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想去看那一定斑斓的伤了,气恼加上羞愤,他干脆一头扑倒在床上,咬着牙攥着被角,心道,不过就是两巴掌,他还不信了,自己能让北堂朝打死了不成!
所以,季华鸢再一次做出了一如既往的选择,那就是,把伤口放在那里不去理会。与其说是无所谓,更像是逃避。一如他对待北堂朝方才突然冰冷下去的目光,他不愿去想北堂朝是不是当真怒了,而仍旧只是自顾自地发着脾气。就好像只要他咬牙切齿地不与北堂朝说话,主动权就依旧在他手里一样。
但是,北堂朝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他沉着脸快步一直走到宫门外,才终于伸出自己的手,盯着那红热麻胀的手掌看了片刻,而后愤愤地一拳握紧,沉声对边上噤若寒蝉的朱雀道:“回府!”
朱雀哪敢耽搁,一路小跑着给他找轿子,他生怕自己一点小事做得不对撞在北堂朝气头上,直接叫来了绝对符合亲王例制的玉稠礼轿,声势浩大地把北堂朝给抬了回去。北堂朝坐在轿子里,对突然变得宽敞舒适的轿子却浑然不觉,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在意朱雀那些可笑的小心思,他现在满心满肺都窝着怒火,而他回去后还要通宵看铁狼军的资料,片刻不得安歇。北堂朝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真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去查,便也会觉得摆在你眼前的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实。而你若是有心,又刚好知道追查的大概方向,那这真相可就得来毫不费工夫了。北堂朝不查不知道,这铁狼军竟然当真是已故王妃的纯血嫡系,直到今天,虽说是由晏存继和几位长老分权制衡,但却与西亭王半点关系都没有。也许西亭王太过信任自己唯一的儿子,这支王储的私人军队,西亭王虽然倚重,但却毫不过问。
铁狼军的规模不详,但据北堂朝推算,应该与东门相仿。而那几位能与晏存继制衡的长老,背后自然有人。比较有趣的是,那个人不是西亭王室人,而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出身不详的,商人。
这王室里的勾心斗角,北堂朝虽然很少参与,但却再清楚不过。这伙人既然意图借南怀这块宝地刺杀晏存继,便一定有取而代之之心。然而,凭谁呢?凭那个商人吗?北堂朝捏着泛黄的纸页冷笑,即便以他的心智,能替那些人想出的唯一办法也无非就是糊弄出一个假晏存继回西亭去。这个假晏存继最好身负重伤,这样一来这个黑锅就直接扣在南怀的头上,让西亭王震怒之下与南怀匆忙开战,那老头子本来就身体不好,假王储真傀儡继位之日便指日可待。而如何让西亭王相信“晏存继”当真是被南怀人所伤?南怀死个北堂朝不就够了!
是以,汤鹿之行果然凶险,混战之中,那伙长老不仅意图暗杀晏存继,还要再抓他作冤死鬼。而晏存继,却又满心算计着要趁势清理门户,将铁狼军的大权彻底夺回来。至于他会不会也想对自己动手——北堂朝摇头叹息,他知道季华鸢一定要到了晏存继的承诺,但是那个人,真的可信吗?
然而,事情明白到了这个份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季华鸢说得没错。这趟浑水,虽然不因南怀而起,但南怀却首当其冲身受其害。这水必须要搅,而季华鸢——北堂朝叹气,倒确确实实是最理想的中间人。
北堂朝的脑袋转得很快,他毕竟是自幼便学习这些阴谋和权政之人,季华鸢忙活了好几天理清楚的关系,他只坐在桌前翻半宿资料便明白个七八分。北堂朝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当然也就明白了季华鸢的那些苦心。现在他唯一不敢确定的,就是季华鸢到底信了晏存继几分、又有没有在长老会那边动了自己的算盘。但其实,无论如何,季华鸢能做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蛮横的爱人不仅心智过人,这四两拨千斤的魄力,连他都感到震惊。
北堂朝看着手上密密麻麻的纸页,一边在心中隐隐有些骄傲地想:看看,这是我的人。一边却又在心里惆怅,他暗自后悔在东门时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了季华鸢,但他又为季华鸢后来过激的态度而愤怒不已。
北堂朝长叹了口气,捧着已经温了的茶杯,想: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孩真是被惯坏了。自己明明都对他那么好了,他却连自己气头上的几句气话都不能原谅。这动不动就提分手、发起火来什么难听说什么的毛病,当真是一点都不招人疼。
他想起今天自己扬起手掌的时候,季华鸢明明都怕得不行了,却还强忍着泪意倔强地瞪视着他……那样子,十足就是个委屈的刺猬,浑身都写着:你敢碰我,我就扎你了!
若是平时,北堂朝看见他那副样子,早就心软了。可是季华鸢这个人太爱走极端,他气你的时候,真的是生怕气不死你。北堂朝那时被他气得当真恨不得狠狠修理他一顿听他哀嚎痛苦大声求饶才算解恨,但他又怎么舍得真的抽他,他想来想去,心中的滔天怒火又不想就那样窝了,便只能狠狠揍他两下屁股。
季华鸢小他五岁,纵然再聪明锋利,在他面前也不过还算是个孩子。孩子犯错,就要狠狠揍屁股。
北堂朝看着自己已经消了颜色的手掌恨恨地想,还是打得轻了,下次他若是再说那些混账话,就好好替他去去毛病!他可以宠着他,但他不能再继续纵容他下去了。
至于季华鸢搅在里面的这件事——这事让季华鸢办起来,确实曲折艰难,但若是北堂朝自己出手,办法就变通多了。他可以去西亭巧妙地放一把火,随便烧烧晏存继的那个死对头,也可以派人去西亭王那里捅一捅……办法很多,他毕竟握着季华鸢没有的资源和权力,他可能只坐在屋子里吩咐几句下去,就比季华鸢跑断腿要有力度得多。权势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觉得不公平,但谁也无力左右。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季华鸢出手也有好处,毕竟北堂朝也不愿意过早暴露自己埋在西亭多年的人脉。
是以,无论是缘于公面上的原因还是私下里那些小私心,北堂朝这次决定暗中推助,他不妨先冷眼看着季华鸢怎么处理,实在不行自己再出手。也算是,给那个人的一点惩罚吧,让他下次再也不敢自己一个人行事。
凌晨的时候东门传来消息,翟墨清醒了一次,又沉沉地睡了过去。饮笙给了明确的期限,五天。他最多再昏迷五天,熬过这五天,这命就保下了。
北堂朝心头沉重之余,终于暂时撂下一桩心事。他尽量放松地在桌案上伏着小睡了半个时辰,便又将自己沉进那厚重的文件中了。既然他要让季华鸢自己做这件事,他就要做好万全的后备计划,以防万一。
北堂朝左手摸在自己的颈间,摩挲着那枚玉佩,心里虽然气恼未消,但又忍不住变得很柔软。他还能怎么办呢?那人再惹他生气,也是他心尖上的爱人啊,北堂朝拾起玉佩吻在唇边,心说:放手去做吧,你要是做得好,我不会夸奖你。但你要是做的不好,我替你兜着呢。
傻瓜,说不管你,也不能真的不管你了呀。
第二天傍晚,圣驾摆道汤鹿温泉行宫。
汤鹿温泉行宫,是南怀先帝为皇后舒氏建立的行宫。早逝的舒太后一直体弱,每到秋冬交界便会因寒而病。是以先帝在这依山傍水之地建立了温泉行宫,将温泉水引入,每年的寒冬到来之前,无论朝政多么繁忙,他都会带着皇后来这里小住十数日。到今天,往事已经如烟云消散。然而自北堂治继位以来,兄弟二人每年寒冬到来之前的汤鹿之行,也从未废止过。
这里,也是童年时的北堂两兄弟,最温暖的回忆。
当年,舒太后在一个寒冬到来之前过世,病逝在汤鹿温泉行宫,就葬在这附近山上的皇家陵墓中。她死后,南皇大恸,但也并没有自此消沉。每三年的选秀依然举行,偶有才貌双全的女子,他也愿意宠幸。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北堂两兄弟从未恨过,因为他们知道,在父皇的心中,只有额娘才是唯一爱过的女人。
舒太后与西亭王妃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她没有惊才绝艳,也没有过人谋略,她只是一个出身¤╭⌒╮ ╭⌒╮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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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田田| ╰……
╬╬╬╬╬╬╬╬╬╬╬╬╬╬╬版 权 归 原 作 者
的寻常江南女子。她美貌,善良,并且温柔似水。她的家世在后宫中可算是最为单薄,她又从来不争,但她却是先帝真真切切唯一爱过的女人。
随着北堂朝长大,他越来越明白,自己那个虽然温柔可人但却平淡无奇的母亲有着多么过人的智慧。她因善良而不争,她因不争而享得一世安稳美满。实际上真要论起来,文才武略,北堂朝并不逊色于北堂治,然而在他很小的时候,额娘就一直亲着他的额头对他说:“你和哥哥要互相守护、互相疼爱,朋友总有散去,爱人也会相离,但是手足骨肉情,是要一辈子的。你哥哥有天下江山,你有安稳人生,你们,各有各的幸福。”时隔多年,那额头上香软的吻和额娘温柔的声音,依旧那样真切。他,永生不忘。
是以,在很多人心中奇怪他对皇位毫无觊觎之心,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从北堂朝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同了自己长大后只能是一个亲王。
亲王又如何,他不喜欢让人操劳的天下江山,额娘口中的安稳人生,就是他想要的。更何况,他喜欢哥哥,哥哥对他很好。
北堂朝知道,在这苍茫天地间,自己算是难得的好命之人。他出身富贵,幼时帝后和睦,现在和皇帝兄友弟恭。更何况,他还有季华鸢,那个化在他心口、凝固后便长在他心上再难割舍的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摆驾汤鹿
每年的汤鹿之行都是以一场盛大的野味宴拉开序幕。为了这场晚宴,宫里的人要从清晨便开始忙碌,将一应器具搬进行宫,后厨开火,前面的太监宫女忙碌地奔波在各个行殿之间,做最后的检查。
大概是因为汤鹿之行更类似家宴,便少了很多官场上的人。北堂治除了带上后宫一众妃嫔,近几年又别出心裁,经常带上新科及第尚未入仕的前三甲,偶尔还有几个看好的帝都少爷。未涉官场的读书人,往往能带来不少乐趣。
当然了,今年与往年不同。因为西亭王褚的到来,今年的宾客名单上端端正正地出现了晏存继三个字。在那浓墨大字的后边,又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众随从。若要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些平庸的名字之间间或穿插着总量绝对可观的女子芳名。午后,宫里头的人将最后的名单呈给北堂朝查看,北堂朝一眼扫到那些不应该出现的名字,却神色淡定,只当自己眼瞎了,一句话都没说。真正让他在意的是紧跟着晏存继的一个名字,季华鸢。那三个字好似比别的字都大一些,又比晏存继小一些,不知是有意无意,看起来就像是刻意依附一般。
北堂朝青着脸哼了一声,但终归一语未发,直接将那名单原模原样地还了回去。
按照规矩,北堂朝等人应该提前一个时辰抵达行宫恭候圣驾。他赶了一夜的工,终于将手头的大事小情都处理好了,此刻虽是浑身疲惫,但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入秋天黑得早,北堂朝赶到行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甚明亮了。汤鹿群殿的外围是一个较小的皇家马场,马场外围是外院。北堂朝没有急着进行殿,他静默地骑在马背上看着落日光辉逐渐消失殆尽。他在心里数着时辰,待他掐住末指时,便见汤鹿群殿的灯火纷纷地亮了起来。整片宫殿在灯火照耀下,依山傍水,如同俯卧的窈窕少女,青砖红瓦,温柔中又带着气势恢宏。
即便是疲惫沉重,他却依旧勾了勾嘴角,心里叹道:又是一年。额娘,朝儿又来陪您了。
朱雀跑过来站在马侧低声说:“王爷,宴场周围都检查过了,没有异常。”
北堂朝只随便点了下头:“不会这么快的,大家都不必紧张。”
“是。”
北堂朝的目光缓缓扫过整片前院,似无意般随口问道:“晏存继还没到吗?”
“没有,但应该快了……”朱雀回道。仿佛应验般的,他的话音刚落,院门外就远远的传来一阵哗然的喧闹。晏存继那大咧咧的笑声非常容易辨认,北堂朝忍不住皱起了眉,他有些不悦地勒着马向门口偏了偏身子,只见门外火光渐渐亮了起来,那伙人走近后,竟然将这一殿灯火都比了下去。不过片刻,晏存继那夸张的十二抬大轿便明晃晃地进了院。
朱雀叹了口气:“这就来了……”
汤鹿的总管太监一早便在门口迎候,他一见着人便立刻带着一众小太监堆着笑迎上去。北堂朝只冷着面色拉着缰绳站在远处,那浓稠令人作呕的深紫色轿帘一掀开——他本以为会看见满脸猥琐笑的晏存继和一脸不情不愿的季华鸢,是以他纵然非常想别过头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仍旧盯着轿门口看着——然而这一次,他又错了。那帘子一打开,花蝴蝶一样的姑娘扑通扑通地跳下来,空气中的脂粉味瞬间达到了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北堂朝不能掩鼻,只能青着一张脸硬挺着,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姑娘下了轿,才终于听那轿子里懒洋洋的声音飘出来:“公公,烦劳您把我抬下去吧。”
两个小太监连忙进了轿,不一会,便一前一后地抬着晏存继金灿灿的软榻出来。晏存继这伤受得可真是快活,那软榻上只皮裘便铺了三层,他被人抬着下来,路过姑娘们还顺势伸手摸了几把,在一片娇笑中舒服得几乎要哼哼出来了。
北堂朝终于忍不住,他用力咳了一声——还好,他这北堂王毕竟还有点威慑力,那些个姑娘立刻便消了音。晏存继收敛起笑容,懒洋洋地抬起眼睛斜眼瞅着他,说道:“有事?”
北堂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淡定一些:“季华鸢呢?”
晏存继好像这才想起来还有季华鸢这么一个人,他咦了一下,拍着小太监的肩膀撑起半边身子来,往后头眺望了一下,嘟囔道:“他应该是骑卫队第一个啊……人呢?”
北堂朝皱起眉,拉着缰绳走过去,不悦道:“王储殿下,您这是又要搞什么名堂。”
晏存继不以为然地嚯了一声,一拍手,说道:“不是我不请他坐轿子啊,是他自己嫌我这轿子里味道不好……”他说着,嗨了一声:“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你这天天娘们唧唧的,半天见不着面就痒痒啊!真是怨不得他烦你!”他说着,颇为同情地使劲拍了北堂朝一下子,然后无视了北堂朝瞬间乌云密布的脸色,直接对着姑娘们嚷嚷道:“夫人们,走,和本殿找乐子去!”
姑娘们这才又笑出声来,有人娇笑着问:“殿下,人家给你的行殿够不够大,能不能住得下我们姐妹啊?”
晏存继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抬眼睛瞟那太监,太监连忙哈腰说道:“够大够大,绝对够大,除了圣上和王爷,分给您的行殿是最气派的!”
晏存继满意地哼哼了一声,拍着他说道:“快点快点,带本殿去看看。”
于是,这一群人就彻底忽略了北堂朝,直接便声势浩大地被带进了马场。北堂朝铁青着一张脸,看着晏存继浩浩荡荡的卫队骑着马从他身边一个一个地过去,他冰冷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人过去,却一直都没看见季华鸢。
朱雀面上维持着非常周到的微笑,站在北堂朝背后他看不见的角落,若无其事地偷偷往后退了一段距离,以防止过一会暴风袭来殃及无辜。
晏存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