山,狼娃山,跃进山。途中见到一处无人的帐篷遗址,娜镇长说是欢新家的夏窝子。
在荒野中穿行时,我回忆起军马场的5年放牧生涯。联想到在辟特霍勒听到的关于神秘“弹药库”的传说,联想到为群山怀抱的伊吾县城……次行不能再次穿越黑戈壁,返回军马场,但以后一定有机会。有机会从明水直接向西进入新疆。我要去淖毛湖、吐胡鲁、下马崖、沁城、庙儿沟、八大石寻访遗迹,去白戈壁的克音遥望在外蒙古边界出没的野骆驼与野驴,也许有机遇见到野马。
11点,到达边房营营部。张教导员(张小虎)接待了我们。在营区,达布如同回到老家。教导员介绍了基本情况。当年与外蒙划界,总的原则是“东争西让”,东部是草原,西部是戈壁。因为确认了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这个泉水的位置,才使得马鬃山地区完整地保存在中国。在营部用午餐。
午餐之后,由郭副营长陪同前往国门。1点40,到达国门(中国的北门),气象俨然。从营部到国门,有58公里沙石路。就在182界桩前数十步远,是那个已经干枯的井。这个界桩在2004年重新编号,成为496号界桩。井可能是四五十年代打的,早已经枯了。人们为它修筑了护栏,以作为标志。
果然,就在离开枯井30公尺左右,有一眼清泉。从地貌与自然景观来判断,无疑是斯文·赫定的“救命泉水”——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
泉水位于平缓的山前洪积扇上。泉水水脉依然旺盛,泉眼的中心是一个结了冰的水池,水池为茂盛的芦苇护持,如同一扇黄色的屏风。泉水所在地域的地势是由北向南倾斜,涌出的泉水将南面一大片地方改造成荒漠奇景——自然形成的湿地。南方,是马鬃山的山影,北方一道黑黢黢的山梁,阻挡了人们的目光。只有向西,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在极目处,则是军马场的“白戈壁”。
我们肃立在庄严的国门之前。我们的身后是泉水,是马鬃山,是黑戈壁,是北山羊为标志的马鬃山镇,是达布家的羊群,是欢新家的夏牧场……
边境静悄悄的。我们没有惊动其他的人。可我自己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西北科学考察团主要依靠传统的交通工具骆驼,从包头启程,到达了阿拉善盟额济纳旗。这是他们的第一阶段的目标。此后,就是穿越黑戈壁,抵达“天山第一城”哈密。1931年,将斯文·赫定描写这一路见闻的著作《穿越戈壁沙漠》译成中文出版时,译者将书名恰如其分地译作《长征记》——这时离中国红军放弃红都瑞金转战二万五千里,还有4年时间。
在路途中,问题可以出在一切方面,就说斯文·赫定的“老朋友”骆驼吧,怠工、逃逸、倒毙,随处可见。发情的公驼曾将成箱银元撒满草滩,而因不堪负重倒毙于途的骆驼尸骨几乎成了路标。每逢扎营,营地就变作“骆驼城”,方圆数十里的牧民都来看热闹。土匪、警匪一家的税卡、盗马贼、浪迹天涯的艺人、溃兵、遁入中国的白俄、身份不明的外蒙古难民……随时在觊觎考察团庞大的家业,柴草、米粮、饮水……无时不在危机恐慌之中。但只要一和古道相逢,丝路情韵就激发出考察队员的献身精神。在丝绸之路奔波的商旅总是那么知寒暖,识好歹,那么乐于助人,但又那么长于算计。与个体商队相比,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队伍成了装备精良的团队。走在古道上,单调驼铃听上去韵律从不重复,使人分外思念家乡亲人,又驱策人们放弃熟悉的平凡生活去突破极限,探寻秘境;那雾野犬吠,提醒人们他并没有被同伴抛弃;那一丛丛在朔风中瑟缩的蒙古包,会为风雪夜归人安排一个温馨梦乡……经历了如此折磨人的旅途之后,斯文·赫定回答“一个探险家需要具备什么品质”的提问时,便在人所共知的内容之外,特意加上了一条:必须有“天使般的耐心”。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路途的终点——额济纳河尾闾的丰饶绿洲,随时展现在地平线之上。它是如此诱人,它又是如此恼人!
《黑戈壁》十四(2)
1927年9月28日,斯文·赫定和徐炳昶一行,终于抵达了那横拦在古道之前的苍莽大川额济纳河。驼峰干瘪、脊梁磨烂的骆驼一头扎在激流中痛饮;擦了掌的猎狗冲着岸边沉静的胡杨林狂吠不止;北雁南飞提醒人们这不过是路途中另一个驿站;袅袅炊烟变换着身形,似乎在推敲、测试旅人的来意。只有在额济纳河岸边,一个探险家才想到应该认真检点自己的精神库存。
……在额济纳的日子张弛有致。考察团一边休整一边工作。他们在沿河胡杨林建立了中国西北第一个气象观测站,观测站在这地角天涯坚持了8年之久。他们对额济纳河流域做了当时条件所允许的最精确的测量,直到20世纪70年代欧美地理学界在联合编绘中亚地图时,除美国资源卫星的资料,所能够依靠的就是1927-1933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勘测数据了。中国人、外国人和蒙古牧民处得都不错,正在脱毛的骆驼无人放牧也不再企图逃归鄂尔多斯的牧场,食堂鸡栏不时会混进一窝一窝的色彩斑斓的野雉……但不管怎么说,这“世外桃源”只是中途的驿站,“黑戈壁”、“星星峡”、“哈密”……这些词汇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议事和闲谈之中。
1927年11月8日,考察团大本营拔营启程,在额济纳旗土尔扈特王子(也就是后来的王爷塔旺嘉布)亲自送别与祝福之后,踏上被遗忘的丝绸之路,前往新疆门户——哈密。
一开始,行程就不顺遂。额济纳河西支流紊乱无定的水系不时将路途阻断。前往新疆境内的绿洲哈密,原有几条商路。在行旅谈虎色变的黑戈壁的中心,额济纳的牧人们都说至今还有土匪出没。舍弃穿越黑戈壁之路,走北方的贴近外蒙古的“小路”,不但水源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