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北堂朝走到他身前看着他,季华鸢也只好有些不情愿地抬起头,他看着对面那双冷漠而空洞的眼睛,突然苦笑了,低声说道:“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北堂朝似是愣了一下:“我怎么看你了?”
季华鸢苦笑:“像是不认识似的……”他只说这一句,连自己都没有想到,鼻子里面仿佛轰的一下炸开了一团陈醋似的,酸热胀痛。季华鸢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睁大眼睛瞪着地面,重复着喃喃道:“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我似的……”
北堂朝在他头顶似是沉默了片刻,片刻后,他沉声道:“我只是不想表现得太激动,我怕你……”
季华鸢大幅度地摇了两下头打断他,脚上的铁链子又哗啦啦地响起来了。他抬起头,并没有红着眼睛,却是更加白了一张脸,他看着北堂朝,摇头说道:“不,我不怕你讨厌我、恨我、甚至是嫌恶我……我怕的是你不认识我,知道吗?北堂朝,我怕你不认识我!十年,我可以告诉自己我失去了一件拥有十年的宝贝,但我不能接受,这十年是我自己的一个美梦。”季华鸢说到这里突然哽了一下:“你可以把它拿走,但你不可以装得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北堂朝抬眼直视着季华鸢,季华鸢看着那熟悉的喉结几番动了动,而北堂朝却终归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北堂朝突然哑着嗓子说道:“可是我不恨你,不嫌恶你。我恨命运,让我爱上了一注定不会与我走到尽头的人。”
季华鸢愣了一下,笑道:“噢?这说法倒是新鲜……”
“华鸢,我爱你——”北堂朝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矍铄地看着季华鸢,那双昔日里爱意澄澈亦或是深邃幽然的黑眸此刻泛着一层银色的水光,北堂朝上前一步双手捧起季华鸢的脸庞,几乎破声:“我爱你华鸢——我是那样爱你,我想要,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要和你拉着手走完一辈子,我想要在你每一次做错事以为我会生气的时候却笑着将你搂在怀里——我喜欢看你惊喜和感动,我想要用我全部的能力去取悦你、讨好你,让你快乐、让你感到安全、甚至让你日益有恃无恐……”北堂朝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如雷一般响彻了整间牢房,他看着咫尺之间季华鸢睁大的双眸中滚落的泪水,他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余音过后,牢房内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北堂朝突然颓然地放开手,那颗泪终于从他眼眶中滚落,和季华鸢的泪一起摔进泥土里,相融,消散。
“可是,你过分了……”
季华鸢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淌进他的唇间,他笑着开口,用如同老朋友之间相互打趣的了解的口吻:“我踩到你的底线了。”
北堂朝闭上眼,点头。
季华鸢继续笑:“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记得我在树林里和你说的吗?你对我越好、越包容,我便越不安,如同一个盲人走在悬崖边,不知道哪一步会踏下万丈深渊……”
北堂朝闭着眼笑了一声,他抬手胡乱地擦了擦泪,睁眼道:“不会的,你不会掉下万丈深渊。你是一只鸢啊,你有双翅,你也许会痛苦到放任自己一直下坠,但你不会任自己死掉——即便是擦着地面那一瞬间,你也会救回自己——你,不会死。”
季华鸢抬眼直视着北堂朝,声音非常温柔:“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
“因为我爱了你十年。”
“那以后呢?”
“大概还会继续。”
“只是会……”
“只是会放你飞走了……”
季华鸢蓦然点头:“我懂了。”
“你懂什么?”北堂朝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喃喃着笑道:“你不懂,你即便被绑到这里,听我说完了这些话,作出一幅已经知晓全部的样子,你也依然不懂——你不懂我为何不能忍受,即便你表现得再大度,转过身,你还是会缩起来哭,并且在心中痛斥我的爱浅薄、浅薄到不能容忍你的一次冒犯——”
季华鸢嗬嗬地笑出了声,他用力地点头:“没错,北堂朝,你真的看透了我——那么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软了下去,似是喃喃低语,却又像是苦苦哀求:“让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生来的太阳——”北堂朝看着他,苦涩一笑:“是啊,在你心中,我永远都不会有气急败坏、永远都不会绝望,我含着金汤匙出声,一生顺遂得意,就像那天上闪闪发光的太阳,只会给别人光和热,自己永远都不会有半点黑暗——”北堂朝说到这里,一手撑在季华鸢脑后的刑架上,哑声说道:“可是为什么啊?华鸢,北堂朝今天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母后给的。华鸢,我可以接受你全部的不信任,但我不能接受你带着那样一个人去侮辱我母后的亡灵、让他在那寝殿里为所欲为。我是她的儿子,在她死后这么多年,我却连一片清静都不能给她,那我又能做什么呢?而你——甚至在事后,还要瞒着我、骗着我——我在你心里是傻子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站在待我最刻毒的人身边呢?我不怨恨你,我怨恨我们之间一直以来存在的沟壑——也许它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容易填平,也许,永远都填不平。你我生来就是不应该在一起的,我们只会刺痛彼此。”
“我从未站在他们身边……”
北堂朝笑了一下:“是啊,我知道啊,你的心是向着我的,所以我可以原谅。但是华鸢,你今天被绑在这里,是因为你伤害了我的母亲啊……那个会包容你一切的我,不是我赐予你的,也不是上天赐予你的,是我母后,用她全部的善良和温暖,十几年打造了一个我捧到你的生命里——你对她,怎么能没有一点感激呢?”
季华鸢的嗓子干哑得厉害,眼角涩到流不出泪。他不知道还该说什么,他想说,我很感激。他想说,我站在那座寝殿里,不仅有感激,还有感动、有震撼、有敬佩、有自卑……
北堂朝,你说的不对,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可是为什么,我却找不出任何一点被你误会的根据呢?我做了你说的全部的事,但我真的……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啊……
过了许久,季华鸢突然笑了,他侧过头,眸光闪烁着轻声说道:“逆鳞。”
“什么?”北堂朝轻声侧过头问。
季华鸢垂眸淡笑:“我触了你的逆鳞了……我输了……好吧,我认了。”
北堂朝闻言似是一瞬间失了神,过了很久,他才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北堂朝蹲下身子,将钥匙插进镣铐的锁眼里,一点一点转动,咔嗒一声替他解开锁。季华鸢低头看着他,北堂朝无声地站起来,抽出匕首替他割破了绳子。季华鸢缓缓站直身子,低声道:“谢谢。”
北堂朝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将镣铐和绳子丢在一边,无言地转过身。
“北堂朝。”季华鸢在他身后叫他,声音倒没那么多哀伤,反而带着点俏皮的尾音。北堂朝回过头来,抬起猩红的眼眶看着他。
季华鸢与他对望,过了片刻,他突然又一次汹涌地红了眼眶,这一次,泪水再也止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季华鸢管不了许多,他努力地放大自己的笑容,让那笑容看起来真诚一些、再真诚一些,他开口,带着哭腔抖得厉害:“真的……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了吗?”
北堂朝瞬间泪流了满面,这是生平第一次,他当着季华鸢的面如此狼狈。他也笑了,笑望着他最爱的那个人,摇了摇头。
季华鸢笑着点头,他用力点头,片刻后,终于捂住了自己的脸别过身去。又过了一会,他突然狠狠地咬上了自己的手腕,用力地撕咬,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季华鸢用尽全力忍住哽咽,忍到一颗心脏抽痛震颤不已,然而,他却还是听见了自己断断续续的呜咽。
北堂朝从他身后走过来,他伸出双手,下意识地想要抱住他,然而季华鸢却勉强扯着笑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声音哑得像是随时要破碎一般,季华鸢低声道:“不要了,你都做了决定,又何必再来招惹我。”
北堂朝怔怔地看着季华鸢,他的心像是破了一个洞,风吹过,呼啦啦地疼着,那样空旷的疼,让他的整个身体仿佛都变成了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子。许久,北堂朝低声道:“华鸢,对不起……”
季华鸢笑:“你确实对不起我……但我还是,谢谢你。”
北堂朝有些失措地抬起头来,季华鸢笑盈盈的眼睛看着他,闪着泪光,他哭得整个人仿佛要化在了水里似的,北堂朝从来没见过他哭成这样。这一次,他也不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季华鸢红着眼睛看着他:“谢谢你,没有怨恨我。让我知道,即便你我从此背道,你依然爱我。”
北堂朝也笑,咫尺之间,两对猩红的眸子。同样深情,同样哀痛,也同样坦诚。他们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那么多的老时光,一次次爱A欲交合,一次次争吵纠缠,一次次执手相望,季华鸢看到了雨岚山的凌晨壮美的朝阳,北堂朝看到了汤鹿月色下少年羞赧而美丽的面庞。
他们一同走过了那么多坎坷,多少次要分开,却依旧紧紧用力回拥。季华鸢看着北堂朝,泪水折射着整个世界明灭闪烁的光影。他们拉着手一同走过的风花雪月尚且历历在目,那是他这一生最生动的记忆。而他,终归无法挽回他的离去,一如无法挽留那流逝的岁月。
季华鸢长出一口气,隔着一层泪膜对北堂朝笑了。十年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也要老去了。北堂朝,我们都会老去的。
北堂朝望着地面,低声道:“我不会让皇兄伤害你……你放心……”
季华鸢嗯了一声,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枚凉玉簪子转身塞进北堂朝手里,说道:“对不起,我最后也只帮你要回了这个……”
北堂朝愣了一下,他看着手里的簪子,缓缓攥紧拳,说道:“没关系。兵符不重要,你放心,我们会赢。”
季华鸢空茫地点头,抬头像是看着不存在的小天窗,一字一字坚定道:“嗯,我们会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足有五千多字呢,就当补偿大家昨天没有文看的忧桑啦~~
我想,北堂朝和季华鸢从从前愤怒和不理智下的相互折磨,演变到今天两厢含着泪道别,这两只是成长了的。经过前边那许多的分分合合,北堂朝不会再因为自己的愤怒和委屈离开季华鸢,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多愤怒,都不会比他对季华鸢的爱多。而这一次,季华鸢是触碰到了他的底线。北堂朝要离开他,即便这离开会让他自己更加痛苦,他也会选择转身。
季华鸢毕竟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他大概无法体会母后对于北堂朝是一个多么神圣的存在。
而这一次,终于彻底暴露出了两个人之间最大的问题。季华鸢的自卑和患得患失,往往会左右着他做一些糊涂事。而经过了这一次,相信他们会对彼此更加懂得。了解爱人就像拼一幅拼图,经过这一次,这两只都会补上自己最后残缺的那一块吧。
希望大家不要觉得太虐。
☆、季末(一)
季华鸢一个人在牢房中发呆了好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何表情。他不知道北堂朝是怎么做到的,当他一个人走出地下密牢,两侧的侍卫纷纷侧目,却无一人上来阻拦。
外面人已经将北堂朝妖魔化了。季华鸢听了一路的窃窃私语,宫人们说北堂王和皇帝大吵了一架,连殿外的奴才都能听见那个平素缓声慢语的帝王在咆哮,然而北堂王却只沉声说了一句话,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殿外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而后,本来怒喝着要派人捉拿季华鸢活剐鞭尸的皇帝愣住了。
北堂朝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让季华鸢站在我的身边了。”
这一场席卷了整座汤鹿行宫的风暴就在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下戛然而止,乌云本已压到人的头顶上,让人几近窒息,却又在暴雨即将倾盆的前一瞬飘散。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季华鸢站在北堂朝寝殿前的石苑里,远远的看见北堂王的轿辇声势浩大地一路闯进院里,带着罕见而又本应如此的霸势和威重。风起,卷起那富丽的金色轿帘,露出北堂朝刚毅的侧脸。轿子载着他转了个身,那人淡漠的面庞在季华鸢眼前转过,北堂朝没有朝他的方向望一眼。
而季华鸢分明记得他曾经说过,只要他在他身边,他就能够感觉得到。这个奇怪的特质,恰恰与季华鸢总是对他的接近提不起警惕相反。
季华鸢低头淡笑,他缓缓系上了领口敞开的扣子,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不知不觉间,竟然已到了季末。寒冬快要来了,他也该添些厚衣服取暖了。
季华鸢记得从前他和北堂朝吵架的情况——大多数时候,都是北堂朝先生气,冲过来朝他大吼,而他会冷着脸直接转身走人不理会。每每到了最后,都是北堂朝自己要反过头去求他别再冷脸了——季华鸢想到这里,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提起过,北堂朝一脸吃瘪的样子非常可爱。他记得无论自己和北堂朝吵成什么样子,哪怕他都已经一怒之下说了分手,北堂朝却还是会像苍蝇一样不断地在他眼前绕来绕去、喋喋不休。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那么多次,他说要分手却从未真的成功,都是因为北堂朝那时不肯放开他。所以,从他早上睁开眼睛,直到晚上睡在床上,到处都是北堂朝。而现在——北堂王因公务缠身而退出了赵先生每日的评画会,他一个人捏着画笔在空荡荡的凉殿上出神,恍惚间想起似乎也有好几天没看见朱雀了。
季华鸢摇着头笑,落笔成画。
到底是多少公务,把主仆二人忙成这样?北堂朝,你连见我都不敢。
而当季华鸢穿过长廊,能明显感到正在讨论北堂朝的宫女太监们倏忽间停下议论,个个警惕而忐忑地屏住呼吸——甚至不仅是当他们在讨论北堂朝与他的事情时,而是任何与北堂朝有关的事情。最夸张的一次是,季华鸢绕过一处宫殿的拐角,看见一个小太监提着食盒正对宫女说道:“这是给北——”而后他突然看到了他,惊恐地住了口。
季华鸢不知道除了苦笑之外,他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只能低下头快步离开了那里。季华鸢知道,这大概又是北堂朝体贴的关照了,北堂朝想从自己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不留任何痕迹……季华鸢绕过了有人的地方,手撑着长廊,将胸口那口酸长的气呼出,低笑一声。
难道这样,难道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我就会好过一些吗?
分手便分手,何必躲藏。连我都没有捂着脸哭着跑开,你又在小心翼翼些什么?北堂朝,你真是个懦夫。
北堂王似乎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确切地说,是与这两年多来的他没什么两样。而众人却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季华鸢的反常,这浪荡公子之前还只是带着暧昧的吻痕露面,而如今却已经与晏存继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二人搂抱着在汤鹿行宫的每一个角落谈笑,毫不避嫌。路过的宫人只看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愈加妖娆邪魅,那股子魅惑像是要流淌出来似的,让他们不敢多看一眼。
季华鸢彻底跳船西亭。北堂王深情难改,为救季华鸢对皇帝赌咒再无纠葛。整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而当事人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一点干扰。有人依旧威严冷面,有人愈发骚浪猖狂。
只是季华鸢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慢慢放空那对白日里狷狂邪魅的眸子,他推开窗,愣愣地看着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