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看不见的……反抗假喇嘛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他能吞没一切的催眠力量甚至足以击毁其受害者手中的武器。杀死他本人是不可能的。
但是,从1923年(或是1924年)起,假喇嘛-黑喇嘛就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名字。在他大约55年的一生中,有无数敌人,也有若干追随者。关于他的一个又一个神话,不少就是他自己“编造”的,他从不管这些说法是否前后一致,是否可信,是否能说服人。除了在黑戈壁遇刺,在他的一生的“连续剧”中,他是成功的演员。通过他的倾情演出,我们意外发现作为演员,没有比演出一个正常人更难的了。
不管怎么说,没有了黑喇嘛的黑戈壁,就没有了疑问、秘密,没有了期待感与神秘感,没有了恐惧与战栗,没有了红、白两种颜色之外的另一种颜色——黑色。
《黑戈壁》十二(1)
2005年春节一过,我开始准备就黑戈壁写点什么。
上半年我将有一点自己的时间,打算作一些以前忽略了的事。我答应过一年内不写“黑喇嘛”,这个约定在2004年12月31日也“到期”了。我想知道,放了一年之后,关于黑戈壁还能不能燃起我的激情。
首先,我将2003年10月的笔记与相片汇拢了起来。
我一遍一遍地读自己在行程中匆匆写下的文字。文字干巴巴的,但读着读着就从字里行间找到了当时的思路。相片照得不好,我从来不重视相片,人们总说:我如果早就重视相片,会如何如何。但我想,那样一来,结果确定无疑:将不会再如此投入地写文章。所以,照片在我只能是记忆的补充。但照片确实是“第三只眼睛”。
2003年在马鬃山,我拍了两卷胶卷。其中最重要的一张相片,是那张“敦煌天杰”。
照片拍得还算可以,但是左下角被遮挡了,那是不小心进入取景框的人影。它挡住的恰好是“敦煌天杰”的纪年,只剩下“·9·10”几个数字。在笔记上,记录的是“97·9·10”。我马上一一给2003年考察团的成员打电话,问他们谁还为“敦煌天杰”拍过照片?只有小丁(丁平君)拍过一张。在我发现这“大地碑铭”时,汽车已经启动了,我们马上要返回马鬃山镇。再说,与“碉堡山”相比,可能它也没有引起重视。我见到了小丁那张,然而文字下面的纪年就没有收入画面。
我仔细辨认了自己的相片,确认那被遮挡的就是“97”,我的笔记没记错。可这样一来反倒使我想起另一个问题:1997年,离我们到来的2003年也就是相距五六年呀。难道在几年之前还有一批如同我们一样的人,“闯入”了黑戈壁,“祭扫”了碉堡山?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时过七八十年还要来这里吊唁“天杰”?特别是(我不愿意想到的是)1996年7月我们编译出版了斯文·赫定的《丝绸之路》,里面特意提到了黑戈壁的“丹宾喇嘛”的“巢穴”,我在这本书的代序《丝绸之路的经行者与探索者》之中,几乎用了一个章节(第三节)写到了丹宾喇嘛(假喇嘛、黑喇嘛)之谜。出版之后,我接到若干电话,其中有一些是来自内蒙古,他们都问到了关于黑喇嘛的情况。那时,我们正在编译另一本关于黑喇嘛的书《蒙古的人和神》,我很愿意与读者谈到黑喇嘛,因为他一直盘踞在我的心头,不想能离去。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联系?……也就是说,难道(老天哪)有人已经走到(抢到)了我的前头?
进一步,我注意到“敦煌天杰”这四个字,“杰”没有写作“傑”。“敦煌”两字,上下排列;“天杰”两字,左右排列。可令人费解的是,“天杰”两字,却是按竖行繁体的书写惯例,天右,杰左。“杰”,可以说是简化字,也可以说是异体字。但是,这如果是大陆人制作的,一定会是天左杰右。难道说,1997年是有人从海外来到马鬃山,专门对黑喇嘛作出了自己的评价?
一个多星期里,我怅然若失。
不过我很快就确定,这种可能不会出现,不会是因为有人读了《丝绸之路的经行者与探索者》,作出的惊人之举。因为实际上在“敦煌天杰”附近我同时发现了好几组文字,只不过别的都不如“敦煌天杰”清晰直观。而且,从字体、从清晰度、甚至从字迹的“色泽”等方面看,这些包括“敦煌天杰”在内的“碑铭”肯定不是写于同一个时期,不是同一批人所为。而且大部分的铭文,应该制作得比“敦煌天杰”要早,它们给我的总体的感觉也不一样。再说,即便如此那只能证明我们的工作颇有成效,也不应该为之失落。
我认真回忆了当时在那片颜色浅于整个地片的平滩上的所见。就在我的“敦煌天杰”相片上也可以看出,“敦煌天杰”四个大字之上,还有一片用青黑色砾石镶嵌出的字迹。可以肯定那不是碎砾石自然散落在地上,而是人为的,只不过目前已经难以辨认就是了。当时我匆匆路过,曾认为那是模拟一个倒地的人形。我认定,这个浅色的平滩绝对不同平常。利用平滩作这个事的人,必定与黑喇嘛本人有特殊的关系。我的依据是,那一组大字,实际是一个特殊的“吊唁仪式”。“局外人”不会用这种方式铭感。这些字迹的制作相当“专业”,首先选择大小差不多一样的青黑色砾石,然后将平滩清理得细致平整,没有其他的石块。再写出字迹,将字迹刻成深深的槽,依次把砾石竖起来镶嵌在槽里。最后,将多余的土壤填满深槽,并椎实。这样作出的字迹就如同从地里面长出来的。这种“碑铭”完全是因地制宜的,然而并不比在石条上镌刻文字省事。如果他有石条的话。
——可是,不管它到底是什么,这一切是谁、为了什么而精心制作的呢?就在1997年的秋天,究竟是谁专程赶赴马鬃山,在大地上镌刻出那样几个大字?1997年的9月10日,马鬃山的碉堡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1997年,我在干什么呢?时过几年,已经记不起来了。
如果深究制作“敦煌天杰”的人是谁?与黑喇嘛是什么关系?我立即想到:应该调查黑喇嘛被刺杀之后,他的几百名部属的下落。
马鬃山当地传说,在黑喇嘛死后,他的部下立即四散奔逃。一部分被外蒙古带走了,大多数则散落在黑戈壁以及它的四缘,成了“两用”的人:可以是牧民,也可以是强盗。奥勃鲁切夫的《中央亚细亚的荒漠》提到,黑喇嘛离去之后,在碉堡山还有死党留守。拉铁摩尔也说:这一带的强盗,有不少是黑喇嘛的党羽。据杨增新1921年的电稿说:为了在马鬃山站稳脚跟,丹毕加参向甘肃省方交纳了40枝钢枪,可是黑喇嘛实际带入中国的枪支不少于300枝,净是好枪。这也是当时的甘肃、新疆、内蒙古、外蒙古一时拿他无可奈何的原因。在“后黑喇嘛”时期,这些枪械仍然在发挥威慑作用。
《黑戈壁》十二(2)
在丝路经行者笔下,特别是斯文·赫定及其团员们的笔下,二三十年代以黑戈壁为中心的广袤区域里,不但有强梁出没,而且成了一些神秘人物的寄居之所。在1927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刚刚来到额济纳时,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支从哈密“渡过”黑戈壁前往额济纳的商队,在离居延海只有几天的路程时,被一些土匪劫持。商队有30个商人,20个驼夫,100峰骆驼。他们有一支枪,但是在路过一座小小的庙宇时,住持的喇嘛认真地劝说他们不要携带武器,会误伤人命。其实这在当地已经是常识:土匪为了一枝枪会伤人,为了财物则不。带枪反会增加危险。商人听从了住持喇嘛的劝告,将武器留在寺院。结果离开寺院不远,就为4个土匪拦住。他们有50个人,但土匪有4支枪。而且土匪对他们贩运的货物一清二楚,简直就和货主一样,可土匪对满载的干果、毛皮、杂货一点兴趣也没有,要的只是银元与所有的皮大衣。银元是硬通货,可黑戈壁的土匪居然要皮大衣,不拘多少。这就有点奇怪了。
关于这个寺院与喇嘛,我一下子就联想到奥勃鲁切夫在《中央亚细亚的荒漠》中写的:黑喇嘛可怜一个小寺院的喇嘛,要求商队为他们“布施”衣料的故事。看来在黑戈壁除商队之外,喇嘛、土匪都是“业余”的。这个遭到抢劫的商队继续前行,他们已经向土匪交了“税”,他们将把这计入成本,由牧民们来偿付。
在1927年,额济纳浓密的胡杨林中居住着一些来历不明的土尔扈特部落的“编外”成员。当时,整个额济纳旗,由世袭王爷统辖的子民只有97户,一个来历久远的蒙古王爷,如同一个百户长。
在密林中寄居了一段时间的,还有一位来自外蒙古的喇嘛。他曾亲自向斯文·赫定化缘。他告诉赫定,他与伙伴走遍了中亚蒙藏民族区域。额济纳河的支流奥宾河,还住着一位藏族活佛。实际上他在额济纳河流域已经居住了48年之久。1880年他就来到了这里。他将自己的帐篷改造成为一座庙宇。每天的同一时间里,他都要走出帐篷用螺号吹奏同一支低沉压抑的曲子。这位喇嘛在年轻时路经额济纳河时,爱上了一位蒙古族姑娘,并不顾教会的反对娶她为妻,因此被逐出教门。从此他便滞留在自己人生的一站,每一天用同一支曲子披露心曲。在这个活佛来说:用长达半个世纪的追诉为同一件事鸣不平,可以不在乎有多少、有没有听众在倾听。
西北科学考察团到大额济纳,是这个寂寞地方的一件大事。特别是,就在他们来到之前,黑喇嘛刚刚离开黑戈壁。
在考察团的大本营松杜尔,曾有一位不速之客来访。他是个俄国人,也有人说他实际是波兰人。名字叫谢姆柯夫。不敢保证这是真实名字。他和年轻的妻子在一个蒙古向导的陪同之下,从外蒙古库伦(乌兰巴托)来到这地角天涯。他的使命居然是为库伦的博物馆搜集当地的动物标本。经历了20年代红党、白党两方你死我活的角斗,库伦还有博物馆吗?而且,野骆驼、野马(普尔热瓦尔斯基马)、野驴、北山羊(红羊),在外蒙古一方的戈壁上更常见,这是公开的秘密。有什么是黑戈壁与额济纳绿洲独有的动物吗?除了“说话的猛兽”——土匪?读了《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来访的俄国夫妇”这节文字,我一直感到奇怪。“说话的猛兽”“奔走的石头”,哦,难道说那个来自北京的兽医实际是有所针对?是暗含针砭?如果蒙古国秘密档案解密之后证实:这对俄国夫妇(或是波兰夫妇)的使命中,包含有调查黑喇嘛余党的情况,甚至是再次核查那个据说杀不死、有四条命的黑喇嘛—丹毕加参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到黑戈壁来了,我不会感到奇怪。当然,他不一定就是蒙古苏维埃政权或乔巴山派来的,也不能排除是为谢苗诺夫或恩琴男爵等白军的余党工作的。显然,黑喇嘛“走了”,黑戈壁这个巨大的空间反而使许多人感到不踏实。
库伦政权—红色苏维埃蒙古虽然已经将境外的“病灶”切除,但“病灶”会不会转移,癌症会不会复发,看来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把握。
《亚洲腹地探险八年》是一部时间跨度长达八年的史著。关于额济纳,它的内容是包括了斯文·赫定1927-1928;1933-1934这两次留居的见闻。在1933-1934年,喀尔喀(外蒙古)难民,引起了斯文·赫定的关注。在书中,他写道:
在额济纳河畔有一些喀尔喀难民,大约70户人家,而这里的土尔扈特人只有100户(准确说是98户),相比之下难民的数量相当多。喀尔喀人的首领叫查耶罗布,据说他与北山山脉马鬃山上的喀尔喀蒙古人有着秘密的交往。这座山在哈密与额济纳之间,那里的喀尔喀人的首领叫喀喇瓦钦活佛。土尔扈特王爷允许这些难民住在这里,只要他们自己能生存。这些难民没有留下,陆续去了其他地方。我们拜访了查耶罗布梅林,他曾在库伦坐过很多年牢,直到俄国人来了才逃出来。
据此可以确证,黑喇嘛已经不在马鬃山活动的十年之后,他的阴影始终没有消除。10年之后,在马鬃山的外蒙古人仍然是有组织的,只不过他们领袖不是黑喇嘛,而是喀喇瓦钦活佛。“喀喇”是“黑”的意思。黑喇嘛的党羽一直盘踞在这一带。
我们发现的那片性质特殊的“碑林”,无疑是有人专门制作的。它告诉我,在今天,黑喇嘛的碉堡山仍然是这些“没有国籍”的“游牧者”及其后裔的“老家”。
《黑戈壁》十二(3)
有关文献中常提到,20世纪前期在黑戈壁马鬃山以及附近区域出没的强人,不止是蒙古人,还有汉人、维吾尔人,以及其他的民族。黑戈壁与黑喇嘛成了象征:那是没有家园的人通向天堂的驿站。
所以,关于1997年的这幅大字,我的调查重点放在了黑喇嘛的部属身上。
实际在黑戈壁已经没有黑喇嘛的一段时期内,仍然是恐怖之区。除了黑喇嘛阴魂不散,他的死党仍然盘据在马鬃山。
1930年,俄国学者亚基莫夫在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带领下,进入了黑戈壁。他试图到达黑喇嘛的最后一个安身之地“碉堡山”。在穿越黑戈壁的路上,他们一口井都没有找到,对这片戈壁一无所知的旅行者始终面临因干渴而死去的危险。这位列宁格勒的历史学家,在其记事本中写道,假喇嘛的营地以其“荒凉、寸草不生、无水,及山脉的独特景象给经行者留下了可怕的印象”。那时,附近流传着无数与假喇嘛匪帮遭遇于黑戈壁的故事。黑喇嘛死后,他的匪徒仍在继续抢劫过往的商旅,使黑戈壁“声名狼藉”,成为恐怖地带。
我记起2003年在额济纳时,听地方史志专家韩巴德尔湖说起过,黑喇嘛的部下曾遭到屠杀。我在北京的家中,对韩巴德尔湖作了一次电话访谈。
目前韩巴德尔湖已经不再额济纳旗居住。他家在阿拉善盟。在电话中,韩巴德尔湖回答了我的问题。
首先是他在额济纳的工作简历。他于1956年到阿拉善盟工作,1957年到额济纳旗,工作了几乎50年,退休前担任旗政协副主席,主管文史资料工作。我的问题主要是:关于南兹德巴特尔刺杀黑喇嘛的具体情况,请他再作回忆。韩巴德尔湖说:南兹德巴特尔是用枪打死的黑喇嘛。这一点,与上次的采访有一些不同,上次说是用刀刺死了黑喇嘛。关于黑喇嘛的部众的下落,他说:外蒙捉拿回去了,返回外蒙古的途中,在一个山上杀死了许多人,山上的白石头变成了红色的。我突然记起,在我找到的一张5万分之一的地图上,那一带一个地名叫“红石山”,另一个叫“乌石山”。这倒有意思了。他还告诉我:黑喇嘛原名“丹毕札拉僧”,是藏文,简称为“札喇嘛”。“札”,不是汉语中的“假”,这样说来,可以确认,“假喇嘛”实际就是“札拉僧”,也就是“坚赞”的异读。
在马鬃山的“碉堡山”写出铭文的人,可能主要来自外蒙古。但是,可以肯定:能写其中“敦煌天杰”几个字的,是文化程度比较高的汉族人。
同时,在查阅文献时,我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就是,碉堡山所在的地名,曾被叫做“巴音布鲁克”,也曾叫做“公婆泉”。可能是为了另一个在天山深处的“巴音布鲁克”有所区别吧,马鬃山的巴音布鲁克从30年代以后几乎无人提起。公婆泉则已经成了地图中的一再出现的地名。但是,问题在于我从民国十年的档案之中发现,当时人们是将黑喇嘛的藏身之地叫做“滚坡泉”的。熟悉西部地名的人都知道,西部有许多地名是不同语言的复合式地名,比如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