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先生捋着自己的胡须:“是是是,我这个老家伙变化不大,而北堂王已经从小豆丁长成大个子了。”
李画江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两个格外熟稔亲切的人,晏存继噗嗤笑了一声。北堂朝不以为忤,只是作势叹口气:“是啊,本王长大成人了,先生不能再吹着胡子打手心了。”他自己说完,和赵老先生一起哈哈地笑了出来。赵先生拍着北堂朝的手臂,点头:“嗯,挺结实的。”
北堂朝颇有几分得意:“还没刻意绷着呢。”
“哈哈!好!好!”赵老先生又用力在他肩背上拍了几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晏存继点点头,看到他身边的空座,咦了一声,扭过头对北堂朝问道:“你们家那个小孩呢?”
北堂朝想起十年前季华鸢跟着自己拜会赵老先生,那个骄傲的小孩那时候特别不招先生喜欢,被先生好一顿戏弄,但最后还是乖乖顺顺地认了师。北堂朝回想起当年,忍不住地勾起嘴角,他正要说话,就听门外突然传来那个好听的声音:“先生才想起华鸢来?”
赵老先生转过身刻意板起脸:“和我的约定还敢来迟!”
季华鸢难得地笑得特别贼,他一溜烟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清了清嗓子,委屈说道:“华鸢已经很赶了。”
北堂朝的面色僵了僵,他沉声问道:“去哪了?”
季华鸢原本对赵先生卖乖的笑容瞬间收起,他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回北堂王,去山上转转。”
一时间,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大殿里有一瞬间的静默。赵先生突然笑了出来:“你们两个,还是愿意斗来斗去的。行,我们开始吧。”他说着,不管瞪在一起的两个人,回身踱步到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李画江身前,低头:“噢,你就是新状元?”
“画江不才。”李画江非常懂分寸,连忙站起身双手捧着自己的画轴递给赵先生看。赵先生拆开两条帕子垫了手,然后将画轴放到四人中间的长桌上,一点一点展开。
那画极长,赵先生动作轻柔小心,展开得很慢。然而,随着画卷一点一点全打开,季华鸢和北堂朝之间僵冷的气氛,立刻转了个弯。
当先发出抽气声的,却是一向自说不懂诗画的晏存继。在大殿上其余四个人都还沉默的时候,他直接向李画江伸出了大拇指:“你牛!”
李画江有些接受不了这位王储直白的夸赞,只能礼貌性地笑一笑,点头道谢。他画的其实不是什么特别之景,只是一派湖光山色。山水平常,但跃然纸上却让人再移不开眼去。李画江这幅画用色剑走偏锋,与平常的黑白保守大为反常,他将云霞由大红渲染到暖橙,再将湖水由墨蓝一路过度到油绿。夸张的颜色非常不符实际,但又给人惊心动魄的震撼。山水跃然纸上,仿佛人进画中,让人忍不住担忧自己进到了精灵的地盘,处处与人间应和,又处处与人间不同。
是谁说的,季华鸢画风绮丽多变。是谁说的,李画江画风敦厚保守。李画江错身在北堂朝背后,望着北堂朝僵硬的背影轻轻勾起嘴角。
论之作画,画江从不输任何人,也不许自己输给任何人。
站在对面的季华鸢突然挑起眼,他看着李画江谦恭有礼的微笑,突然牵起了嘴角。季华鸢慵懒地坐回座位靠在椅子背上,笑容邪魅,他朱口轻吐,声音余味深长:“画江——当真是——出人意料。”
“画江不才。”李画江只微微一笑,依然只给这四个字。
季华鸢并不恼,只是一转头看着北堂朝,笑,扬声道:“依北堂王看呢?”
大殿里再一次诡异地静了下来。这一次,连晏存继都没有多话,他缓缓地摇着手里的折扇,无声息地坐回到椅子上,只等看戏。季华鸢望着北堂朝,嘴角勾着那抹含义不明的笑,而北堂朝抬头回望,目光却是一片冷静的严肃。
李画江向前迈了一步,在北堂朝身边低头低声道:“画江这画有些浮夸了,明明昨夜还被皇上和王爷夸赞画风温厚,实在不该拿出拙作来卖弄……”
“诶——”季华鸢伸手打断了他的口,直接挑眉道:“昨夜皇上和王爷盛赞你画风温暾,我画风奇丽。今日你采用如此瑰丽的笔法,怎么就叫浮夸了?莫不是说,季华鸢往日所作都是浮夸之作?”
李画江刻意夹在话里的猫腻被直勾勾地戳破,不由得也窘了一下,他想,北堂王昨夜交待的没错,这位前辈当真烈火性子,半点哑巴亏也不肯吃的。李画江无法,只能叹口气低声道:“画江不如前辈,画江口快了。”
季华鸢只冷哼一声,没有再看他。他将视线重新移回到北堂朝身上——北堂朝依然在定定地看着他,季华鸢笑:“是好是坏,还要北堂王评判。王爷不妨评一评,正好我也想听呢。”
季华鸢说完这句,敏锐地捕捉到北堂朝藏在眼底的那抹一闪即逝的愤怒。他不知这愤怒从何而来,但随便一猜,也大概与他给李画江难堪错不了关系。季华鸢唇角嘲讽的笑意更甚,他直勾勾地望着北堂朝,心想,说啊,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帮着新宠顶我的!
然而北堂朝与他对望许久,却突然松了下来,他低头叹口气,仔细打量了那画一番,唤道:“画江——”
“您说——”李画江僵在原地的脚终于动了动,他连忙错身站过来。北堂朝为他让了些空处,然后伸手按在山壁下的那块阴影上,说道:“这画笔法迥变,色彩奇妍,意境也很好。只是……本王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华鸢七年前在帝都近郊随兴做下的那副山水图,虽然这画还是差了些火候,但你笔势间已经隐隐有几分华鸢的气势了。”
殿上众人俱是一愣,连李画江自己都没有想到,北堂王酝酿半天,竟然给出一句如此褒贬不明的评价。
季华鸢的每一幅画,他都看过。十年前这人在帝都一走而红,是他年少时最景仰的人。北堂朝提起的那一副,不仅不算是季华鸢的得意作,而且当真只说得上是日常闲画了。季华鸢笔下千百幅名作,北堂朝若是不提,李画江当真是想不起来还有那一副。然而北堂朝这一提,他却也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画,忍不住点头:“王爷说的是,画江起初并无模仿意,但确实是有些神似。”
北堂朝“嗯”了一声,非常欣慰于李画江谦逊的态度。他抬起头,正好撞见季华鸢惊讶的表情。北堂朝的眼底有一些无奈的情绪闪过,他低下头,指着被自己按住那块山壁,指点道:“这山壁用笔很瘦。”
“是,”李画江连忙点头,解释道:“这画走诡谲的路子,山壁自然要瘦削,而且还要越瘦越好……”
北堂朝笑了,他摇了摇头:“这便正是你这画虽然和华鸢像、但气势上总是输一分的缘故了。”
“嗯?”李画江心里空的一声像是漏了一拍,他不解地抬头,对上北堂朝带着些许鼓励的眼神。北堂朝指着那一块,用手指虚虚地割了一个圆润的线条下来:“所谓气势,乃画的风骨,并非形韵,而是神韵。你要画诡谲之境,未必一定要拘泥于瘦山嶙石,也未必一定要拘泥于大开大合的用色。这画如果交给华鸢来画——”北堂朝说着,抬起头,望着季华鸢有些愣怔怔的表情,叹口气,嘴角微微拉了下,无奈中却又带着几分自己人的骄傲似的。北堂朝顿了顿,仔细想了想季华鸢平日里执笔的样子,仿佛那人一笔一停他都能猜得到似的。北堂朝缓缓说道:“他一定会收敛用色张度,宽润山体,在这里——”他说着,手指划到纸边天际,狠狠一拉:“拉下一道浓墨乌黑,将紧张的气氛提到剑拔弩张,却又叫人骤然低眉看见群山挺岸圆绰,湖光温婉缠绵,鬼境之下却在人间。于是,诡谲自然有,最后打在人心里的,却是这派温柔动人之景。”
此语一出,连赵先生都有些惊愕了。他微微探过身看北堂朝手指比的那一块,又抬头看看季华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北堂朝笑着安抚似的拍了拍李画江的肩膀:“画江年少能得如此功力,已经是后生可畏了。但要记住,任何事情,都不能喧宾夺主。你为了要这几分诡谲,反而淹没了湖光山色的本意,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画江被人一踩一捧弄得有些怔忪,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北堂朝句句入髓,令他不得不叹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季华鸢,对面那个前辈已经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情,没有半点被他顶撞的愠怒、也没有半点被北堂王夸奖的喜悦,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北堂王,让人瞧不明白他眼底的情绪。
李画江回过神来,看着桌面上安安静静躺着的画,喃喃感叹道:“一幅湖光山色,却要如此琢磨,当真不叫人省心……”
北堂朝笑了,他抬起头与面无表情的季华鸢对视,语意深长地道:“是啊,往往这不省心的,才是最让人放在心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剖心(一)
毕竟是赵老先生在这里,北堂朝评完了这几句,便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缄口不再多言。赵先生又与李画江细致地点评了画的几处细节,只稍作改动便可将画的神韵更加突显出来。李画江越听对赵先生敬畏越深,这个老人伸手在他画面上随便点了点,便转眼说出十几种改法,只稍动一动细节就能让画风呈现出不同的气势来,当真让人佩服。丹青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求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季华鸢听了半天,突然笑了,说道:“你听老师和王爷讲神韵,听听也便算了,画的风骨还是要自己摸索的,有自己的姿态在里面就好。若单单说来,你这画构图没什么问题,工笔也很好,只有一点怪是怪在颜色上。画江是用赭石调朱砂作橙色,其实不妨直接用朱膘多勾一些清胶水,让橙色从纸面上浮出来,会更好些。”
李画江有些讶异季华鸢不计前嫌的指点,他抬起头,却见那个人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画,神情专注。季华鸢又细细看了看,点点头:“石青选得很好,头青颗粒粗不易染匀,别有新意。”
北堂朝只在旁边听着,嘴角淡淡地勾起一丝笑意。他看着季华鸢的侧脸,有一缕碎发垂了下来,季华鸢却没有顾得上去碰,只是专心致志地向李画江示意着若是改用了石绿应该兑多少胶,用石绿哪里好、用石青哪里好、如果换做花青的话,又该怎么将这颜色衬出来。季华鸢半点没藏私,将能说的都对李画江细细地讲了,其实他说的那些,李画江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站在季华鸢身边,听着这样一个名家对他叮嘱着这点细碎的小事,当真是愈发恭敬了。
季华鸢说了很多,停下来想了想:“旁的大抵也没有什么了,这些小事还是要时时留心。你若有心,可以多做尝试。”
“是。”李画江点头:“画江回去再琢磨。”
北堂朝看着他们,心中算是松下一口气。虽说文人相轻,但他知道季华鸢向来爱才,他是知道李画江可塑才肯对他多说这些,若是旁人,画好画坏,季华鸢绝对是一声不会吭的。北堂朝心下有些庆幸,季华鸢没有对李画江心里留下什么隔阂在。
赵先生常年在外游散,许久未回帝都,如今和季华鸢谈起画来真是大动兴致。北堂朝有意沉默,李画江是新人也不太好经常插嘴,便几乎只剩下季华鸢和赵先生谈书论画。季华鸢骨子里终究是个文人,谈起这些喜欢的东西,也不再有前几日的闷闷之色,愈发的眉飞色舞起来。北堂朝带着一抹浅笑看着那人站在身前与先生谈论,当真是玉颈入延,烟火入目。季华鸢微微负起手站在赵先生身边浅笑,便只能让人想起四个字:芝兰玉树。
十年岁月荏苒过,这人在泥淖里翻滚过,在血光里厮杀过,有过放纵、有过颓败,却终于依旧是如此自然地站在这里,眉眼含笑,一如当年。
北堂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软进了云端。他看着季华鸢,只想什么也不做,只拉着他的手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不需要拥抱,不需要亲吻,只这样便已足够了。
结束的时候天都暗了下来,北堂治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赵先生才终于意犹未尽地放过季华鸢。他笑着夸赞季华鸢这几年虽然人离帝都但学艺不疏反进,季华鸢只是笑着自嘲了几句,然后回过身来收拾了纸笔,一脸无奈地推醒早已经甜睡过去的晏存继。
晏存继一脸迷茫地抬起头,迷迷糊糊道:“完事了?”
季华鸢无奈地点头:“真不知道你来这干什么。”
晏存继嬉笑着捋捋衣服站起来,说道:“我这不是想要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吗?”
北堂朝闻言沉下脸别过头去,李画江默不作声地低头收拾着东西。季华鸢只得无奈地咬牙:“别胡说。”
“我胡说什么……”晏存继有些无奈地笑,居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季华鸢的头,眨眨眼睛,故意大声说道:“你不是和北堂朝分开了吗?我还是追求不得吗?”
这一下,北堂朝真是想装听不见都不行了。他一脸阴沉地回过头来,却见季华鸢有些尴尬地打掉晏存继的手,居然也没有反驳。
北堂朝这次是当真动怒了。他深吸一口气,回头对李画江道:“和皇上说本王今天不去用膳了,你们快些吧,别让皇上等太久。”
李画江多一个字都不敢说,连忙应是。北堂朝嗯了一声,和赵先生示意后,便自己一个人当先走出了凉殿。外面风有些大,北堂朝一个人径直拐出了殿群,他步速很快,然而他还没走出去,就听后面有些急慌慌的一个脚步追了出来。北堂朝的心微微宽了些,但依旧十分愤懑,他索性叫季华鸢跟着自己,权当做不知道似的直接往马场走去。
北堂朝到马场牵了自己的马出来,正欲翻身上马,一直跟在他身后欲语还休的人终于出了一声。
“北堂朝……”季华鸢有些犹豫地叫他。
北堂朝径自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垂目看着他:“有事?”
季华鸢舔了舔唇,喏喏了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问道:“不吃晚饭了吗?”
北堂朝冷哼一声,牵起马缰就要走,季华鸢连忙拉住缰绳,说道:“我有事跟你说!”
“有话快说。”北堂朝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斜睨着季华鸢,一脸冷色。季华鸢看着他居高临下的样子,突然也有些气愤了,他一拉缰绳直接跨上马背,马儿受惊嘶鸣了一声,北堂朝也吓得连忙拉紧了缰绳。马儿高扬起前蹄,北堂朝一边收紧缰绳伸手安抚马颈,左手下意识地将季华鸢死死地护在胸前。
马儿到底是受过训练的,很快便温顺了下来,嗤嗤地打了两个响鼻低下头去啃着干草。北堂朝吓出了一身汗,嗔怒地看着怀里的人,季华鸢却心满意足地哼哼一声,斜过眼睛看着他,却是一句话不说。
北堂朝叹气,好不容易攒在心口的怒气又被他打得散开去,一点劲都没有了。他看着季华鸢的眼睛,用最后的一丝愤懑压低声音道:“胡闹什么!”
季华鸢只是哼了一声便回过头去,非常牛气地说道:“走。”
北堂朝无语,只能拉起缰绳不疾不徐地穿过马场,季华鸢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前。北堂朝注意到季华鸢状若无意地将双手扶在马背两侧,身子微微伏低,北堂朝叹了口气,他知道季华鸢身后的伤一定还没好,当下却又不想拉下脸来再去贴他的冷屁股,便只能尽量挑平坦的路走,绕开那些颠簸。两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出了外院站在山脚下,北堂朝才慢慢地将马停下来,和季华鸢先后下了马,一边顺着马儿的鬃毛一边漫不经心地对季华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