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眼前的人,不一直都是他摸不透的谜吗?就像多年前,那个他永远猜不透的女人。
只是当时的晏存继不知道,他对于这丝永远摸不太透季华鸢的习惯,让他走错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戏人者,恒被戏之。他太小看眼前这位貌似风轻云淡的少年胸中的沟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受太聪明,这道双保险上的,真的很巧妙。
☆、入戏(二)
北堂朝又一次彻夜未归,季华鸢等到将近子时,却听宫里人捎口信进来,说是城北又发现了铁狼军的痕迹,北堂朝带人连夜查过去了。季华鸢抱着被子坐在空荡荡的大床上出神,宫里的领事太监衣冠严整地站在房门口,用那独特的尖细嗓音问道:“公子需要奴才为您带什么话吗?”
季华鸢叹口气,他知道这太监只是随口一问,北堂朝赶去城北,他能为自己捎什么话呢?但他想了想,还是道:“让他当心自己的腿伤。”
太监皱纹密布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公子有心了。”
季华鸢只是礼貌地微笑,目送太监离开。他听着那队人马的脚步慢慢地消失在院子里,长叹一口气,缓缓地靠在了墙上。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想:所以还是这样,无论北堂朝怎样看待他,甚至哪怕北堂朝能说服得了北堂治,可是这悠悠之口,又有谁能堵得住。在那么多人的眼里,自己与北堂朝这两年来的那些“公子”,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他向来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但是也许是最近,他心里太乱了吧。人的心一乱,就会变得脆弱起来。季华鸢抱着自己的膝盖,望着跳得噼啪作响的烛火,慢慢地出了神。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季华鸢昨夜不知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被子都被甩到了一旁,脚底冻得冰凉。他无奈地捂着自己的脚,看天色早就过了吃早饭的时间,而北堂朝依然没有回来。季华鸢叹着气叫人,这屋子安静得有些可怕,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些。
“您醒啦?”门开了,如松的脑袋伸了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季华鸢,那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就将季华鸢空落落的心填满了些。如松笑着推门进来,走到床边手脚利索地替季华鸢收拾起床褥来,一边说道:“奴才一直没敢叫您,都错过了早饭时间了,您想吃点什么?”
季华鸢似是松了口气,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走下床来收拾自己,只随口道:“都好。北堂朝呢?”
“王爷还没回府!”如松脆生生地回答,将锦被呼地一下拉起来,麻利地折了几折,而后砰地一声丢进柜子里。这孩子手脚非常勤快,他赶着抢着替季华鸢端了洗漱的东西、奉了早茶,而后才笑眯眯道:“王爷昨晚传过话,不叫我们打扰您睡觉。您现在醒了,奴才去厨房看看,给您备早饭。”
季华鸢笑着点头:“有劳。”
如松笑,端着季华鸢用过的水盆转身刚要走,却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转了回来。他将水盆放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信封,说道:“噢,对了,这有您一封信。”
“信?”季华鸢诧异,将信封接过来,信封很简陋,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季华鸢皱着眉捏了捏,轻飘飘的。他抬起头,征询地看着如松,如松有些尴尬地笑了,挠了挠头:“是一个孩子送来的,只说给府里最好看的大哥哥,奴才一想,大概也就是说您了。”
“哦。”季华鸢突然想起昨天那个给他递地图的男孩子,一边随口说道:“我昨天倒确实是帮一个穷孩子买了个糖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信封,抽出薄薄一张粗纸,季华鸢展开,上面以孩童非常稚嫩的笔法画着一只歪歪扭扭的黄莺。
如松忍不住探了探头,然后噗嗤一声笑了:“主子善心,那孩子也记着您的好呢!”
季华鸢也笑了,随手将信纸折起来放在桌上,只是道:“举手之劳,这孩子竟然这么挂心。”
如松笑着吐着舌头走了。季华鸢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将刚才状似随手搁在一边的画纸拿起来,他摊开来仔细地看。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黄莺。季华鸢想,大概便是三叔捎来的答复了。黄莺是讨喜之物,这是应允的意思。季华鸢心底舒了口气,将画连带着信封一并捏起来点了一根蜡燃尽。
两头的开场已经铺摆好,这戏要怎么唱下去,就要看他接下来的能耐。季华鸢在心里寻思着,还是要找个时间和北堂朝说一下,这么大的事情,他也瞒不住。
季华鸢简单用过早饭后就回了飞鸢楼,他在房里走了两圈,房间窗明几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季华鸢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闲下来了。
空荡荡的房间,虽然阳光很足,但他还是有一瞬间的不适应感。季华鸢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书桌前蹲下身子,从桌子底下抠出了那张他曾经誊下的天蛊方。
纸业已经沾了不少灰,季华鸢吹了吹,坐在凳子上打开细细看。方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楷,每个字都是自己当日屏息一点一点抄上去的。季华鸢还记得当时自己手心里攥出的汗,那一颗心透凉的诡异感依然可以感觉得到。然而现在,当他知道这个歹毒的方子曾经就被用在他生母身上的时候,他却反而能坐下来,静下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季华鸢想,与其说是读方子,却更像是在读他母亲的一生。如世上最耀眼也最惨烈的烟花,终于在这天蛊的摧残下枯萎飘零而去。
晏存继说:你本应该叫季怀鸢,是你爹心里有你娘的意思。可是你娘送你走前突然提笔,将怀字改成了华,她希望上一代的悲苦离别随风而去,留在你生命里的都是灿烂之物。
季华鸢的手指轻轻地抚过纸边的皱褶,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他却似乎可以触摸到当日产床上,那个和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的脸庞。冷汗打透了她身上单薄的中衣,长发贴附在脸颊上,她是不是也会无限眷恋地俯下身亲吻初生婴儿肉嘟嘟的脸颊,而后坚毅地提起笔,写好自己的名字,便将孩子送到别人手里,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季华鸢感到满足,他想,自己应该满足。至少他知道了,他的母亲,是那样爱他。
“华鸢主子?”如松在门外低声唤他:“华鸢主子?”
季华鸢有些慌乱地将纸页叠起来收好,他看得入了神,竟然都没有发觉别人走近来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有事吗?”
如松的声音有一些犹豫:“这个……有人要见您。”
“嗯?”季华鸢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如松站在台阶下,有些无措地束着手:“是,是西亭那位王储殿下。”
“什么?”季华鸢皱起眉,他大步走下台阶:“人呢?”
“在……在外面……”如松低声道,季华鸢抬头一看,果然见晏存继正抱着肩膀靠在院门口,老远看见他,嬉笑着向他夸张地招了招手。季华鸢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他怎么会在这里!”
“主……主子,奴才拦了,可……可他毕竟是……”如松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季华鸢站得近,清楚地看见他鬓角垂下的汗珠。季华鸢叹口气,打断他:“行了,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是。”如松如蒙大赦,迭声告退。季华鸢又叫住他:“如果北堂朝问起来,就说什么也不知道,让他自己来问我,知道吗?”
如松连忙点头:“奴才原本就不该过问主子们的事。”
“嗯,你下去吧。”季华鸢疲惫地揉了揉鼻梁,遣退了如松。晏存继大摇大摆地踏着一地纷繁的海棠落叶进来,停在季华鸢五步外,非常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
季华鸢快步走过去,一拳勾在他肩窝上,打得晏存继闷哼一声,而后夸张地捂着肩膀瘫软在地。季华鸢气绝,下狠脚踢他,恨恨地道:“你能不能至少提前打一声招呼!”
晏存继夸张地抱着脑袋在地上哼哼:“踢死了,踢死了!”
“起来!”季华鸢愤恨地跺着脚,非常强硬地拎着晏存继,把那个软趴趴的人从地上硬是拖了起来。季华鸢累得直喘,狠瞪着一脸风轻云淡的晏存继:“你这样来了,我怎么和北堂朝说!”
“伴驾呗。”晏存继无赖地插着手,吹了个欢快的调子,说道:“南皇御批你做我的伴驾,可还没收回成命呢。”
“无耻。”季华鸢咬牙切齿。
“过奖。”晏存继笑成了一朵花。
气归气,毕竟是答应了要一同谋事,季华鸢心中千般嫌恶,却也还是不情不愿地和晏存继出了门。今天天气暖一些,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晏存继带着他挤在人潮中走街串巷,倒好似比他还熟悉这帝都街市一般。季华鸢冷着脸在身后跟着他,一路按捺着自己要爆发的脾气,只是脸色愈发的青黑。
晏存继一回头,正好看见季华鸢一脸的乌云密布,他嘻的一声笑破了音:“瞧你,像个老头子!”
“你找我出来到底干什么!”季华鸢怒视着他。
“不干什么啊……”晏存继百无聊赖地摊了摊手:“闲得很,约个漂亮的出来逛逛。”
季华鸢咬牙:“你把北堂朝折腾得从早忙到晚,自己倒是清闲!”
晏存继干笑两声,眨眨眼:“哎……借他的手替我扫一扫门户,这是为他积德的好事!不谢,不谢!”
季华鸢哼了一声,懒得同他纠缠,他气呼呼地看了看街边拥挤的小店,皱着眉:“你到底要带我做什么?”
晏存继老神在在地笑,伸手嘘了一声,挤眉弄眼地说道:“带你去看看我的晏家军。”
“你还有晏家军?”季华鸢崩溃地反问。
“那当然!”晏存继一脸浮夸的自豪:“哎……这才是根正苗红的我一手带起来的嫡系!”
作者有话要说:
☆、入戏(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的点击非常反常,也许是到了考试季,大家都忙起来了,所以最近几章的点击普遍走低也正常……但我不能理解的是,第117入戏(一)给我的感觉就是好多人没看见……
所以,在今天的更新正文前来吆喝一声:在好味道(二)(就是攻攻和受受做☆爱那一章)之后,已经有两次更新了,今天的是第三次,只看了入戏(二)没看入戏(一)的亲回头补一下吧……TAT
季华鸢感到难以置信,从雨岚镇到帝都方圆不到千里,晏存继埋下一系铁狼军不够,竟然还藏了他的晏家军。他看着身边那个笑得满眼桃花的男人,感到一种莫名而诡异的阴森。季华鸢的大脑停顿了一会,脚下略带迟疑地跟着晏存继,压低声说道:“你的那些家底,能不能别抖给我看。你就不怕北堂朝抄了你的晏家军?”
晏存继眯缝着眼笑:“不怕,不怕。”
“为什么?”
“晏家军无大事从不碰头,他们就像雨滴子一样——”晏存继撑开双臂做出一个天女散花的姿势,笑得见牙不见眼:“哗的一声——散入人间就没啦。”
季华鸢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样子,蓦地觉得有点胸闷。
他知道,他要是再问下去,只会引更多路人关注这个举止反常的怪胎。识时务者为俊杰,季华鸢适时地闭了嘴,闷下头乖乖地跟晏存继走。他本以为晏存继又要带他在弄堂里面穿来走去,然后找到一个狭窄幽深的旮旯,季华鸢一边想着,心中暗暗叹气,前几次穿巷子的经历让他深深地感到反胃。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晏存继只是领着他大摇大摆地在街上买了一包酥茶果,然后径直穿过两条横街,扎进了品槐茶楼。
“你到底是来喝茶还是来见人?”季华鸢咬牙。
“哎呀……我说你这人也忒没耐性了……”晏存继扔起一块酥茶果抛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眉飞色舞,他咽口吐沫翻了个白眼:“实在难以想象你面对北堂朝时的柔情似水……咦……受不了……”他说着,两眼翻着天作出冥思苦想的样子,而后夸张地抖了抖肩膀,一脸夸张的嫌恶状。
于是季华鸢又一次感到胸闷。
按照晏存继铺张摆谱的好习惯,进了品槐,那就必上阁楼。晏存继噔噔噔上楼,踩得台阶嘎吱嘎吱直向,季华鸢黑着一张脸在他身后跟着,若不是身材瘦削,绝对会被当成是富家公子哥的黑脸打手。晏存继心情非常好,他哼着小曲掀开帘子,朝里面一努嘴:“喏,进去。”
季华鸢迟疑了一下,而后才抬脚进去。宽敞明亮的阁楼里只恭恭敬敬地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膀大腰圆的西亭壮汉,还有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看起来倒似是南怀人。
“殿下万安。”二人的目光直接略过季华鸢,朝晏存继跪地请安。晏存继哈哈一笑,哗地一声把抓了满手的珠帘子撒开,吆喝道:“起吧起吧!”他说着,顺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折扇,往季华鸢胸前一指:“这是自己人,别客气。”
“谁跟你自己人。”季华鸢冷哼了一声,打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两个人,挑眉:“这就是你的……晏家军?”
晏存继笑着点头:“正是,正是。”
“好家当。”季华鸢挑眉冷笑。
“呦呦呦,你别看不起人行吗?”晏存继撇撇嘴,折扇向那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指:“晏十七,暂时顶一下阿九的位置,现在是我的随侍。”又向另一个貌似南怀人的手下一指:“这是晏甲。嘻,这个嘛……这个绝对是我的心腹爱将。”
季华鸢冷笑一声:“你的心腹爱将太多了,大多数都不得好死。”
“这话可就不对了,我的心腹爱将一共也没几个,到现在为止也只有阿九不得善终,那还不是拜北堂朝所赐?”
“胆够肥的话,直接去王府门口喊。”季华鸢轻描淡写地回顶他一句,然后直接拨开碍眼的两个跟班坐进雅座里:“有话就快说吧,你又有什么馊主意了?”
晏存继笑着蹭过来坐在他对面:“没什么馊主意,只是带着你认认我晏家的人。”
“然后?”
晏存继低眉浅笑:“然后,让他们罩着你点,以后要是动起手来,不会误伤你。”
季华鸢挑了挑眉:“不必,你还是让他们放开来吧。明刀明枪的我倒不怕,怕的就是你嘴上说照顾背地里又给我下黑手使绊子。”
“我有什么时候坑过你吗?”晏存继无辜地眨眼。
“有啊,每时每刻。”季华鸢微笑。
两人斗嘴间,晏十七和晏甲就面面相对着负手站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早就站成了两尊木头。晏存继和季华鸢笑骂了几句,而后笑着朝晏甲一招手,将人招过来往季华鸢身前一推,神色颇有几分得意:“这是你们南怀人。”
季华鸢眼睛抬都不抬一下,只是兀自转着手上的茶杯:“看得出来。”
晏存继丝毫不在意他的怠慢,只是笑着继续说道:“但是,早就是我的人了。”
“所以?”季华鸢挑眉。
“在你们帝都,和他一样的人,有很多。”
“噢?”季华鸢终于笑了,他将茶杯放下来,说道:“你平白无故地给我亮家底,到底意欲为何?哪朝没有叛国贼,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晏存继叹了口气:“别这么不配合,你句句顶着我说,我还怎么告诉你我的计划?”
“我最烦你故弄玄虚,你如果直接开门见山,我倒不见得这么不给面子。”
晏存继有些讪讪地敲了敲扇子,说道:“好吧。我今天叫你来,真的只是让你认人。汤鹿之行近在眼前,我今早从宫里出来,手下人替我搞到了出入随从的一份大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