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起三根手指,拇指的指甲抠在自己的小指肚上,用力比出一个一丢丢的手势,啧啧道:“怎么可能放掉这么大一块。”
季华鸢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冷笑:“我再想去看,也完全可以告诉北堂朝一声之后光明正大地去看。再说,后天就是卿云殿开殿的日子,我有什么不能等的?”
晏存继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仰着脖子看着一脸寡淡的季华鸢:“即便是开殿的日子,你若进去也只能随着别人一起走个大概,贡上几炷香,那有什么看头。你若是现在告知了北堂朝要进去,即便他应允——也要报到南皇那里去,大费周折不说,今晚肯定不行了,等明天报告南皇,南皇允了,到了后天,你不还是只能随大家一起进殿朝拜?我说季华鸢,就这么小手指头大点的事,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季华鸢犹豫了一下:“可是……”
“哎呦我的天,可是什么?”晏存继一拍大腿,心急火燎地站起来,张罗道:“你就和我偷偷溜进去瞧个乐,谁也不知道,你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的?”
季华鸢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好是好。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先太后的行殿这么感兴趣?你又在肚子里打什么算盘了?”
晏存继被他问得一愣,他怔了片刻,突然忽地笑了:“我只是听说,先太后一世荣宠,不争不斗,却和南怀先帝两厢缱绻……”他说着,微微垂下眸自嘲一笑:“和你娘一样。即便到了最后,父皇对她下了那般狠手,但我知道,她也是父皇一世唯一爱过的女人。她为了季楚峰自尽后,父皇没有将她的不妇道布之天下,并不全是为了皇家颜面。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父皇为他守了整整三日的灵,甚至怕她魂灵反感,在外殿远远的守着的。”
季华鸢闻言愣住了:“什么……”
晏存继略带苦味的一笑:“这世间总是有那样一些人,让一个铁骨男儿为她们化了一颗心。只是有人惜福,有人不知福罢了。”
夜色又一次笼罩了这片建在山脚下的辉煌的殿群。中央大殿的灯火又一次亮了起来,歌舞声升腾起来,像是一片绵软的云,渐渐地罩住了整座汤鹿。汤鹿温泉行宫之行本就是南皇每年的舒心之行,向来没什么大规矩,是以宫人们都可以远远的跟着看歌舞表演。季华鸢和晏存继一起走在路上,连来往的太监和宫女都很少了。丝竹声远远的飘进耳朵来,晏存继心情很好似的还跟着哼了几声,季华鸢只是看着前面的路,沉默无言。
先太后居住的宫殿名曰卿云,是当年先帝提笔写下“卿美如虹,卿质如云”八个字后定下的。卿云殿位于汤鹿殿群的东南角,地处群山带交汇处,也是整座汤鹿温泉的分流中心点,地理位置格外优越。季华鸢当初看到整座汤鹿行宫的鸟瞰图时,就对那一座宫殿印象深刻。即便同样是朱红漆砖、碧色翡翠琉璃瓦,似乎与其他宫殿都没什么不同,但那背依群山、勾连山水的气势,当真显露出一种温良而伟大的母性。北堂朝曾对他说,卿云殿虽然不是母后长年居住的宫殿,但却是母后最喜爱的居所。即便母后过世很多年的今天,卿云殿也隐隐带着那种母仪天下的气势,绝不是后宫三千佳丽的宫殿所能相提并论的。
季华鸢想,这会是怎样一个女子?大概是世间至柔的女子,才能养育出如此温暖而阳刚的孩子。大概,女子生来就应该柔情似水,所以同样是世间最深情的女子,柔美如先太后,才能安享一世和美。而自己的母亲,即便同样惊才绝艳,即便同样深情难欺,却因她的刚烈,落得那样暗淡的结局。
人各有命,你或许可以笑看众生,但对待命运玩弄,你也只能认命。没有谁,能抵得住命运的缠磨。
两人走到距离卿云殿百丈之外便先后隐入了花园里的假山后。因为季华鸢曾经细致地熟悉过整座汤鹿的地图,因此由他带路。他带着晏存继从假山后穿过长廊,走廊顶,直接绕到卿云殿的后身。卿云殿没有后门,只有一座绝算不上低矮的围墙,是以只有两个明哨,一个暗哨也无。
晏存继伏在长廊的廊顶上看着下边的两个岗哨,意味深长地看了季华鸢一眼。季华鸢没有回视,只是微微动了动唇,不出声地做口型道:“别轻敌。”
晏存继点头,敛了敛神色,当先腾起从廊顶后面跃下,刻意弄出了一些声响。那两个岗哨各有两人,纷纷朝他那边望过去,有两人同时开口喝道:“什么人!”
静悄悄的花苑里哪有人回答。侍卫们拔出剑向前探了几步,只见明晃晃的月色下,空旷的长廊,没有半点人影。远处突然有一群未来得及迁徙的大雁低矮地飞过,一个小侍卫仿佛松了口气,收了剑回头摆手道:“是大雁。今天天闷,可能是快要下雨了,大雁飞得比平常低一些。”
其余几人松了口气,另一个人突然笑了:“放松点,我们守着的又不是国库宝藏,只是先太后的寝殿罢了。哪有人过来闯。”
就在侍卫们背后的围墙的另一头,季华鸢和晏存继已经无声地潜了进来。季华鸢面无表情地贴墙而立,静静地听着墙另一头的侍卫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轻松话,回过身朝晏存继点了点头。
晏存继比了个手势,向他示意里面。季华鸢略一思忖,压低声音道:“应该不会有人守了。先太后不喜人多,圣上最多也不过在外围多派些人手罢了。”
晏存继想了想,笑道:“其实侍卫们说得没错,这又不是国库宝藏,只是先太后的寝殿罢了。又会有什么歹人真要闯进来呢?”
季华鸢横了他一眼,收起腰间方才用来勾住晏存继的天盘丝,随口说道:“虽然我不是歹人,但你倒未必不是。”
晏存继嘿嘿一笑,朝季华鸢伸手道:“你刚才勾我的那铁道道是什么宝贝?好强的韧劲!给我看看!”
季华鸢不动声色地拍开他的手,只道:“我师父给我的东西,不经外人手的。”
晏存继识趣地点点头,又问:“哪个师父?”
季华鸢脚下一顿:“我还有几个师父?”
“呵,真当我西亭王储是草包一个吗?北堂朝手下四大护卫,难道不就是东门里负责带着你的训教老师?”
季华鸢愣了愣:“这……我倒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晏存继只不过一笑,耸了耸肩,便不再说话了。季华鸢也适时地放过了这个话题,两个人一同无声地向内殿走去。季华鸢本还有些苦恼要如何不出声音地推开尘封已久的殿门,但是出乎他意料的,除却用来当作灵堂的外殿紧紧锁着门之外,整座内殿都敞着门。清凉的晚风穿堂而过,给人以非常清新干爽的感觉。季华鸢和晏存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些许的惊讶。晏存继正欲上前,却被季华鸢伸手按下,季华鸢无声地走到内殿门口,将掌心完全抵在门柱上,屏息闭眼听了许久,确定屋里没有任何人,才稍微放心地朝晏存继点了下头,二人一同跨进内殿中。
这是一座非常空旷却又非常充盈的寝殿。季华鸢刚一踏入,就微微有些怔忡。大概是有专门的宫人长年打扫的缘故,内殿中摆满着的植物没有一株枯萎,反而尽显欣欣向荣之态。先太后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女人,偌大的寝殿里植物遍地,却没有一株带花,都是绿油油的宽窄叶植,叶片被擦得油亮亮,十分漂亮。明明是夜晚,却让人想到阳光。季华鸢有些愣愣地走上前,微微蹲下身子,伸手去抚摸君子兰挺括宽大的叶片,不知道心中是何感想。
晏存继走过来,微微勾了勾唇,低声道:“鸢儿也喜君子兰。”
这一次,他没有刻意为季华鸢避讳。他又低声轻念道:“君子兰。”而后闭上眼,轻轻地深吸一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季华鸢没有理会他的出神,自己一个人提着脚尖向内室走去。这间寝殿其实布置得非常简单,并没有皇宫中其她宠妃宫殿的金碧辉煌,反而很有普通书香人家之风。外厅有一张藤编的小圆桌,放着三个藤椅,周围高低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绿植,叶片堆叠紧凑得几乎让人一眼看不过来。而内室却更似是寻常女子闺房,一张非常宽大舒适的床,被褥都是淡雅的亚麻色,两个宣腾腾的枕头随意地放在床上。窗台上摆着一株精心剪枝修型的百合,大概便可算作整座寝殿里唯一有了人间气儿的饰物。内殿中还有一个宽大的梳妆台,一面光亮的铜镜,一个深藤色的柜子,靠着窗边置着一处低矮的软塌,再无他物。季华鸢能看得出先太后很喜欢藤,这殿内的桌椅、床榻、妆台,甚至是台上的妆奁,都是藤编的,古朴而又精巧。
舒服。季华鸢斟酌沉吟了许久,只有这两个字。这房里无金银玉器,也无精致壁画,只有舒适。先太后已经过世多年,而那妆台上依旧随意散放着用了一半的胭脂、黛粉,一些精巧漂亮的簪钗。那只象牙色的木质梳子让季华鸢观之莫名的心动,他走过去,轻轻地摩挲过,只觉得一颗心简直软到了云端。
卿质如云,原来如此。跟这样的女子生活,会让你忘了自己身处的那些争端,甚至也许会让先帝忘了自己是皇帝。季华鸢呆呆地站在妆台前,仿佛那个容颜清秀的女子就坐在镜前,用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如云的长发,回眸一笑,让你的整颗心软进了云端。
明明空隔多年,明明两人素不相识,可季华鸢总是觉得,先皇后一直住在这里,从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逆鳞(三)
季华鸢虚空地伸出手,在空中轻轻地描摹着那个女子的眉眼,渐渐的,那双眉眼和北堂朝的重合起来。季华鸢怔怔地望着妆台前那个空放着的软凳,仿佛看见属于北堂朝的笑容,正在一个柔美的女子容颜上缓缓绽放。
他竟觉得莫名的情动。季华鸢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几步走到窗边,将虚掩着的窗户大大推开,望着外面蔚蓝的夜空,心跳声仿佛成为了夜色中唯一的声响。
晏存继无声地走到他身后,停下,声音沉凉如水:“这个女人,不会逊色于你母亲。”
季华鸢闻言微忡,几番欲语还休后,终于只是望着远处成群的宫殿,低声道:“必定胜于我母亲。正如,北堂朝胜于我。”
“那是命运善待。”
“不。”季华鸢摇头,低笑一声:“你还不明白吗?命运善待始于慧根。先太后是有慧根的人,而我的母亲和我,只空有傲骨罢了。”
晏存继在他背后沉吟,季华鸢并不回过头,只是在拂面的晚风中,缓缓地闭上眼睛。他在想念北堂朝,想念那个好似能包容世间万物的怀抱。
“我懂了。”晏存继突然在他背后说道:“只有能看懂命运的人,才能跳出命运的操纵。也许长眠在这山峦间的那个女子,确实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人。”晏存继说着停下来,低叹一声,复又缓缓道:“遗憾的是我生不逢时,未能亲眼见这女子生貌。我若当真早出生十年,大概与…”他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了,只是低头苦笑。
季华鸢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后半句,嘴角衔起一抹空远的笑意,他轻轻自语道:“我也没见过先太后,想来大概是北堂朝的模样,线条再柔和一些。”
晏存继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低声道:“我们走吧。”
“嗯。”
晚宴持续到很晚很晚,季华鸢靠在自己寝殿的窗边,远远的望着那一片灯火出神。殿内未亮一盏灯火,与空落的庭院一同在夜色下沉寂。晚风清冷,鼓起季华鸢宽大的衣袖,哗啦啦作响。然而季华鸢却只伫立在窗边,目光微凝,远远的,隔着重重宫墙,他仿佛看见了北堂朝,在热闹的宴席上,坐在众人目光的焦点处,谈笑晏晏,眉目俊挺如峰。
他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是那样的以北堂朝为傲,以自己拥有北堂朝为傲。可是在那挺直的腰杆的另一面,他却又藏着自己那难以启齿的自卑。
天之骄子,他要如何与之相配。季华鸢觉得自己如同窃贼,意外盗得世间明珠,那珠子如此灿然,仿佛凝聚着那个他一直渴望却又无法企及的世界。而他,爱这也许本不应属于他的珠子。
多可笑啊——所谓泼墨狼毫画色江山,拨弦如弘落子似关,他是华鸢公子啊,是那个他十数年埋头努力将自己锻造所成的那块瑰玉啊。而他如今站在这里,不可不说是风华绝代,却竟然依旧会感到自卑…… 他方才在卿云殿中对晏存继说:“先太后必定胜于我母亲,正如北堂朝胜于我。” 晏存继永远都不会懂,当时季华鸢的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明明是那样的傲然得意,却又夹杂着那样强烈的酸楚。季华鸢在猎猎风中突然轻笑一声,低下头微微抿起唇,眼眶却在晚风中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潮红。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着远方的殿宇微笑了。
北堂朝无论如何都是他最想要的,那就让他向老天伸这一次手——他从未向上天讨要过什么,只伸这一次手,却就要世上最好的东西。季华鸢想,这一生,只这一次。
北堂朝替北堂治答对了宴席上如流水般的官富人家后,已经将近凌晨了。他端着北堂王平素和善又疏远的笑意向最后一桌向他告退的人家点头,自己走到殿外深吸一口冷冽的晚风,只觉得胃里烧灼的酒痛这才平复了一些。
虽然他不似季华鸢半分酒量也无,但他们有一点非常相像。那就是他们酒醉后瞳仁都非常清亮,像是蒙了一层山泉水一样闪烁好看。四周的侍卫早就被北堂朝挥退了,只有朱雀在他身后两步沉默地跟从着。北堂朝顺着花苑的画廊往外走了几十步,一直到没有人的地方,才伸出手解开了自己两边衣袖的扣子,将袖子挽起来,闭上眼平息自己的醉意。
朱雀在他背后低声道:“王爷,要不要叫下人替您备下醒酒汤?”
北堂朝闭着眼挥了挥手,酒醉后的声音有些许的喑哑,他说道:“不必了。醒酒汤喝过后只避头痛,反而让人贪睡。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他说着,深吸几口气,又长长吐出,睁开眼睛,眼底又恢复了往日的持重。北堂朝轻叹一声,揉了揉眉间问道:“侍卫局的兵符取了没?”
朱雀闻言愣了一下:“王爷难道不是亲自带队行动?”
“我亲自带队,但是此番这么大的兵马调动,侍卫局已经不经我管辖多年了。下面的领头换了不知道几茬,这样的秘密行动,他们还是认兵符的。”
朱雀沉吟了半饷,点头道:“好,属下明日去拿。”
北堂朝点点头:“嗯,后日卿云殿开殿,再隔两晚便是本王替母后进山守灵的日子。兵马调动早些准备好吧。”
“是,王爷宽心。”
“嗯。小心为上。”北堂朝在这些小事上总还是放心朱雀的,只不过随便叮嘱了这一句,便让他先回去休息了。他一个人手扶着廊柱又缓了缓酒意,等神智完全清醒了,才缓缓往自己的行宫踱去。
北堂朝一路挑拣着碎石小路走,夜深人静,反倒走出几分趣儿来。他突然玩心大起,又一次仿佛忘记了自己已过而立,竟然随手抽了鞋子穿着麻袜光脚踩在凹凸不平的小道上。
小时候,他最喜欢挑拣着不好走的小碎石路光脚丫子走。无论母后在身后多么无奈地叫他脚会痛,他却好像感受不到似的,就喜欢那种硌硌砬砬的感觉,一个人在前边撒欢跑得飞快。每次都是皇兄被他惹怒了,仗着比他大几岁、步子也大些,直接跑过来将他整个人扛起来半天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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