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科学院。”我打断她,“你说在马鬃山镇附近有个假喇嘛的‘碉堡山’?”
“当地人谁不知道碉堡山,”她说,“哦,你是从北京来的。碉堡山就在路边,遍地是假喇嘛修的碉堡、战壕。”
“这个碉堡山在马鬃山镇的什么位置?”
“一眼可以看到。当地没有人不知道碉堡山的。”
一位干部笑着补充:“地球人都知道。”
我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除了黑喇嘛-假喇嘛,除了那个“地球人都知道”的“碉堡山”。此后关于恐龙与鱼化石的话题,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市领导相当忙。我们的交谈总被打断。我不好意思再占用副市长的时间。
副市长开门见山地问:“需要我们为你们做点什么呢?”
我马上说:“能不能请您的秘书帮我们查查肃北马鬃山镇的电话号码?我们也许要从那儿路过。”
副市长爽快地说:“我联系一下试试。”她用手机打起电话来。我紧张地听着。肃北县回答:马鬃山镇的书记目前在兰州党校学习。打了书记的电话,又马上通了。——移动通信的优点不用我表扬了,可我真是对以前拒绝使用手机感到惭愧。副市长又问清了在镇上主事的副镇长的名字与电话。她拿着手机问我:“几号?”
“几号?——哦,”我用心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回答,“10月2日到。住一晚上。”
“多少人、车?”
“20人,5辆车。”我已经跟上了副市长的思路。
告别时,副市长还嘱咐了一句:“10月2日。如果有变动,也不要紧,请提前一天告诉镇上一下。”
我真诚地向副市长道谢。
走到街上,我一时不知该去哪儿。街市之声熙熙攘攘。手机响了,我应允在打前站的几天里,让手机随时开着。是此行的发起人徐俊打来的,他告诉我,行程得减去两天,因为他们10月7日(不是9日)必须回到北京。我开始在心中调整着行程。减日程,只有减去“谢别斯廷”。因为其他的几乎全是半天赶路,半天考察,路程不能缩短,否则到不了乌鲁木齐,也就回不来了。在决定减去“谢别斯廷”的同时,必须找到一个替换的,使得一路见闻丰富多彩,不虚此行。可它必须在原定的路线上。当时,我并不知道明水的那个古城的具体情况,70年来那个古城已经退出了人们关注的视野。
这样,“穿越黑戈壁”就提到日程上来了。
在得知黑喇嘛的要塞就是“碉堡山”时,我已经激情难抑。如果不剪掉“谢别斯廷”,按计划我们将走黑戈壁北部的那条路,也就是1928年初斯文·赫定进新疆的路,它不路过肃北马鬃山镇,更见不到“碉堡山”。但必须经过明水。事实上我已经决定:明天——2003年9月29日——天不亮就起身。我将一个人独自租一辆车赶往“碉堡山”。不见一见“碉堡山”,我不会离开酒泉。我已经在盘算什么时候上路,请谁代替我去嘉峪关机场接人。至于租车,我将不惜代价,所以不怕租不上。这一来,一切都解决了。一切归于寂静。
《黑戈壁》六(4)
这样,我们就与1926年的欧文·拉铁摩尔,1927年的亨宁·哈士纶,1934年的斯文·赫定,并肩穿越黑戈壁。
我带的有关资料之中,没有黑戈壁与黑喇嘛的内容。但一切都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原来我一直认为,黑喇嘛的要塞(“碉堡山”)是在明水。后来在细阅《1927年-1934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中亚探险路线图》时发现,斯文·赫定将这两个地方分别列在地图上,相距大约有80-100公里。但我还是没有走出误区,我以为那不过是“同名异地”现象的体现。换句话说:叫明水的地方在黑戈壁应该不止一处。但不管怎么说,我已经预感到我们将在肃北马鬃山镇与黑喇嘛“重逢”。
关于马鬃山与黑喇嘛要塞,我决定暂时对谁也不说。因为,我并不自信。我必须有点时间消化消化这个意外的情况。
9月29日,飞机晚点了。只得取消了参观嘉峪关关城的内容。晚上,全部考察团团员到齐了。李总的晚宴热烈而且激动人心。那主要是因为使我们困守“愁城”的“非典”成为历史。
9月30日,10点,车队从酒泉市的鼓楼出发。
中午,先到达金塔,参观金塔寺。因一辆车出了问题,没有同时离开酒泉。我们在金塔县滞留等待。出师不利,多少影响了我的情绪。途中到肩水金关。黄昏,经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晚10点到额济纳旗达来库布镇。额济纳旗的孙主任在宾馆等候。到达久已向往的额济纳,真令人激情难抑。晚饭同样热烈非常。看到大家的情绪如此之好,我受到了切实的鼓舞。
10月1日,上午主要是参观黑城。中午回到达来库布。午餐后,大家去居延海,我留下为明天的路程做准备。实际明天的行程是我惟一陌生的一段。在孙主任帮助下,我们临时找了一个“向导”:旗矿办的干部李世雄。他在黑戈壁找过矿。当然,他只是知道大致的走向,可一时找不到真正认识路的人,而且我怀疑是不是真的能找得到这样的人。凡正是探险,闯一下也有好处。
此后,我专程去拜访了最后一代额济纳王的后裔东德布(71岁),我们聊得相当深入,我送了他一本我写的《亲临秘境》,那里面有他的父亲——额济纳土尔扈特王爷塔旺嘉布(塔王)的照片。他的叔父图王,则是当年接待斯文·赫定与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土尔扈特部落亲王。我向他了解了气象站(松杜尔)的事,以及当年的历史往事。
他送给我一张相片,是他父亲塔王抱着他与苏剑啸的合影,十分珍贵。我是在中国新闻界的前辈范长江的通讯报道中,初次“认识”苏剑啸的。
离开东德布家,我去拜访当地史志专家韩巴德尔胡(66岁)。我们聊起了额济纳的“1号气象站”,聊起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大本营“松杜尔”,这些往事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很快就切入正题:了解黑喇嘛的情况。
看来韩巴德尔胡先生相当了解黑喇嘛-丹毕加参,他讲起有关的往事。我匆匆忙忙在一张纸上记着要点:
在20年代苏赫巴托尔时期(苏维埃蒙古时期),黑喇嘛丹毕策动外蒙古喇嘛叛乱,失败后便跑到马鬃山公婆泉的南山梁的制高点,聚集了百十人,占山为王。一次劫持了从西藏来的上百峰骆驼的驼队,有了枪支,实力大振,就反过来攻打外蒙。外蒙派了一个叫做南兹德巴特尔(哈仕纶《蒙古的人和神》说,叫巴勒丹道尔吉)的特工,来刺杀他。来人假装得了病,而且传染,于是,有两个同伴扶着他向丹毕朝拜。等到丹毕俯身为他摸顶时,那两个人放下病者,一边一个夹住丹毕使他动弹不得,“病人”突然抽出利刃,将其刺死。传说丹毕刀枪不入,但只有一处是“脉门”——嗓子眼。一刀刺向嗓子眼,丹毕立即死去。
韩巴德尔胡所述,是得自当地的口碑。
在以往调查之中,我积累了一些可以算作经验的常识。我最重视的是第一次的访谈,没有外界的印象接入,没有倾向性,完全是出自“封闭”的回忆。我应该尽可能不流露出自己调查的目的。尽管韩巴德尔胡说的内容,与以前在文献中所见,与以后在肃北马鬃山的实地调查,并不完全一致。可这正是田野调查的魅力,也正是他的回忆的价值所在。一致,则可能是出现了“出口转内销”或不自觉地“统一口径”的情况。这反是一大忌讳。而我——记录人——忠实笔录,更是关键中的关键,因为,我有倾向性。
关于公婆泉,他告诉我:现在的肃北马鬃山镇,当地地名叫“公婆泉”。有些地图也是这样标识的。韩巴德尔胡证实,所谓黑喇嘛的要塞,确实在马鬃山镇的“碉堡山”。
我问:“为什么有的资料上说,那个要塞是在一个叫‘明水’的地方呢?”我在地图上指点道,“诺,就是这儿。”
韩巴德尔胡解释:在那个大戈壁上,有不止一个叫明水的地方,民间所谓有七道明水,也就是有七个叫作明水的地名。地图上的明水,是头道明水,“碉堡山”则是七道明水。明水,顾名思义,就是有地表水。
这样,最后一个疑问也打消了。剩下的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在购买明天的午餐时,我在达来库布镇街上转了转。晚上,人们从居延海回来了。在额济纳宾馆晚餐。
今天是国庆。此行的经历使团员们兴奋异常,晚宴气氛热烈融洽。我在与《时尚》吴总(吴泓)、徐俊商议后,破例上了啤酒。吃完饭,夜色迷人,没有人愿意回房间,我们全体拜访了额济纳王的后裔东德布。在东德布简朴的家中,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们谈了西北科学考察团,谈了额济纳旗土尔扈特部落的历史,谈了当前的生态环境问题与胡杨林的更新,谈了居延海。告别时,大家合了影。在回宾馆的路上,月光如水,空气清新,我担心的只是今天的晚上能不能安然入睡。
《黑戈壁》六(5)
刚刚回到宾馆,旗党办梁主任专门来访。他读过我的一些文章,听说我来了,赶来相会,相交甚欢,听说同行者非常关心当地情况,便送了我们10套《额济纳旗志》。真是别有景况的国庆。
晚上,宾馆灯火辉煌。我在房间看书,因为原来准备去“谢别斯廷”,所以我带着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探险八年》,还带着两部《亲临秘境——新疆探险史图说》,其中一部送给了东德布。我仔细阅读着有关黑戈壁与黑喇嘛的章节。只有当我知道黑喇嘛在黑戈壁的“位置”时,黑戈壁才丰富生动起来。
《亲临秘境》中有一幅黑喇嘛的标准像。我盯住这个不甚清晰的老照片,看了半天。这是取自哈士纶的《蒙古的人和神》一书,哈士纶在书中没有说明这照片的来历,在原书上照片还附有两行字:“诺音喇嘛”“任籍甘肃安西”。诺音,就是诺颜,也就是王爷之意。在民国期间,马鬃山归属于安西。这照片曾在不同的书籍中出现,但是我以为《蒙古的人和神》是它的源头,有这两行汉字则说明,它的更早的出处,应该是汉文文献。在相片上,黑喇嘛手持一支步枪,站立在旷野。他的头与一般人比较,要高大得多,看上去有点头重脚轻。这无疑是他刚刚在马鬃山立足时留下的。相片的背景不清,在目前的灯光下,几乎模糊一片。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们马上要“相逢”。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考察团的成员靳大成走进来。他望着我,愣了一下,说:“走,杨镰,你反正不想睡,咱们聊聊。”他显然在微醺中。回宾馆后,一些年轻人又找地方放松去了,其中也有他。这时,与靳大成同屋的团员赵稀方也进来,说:“大成,走,回房间休息。明天要上路。”靳大成迟疑了一下,说:“好,回房间。”
道过别,他们走了。——一切是那样的恰到好处,就连酒也喝得分寸感十足。
10月2日,9点30,我们的车队自达来库布镇动身,前往肃北马鬃山。
我们走的是七八十年前欧文·拉铁摩尔走过的路。他将这条路叫做“小道”,这是与酒泉到哈密的官道——大道——相比而言的。这一段,是此行最坎坷的行程。谁也不知路在哪里,往西方走就是了。好在方向还是十分清楚的。
关于路上的情况,我原来计划照自己的笔记写,但一再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
我不打算批评谁,我没有这样的思想高度。其实,我是个又宽容又苛刻的人。我宽容人的缺点,但我不能容忍当面说谎,因为这往往是一切隐患的爆发点。在西部,我不会在意各式各样的不同意见,但我不能忍受“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哪怕最微小的流露。野外的随意活动空间很大,可野外的个人感情空间很小。至今我还为没有更善待向导感到不安。他完全是尽义务,拒绝接受任何报酬。实际他没有必要尽这个义务。这正是在“十一黄金周”,他完全可以与家人团聚,与亲友小酌,犯不上陪我们来这大戈壁上受罪。在途中午餐时,有人责问向导:“你认识路吗?”我霍然回过身反问:“你,认识吗?”当然不认识。“那就得了。动身吧。”
我们不能在路上争执。这是野外生活的“法则”。
我们是走在一条离开人们视野已经七八十年的“被遗忘的”古道上,我们是在作一次战胜“非典”的野外实地考察,我们要通过自己经历的艰难坎坷感受西部文明。我们不是走马观花,花实际就开放在心中。
途中,没有见到过任何一截现成的道路,在旷野上,却有骆驼的尸骨指明走向。骆驼死去时间已经不短了,白花花的骨骼有一半埋在了土里。我不禁想起了一首诗,其中写道:树倒下了还是那棵树,人倒下了便不再是原来的人。
一路,李总给了我必要的支持。李总在酒泉与嘉峪关有自己的企业,工作相当忙。但他坚持在酒泉加入了我们的考察团。他的车是我们车队的“头车”,也是我们车队气氛最正常的小组。车是他自己开的,而这辆车则是他用自己的车临时与朋友交换来用的。
戈壁上,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谁也说不清离目的地马鬃山镇还有多远,甚至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还到得了马鬃山。手记没有信号。地图成了遥远的记忆。最后一次途中休息时,靳大成说:“到不了马鬃山也没关系。这样好的天气,在野外露营多有诗意!”听他这样说,我笑了。这是一路上难得的开心一笑。为此,至今我还感谢靳大成的无形支持。可我马上有紧张起来。露营?我在野外露过无数次营。可这次不行,没有露营的思想准备,更没有必要的设备。
今晚一定要到达马鬃山。
我看了看表。8点了。10点钟还见不到归宿,就必须露营。因为与冒着彻底迷失路径的摸黑半夜找路相比,篝火、露营是更好的选择。在“塔克拉玛干的肚脐”喀拉墩、在“伊比利斯(魔鬼)出没”的小河,以及在沙雅的阿克塔利亚(远河)、且末南山的昆其布拉克牧场的几次教训,我记忆犹新,一想起这些就头皮发麻。
终于,在浓重夜幕中出现了灯光。路边有一组组巨大的“林木”,在林木的“树梢”,长剑一般的“树叶”在随风挥舞。那就是马鬃山的“标志”——风力发电的机组。远处那一片灯光尽管算不上辉煌,可含有暖意。
《黑戈壁》六(6)
这时,已经是2003年10月2日夜里10点。这一刻将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活了过来”——肃北马鬃山镇到了。那儿不但有宿营之处、开水热饭,而且有“公婆泉”与“碉堡山”!
……我回忆起1982年考上社科院后乘坐70次列车返回北京的旅途。当列车即将走出河西走廊时,同车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一个人凝视着车窗外漆黑的夜幕。突然,在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点灯火,那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小山村。望着灯火,我萌生了这样一个错觉,我是这个无名村落的“漏夜归人”。一种奇异的失落感使我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我想到,如果我有两次、三次生命,我会在每一个曾经落脚的地方生活几年,结识各式各样的朋友,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与他们分享喜怒哀乐,与他们分担艰难困苦。可我最想知道的是:此刻会不会有人在想着我、等着我。
哦,马鬃山,你在耐心地等着我,一个迟归的游子、迷途的旅人。
车灯前面出现了一个雕像,那是三只北山羊(红羊)。车灯晃动,北山羊们似乎争先恐后地走下了基座,迎上前来。一旦平安到达,路上的磕拌就不复存在。
镇上的人一直在宾馆等着我们。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