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可我……”季华鸢哽咽不休,他缩在北堂朝怀里,突然想要嚎啕。
“我知道……我知道……”北堂朝只是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轻轻地拍着季华鸢,听着怀里那个人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外面哗啦啦地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北堂朝掀过被子将两人裹起来。满院的雨声衬得整个世界那样寂静,季华鸢嘶哑的哭声,声声打在他的心里。
北堂朝叹息,心中的宽慰转瞬即逝,只余下满满的心疼。他抱着怀里的爱人,那人腰肢很细,肩膀瘦削,这两年习武还好一些,从前简直是弱不禁风,被他抱在怀里都好似不堪一握似的。世人皆看他昔日少年状元,风华绝代,也有人居心叵测,道他是妖妃私产,祸水红颜。可北堂朝却那样分明地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从小寄居别篱下的一个孩子。他寒窗苦读,不过为了向自己证明不是天命悲凉。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只因为他心中那疯狂的渴望。他喜欢自己,他心底那样渴望自己,却终不过轻轻一笑,转身就走。
那,是一个被剥夺了太多的孩子,他的生命里没有过任何光亮,以至于他从来就不敢向美好的事物伸手。而他骨子里又那样骄傲,所以即便含着泪花别过头去,也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眼中的落寞。
好似打落牙也要和血吞,这世界亏欠他越多,他越要留下一个潇洒快意的背影。这是一个太矛盾的孩子,他分明那样桀骜不驯,内心却又那样柔软而脆弱。他对自己总是颐指气使、处处要争上风,却大概只是害怕自己最初的喜欢正是缘于他的这份不驯。
走到今天,北堂朝终于打破他层层的伪装,看见他不想让自己看见的那一面。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轻视、也不会因为看穿他的在乎而不去珍惜。北堂朝心里满满的,只有更加的疼爱和珍视。
北堂朝想,华鸢一定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说是举世无双也不为过。他有着世上最离奇最荒谬的身世,他自小孤苦寄人篱下,然而他却长得这样好……他没有变成一个思想扭曲的恶棍,没有变成一个醉死街头的酒徒,他每天穿上干净的长袍,衔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去努力地经营着自己本应破碎飘摇的人生。
即便换做是他,也未必可以做到。
这世间最好的男儿,现在扑在他的怀里,痛哭。北堂朝想,他能做的,也仅仅是陪着他。陪着他一直到终于将这一切放下,然后重新做回那个自由快意,笑傲众生的……季华鸢。
作者有话要说: 华鸢终于破了那层纸,北堂朝是一个好情人,也是一个好男人。
所以他们也一定可以挺过最后的风浪,好好地走下去。
☆、入戏(一)
季华鸢睁开眼的时候只感到浑身酸软无力,连眼皮都异常难受,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的事,非常崩溃地想起昨天后来就一直趴在北堂朝身上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委屈,像山洪爆发了一样。外面哗哗下着雨,他就和雨声比着哭,哭着哭着竟然就晕过去了。
季华鸢扶额,什么叫丢脸丢到姥姥家……他分明滴酒未沾,却做出了醉成鬼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他和北堂朝分分合合十年了,这大概还是第一次他在北堂朝跌份到这种程度。
这真是……哎……他由衷地想要掐死自己。
季华鸢沉痛地捂着自己的脸,正默默崩溃间,耳边突然蹭过来一声轻笑。北堂朝翻过身来将手环在他身前,而后一个温热湿润的吻轻轻印在他的脸颊上:“你醒了。”
季华鸢有点尴尬地嗯了一声,然后便抿紧了唇再不肯开口。北堂朝在他背后嗤嗤地笑,安抚似的拍着他,嗓音低哑慵懒:“没关系,昨晚……噗……咳……昨晚,你很可爱。”
季华鸢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抱怨,明明不是孩子了还哭成一只花猫,有什么可爱的!
北堂朝见他僵直着后背,低头暗笑,而后凑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真的,是我认识你以来,你最可爱的时候。”
季华鸢羞得脸都红了,他胡乱地拍下北堂朝的手,然后自己翻身坐起来穿衣服,一语不发。北堂朝笑盈盈地看着他红透的耳朵,心情大好。
两人才安安静静地吃过早饭,那急火火的传召便又来了。北堂朝非常沉着地遣退传旨的太监,转过身来就对着季华鸢孩子气地撅起了嘴,极没有形象地愤愤抱怨着。他匆匆在季华鸢额头印下一个吻,而后便又一次急火火地离府往宫里赶。直到北堂朝的身影又一次消失在院门口,季华鸢才丧气地想起来,他原本想好的坦白,又忘了。
更加令他愤恨的是,他今天还约见了三叔,而晏存继要避嫌,所以他还要一个人去演戏和那个糟老头子周旋。季华鸢气鼓鼓地穿好衣服,藏好了防身的匕首和暗器,而后终于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这一次约见的地点有变,季华鸢根据昨日三叔告诉他的,在三条街外的糖人摊旁边找到了蹲在地上玩土块的小孩,拿到了一个小纸团。他打开纸团,是一张非常潦草简陋的路线图,季华鸢皱着眉按捺下心中的不耐烦,终于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巷子里找到了碰面的地方。
虽说狡兔必有三窟,但这三叔也实在是太谨慎了些。季华鸢站在门口叹息一声,无奈地收拾好冷峻的表情,推门进屋。
三叔早就端坐在桌旁等他了,桌上放着两杯茶,季华鸢走到三叔对面,将手指搭在茶杯上,杯身滚烫。季华鸢轻笑,三叔也笑了,点头道:“守时是一个好习惯。”
季华鸢随意点了下头,落座,抬眼道:“说罢,我要如何才能让你相信,我是真的想要……投靠西亭?”
三叔一愣,眼神中闪过一丝激赏:“你倒不笨。”
季华鸢低叹一声:“我若当真那样天真愚蠢,也不能一个人活到这么大了。”他说着,随意地伸了伸腿,说道:“我知道你和晏存继有隔阂,他来找我的时候,也简单说了说。”
三叔似是没有跟上他这么快这么坦诚的节奏,心底大惊,面上却只有跟着他保持高深的表情,语声轻轻上挑:“哦?”
季华鸢笑,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似是思忖了片刻,而后道:“您不必紧张。季华鸢不是草包,您也不是。晏存继会把白珊瑚簪子给我,想必您心里也在犯嘀咕,我只是给您透句实话,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和您也更扯不上热乎,只是,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三叔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季华鸢面前露出真正的笑意,而不是昨天那种意外的好事降临时半是惊喜半是猜疑的笑。三叔意味深长地看着季华鸢一直拿着没有放下的茶杯,而后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一口饮尽,笑着擦了擦沾在胡须上的茶水,说道:“好,你有诚意,我也要有诚意。”
季华鸢一愣,知道对方会错意,懒得揭穿,便只是顺着他的话笑了:“你们西亭人都奇怪,不害人,便自认为是天大的诚意了,转眼就要我们南怀人以身家性命担风险来作为回报。”
“这话可不对,我只是向你证明我没有害你的意思,既然你说要各取所需,那不妨说你的条件来听听。”
“呵……晏存继来找我,是想要您的命……”季华鸢面上浮出一丝戏谑的笑,他看着三叔苍老却矍铄的双目,一字一字道:“铁狼军上层不和,稍有把握不好,就是一场血肉屠城的好戏。”
三叔哈哈一笑,点头:“不错不错,我也想要他的命……这不新鲜,我关心的是,你的意思?”
季华鸢始终挂着那分客气而疏远的笑意:“我无所谓你们两个谁死,我只在乎,谁能给我我想要的。”
“晏存继是未来西亭王褚,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是我能给你而他不能的。”
“当然有。”
“什么?”
季华鸢笑:“他不能帮我扳倒西亭王褚。”
三叔一愣,他看着眼前似漫不经心的年轻人,那张酷似先王妃的精致面孔上的淡漠笑意那样让人望之心寒。心事外露本是大忌,而他却顾不得那许多,他破口问道:“你想取而代之?”
季华鸢叹了口气,抬眸看着他:“不行吗?”
“怎么可能!”三叔咬着牙一字一字道。
季华鸢轻笑一声:“怎么不可能,您敢如此与王储为敌,想必身后必有与他势均力敌的靠山。我对西亭了解不多,但也知道朝内绝无第二位够王储资格之人。您的靠山所想……容我猜猜……不过也就是借南怀这块宝地暗杀晏存继,再找个合适的人易了容去,回西亭好好为西亭王送了终,然后做他的乖乖傀儡吗?”
三叔僵坐在凳子上,他伸出苍老的手指着季华鸢:“你……”
季华鸢笑,颜如六月盛开的妖冶牡丹,他朱唇一吐,说道:“我,愿做那个傀儡,而条件就是——我要我母亲留下的铁狼军。还有,汤鹿之行晏存继要暗杀北堂朝之时,我要您倒戈一击,尽全力替我保下北堂朝。”
“你应该知道,北堂朝是我们南怀之行最重要的筹谋。”三叔严肃地看着他,缓缓说道。
季华鸢眨眨眼:“确切的说,应该是晏存继最重要的筹谋。而您最重要的目标,难道不是暗杀王储殿下本人吗?”
三叔屡次被他说中,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气急败坏:“你究竟计划了多久!”
季华鸢无辜地挤出一个费力计算的表情,说道:“嗯……让我想想,从晏存继求我配合他开始……大概……一刻钟?”
“不可能!你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季华鸢叹口气,他拿过三叔面前的那杯茶喝了一口,舔了舔微微有些干涩的嘴唇,说道:“我想您一定将我调查得一清二白,我认识的人本就不多,又能有谁做我的靠山?这世间人情薄凉,北堂朝也不过如此,云寄,秋雨来,呵……我都不忍再去细数,我孤身一人二十五年,最终也不过想要握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罢了。”
三叔望着眼前这个翩然少年,那青涩的面庞上不仅无半分稚气,反而有似若隐若现的沧桑。那嘴角的淡漠笑意分明是玩世不恭,却又带着那样隐忍的风情。季华鸢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叹息道:“孤苦一世,情爱之物不过虚浮,我以色事人,终有色衰爱弛之日。我只是想要最终能为北堂朝全一命,算是偿了他当年的照拂。再握着些当真能让我安身立命的东西,这……也过分吗?”
三叔看着季华鸢,滔天的震撼翻卷过,紧接着,他眼前依稀看到了一盘令人振奋的棋局。他收敛了面上的惊色,淡淡道:“你只是临时起意,还不知这里面的水有多深。”
季华鸢打了个哈欠:“我需要知道吗?我还以为自己只需要让晏存继愈发爱上我不能自拔就行了呢。难道不是我一切听着你们的安排,最后等着坐未来西亭王和铁狼军的椅子吗?……”
三叔死死地盯着季华鸢,季华鸢也好整以暇地回望,过了许久,三叔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诚然。”
季华鸢笑,笑得更加开心了。这人笑起来的时候,无论正说着多么阴险算计的话,眉眼间都是那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神色。季华鸢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微微嘟起嘴:“说真的,别让我接手那些麻烦事,我一人荡世,最怕麻烦了。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放手让我去魅惑晏存继,当然,别忘了许诺给我的彩头便好。”
三叔打量着季华鸢,季华鸢倒毫不心急,他最后将那点茶水饮尽了,而后利利索索地站起来,说道:“我知道,这是大事,您得仔细考虑,您的靠山更要小心行事。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不着急,成与不成,至少我还能接着做北堂王的宠儿。我就在王府,等您的消息。”他说着,轻笑两声,随意一拱手:“告辞了。”说罢,便径直推门离开了屋子。
三叔望着那少年轻快的脚步,那背影似乎是那般与世无争,而那人成府里却含着如此惊天的算计。他眯起双眼,季华鸢的计划太肤浅了,漏洞百出,但是——他不能否认,这计划可行,并且对彼此都非常有利。而季华鸢又那么聪明,他只是简简单单提了一个想法出来,将那细枝末节的事情都推给自己,他落得轻松快活,也不会让对方对他抱有忌惮和猜疑。
三叔知道,季华鸢的目的达到了,他动心了。他仔细度量着季华鸢开的条件,分析着对他们的好处、对季华鸢自己的好处,他心中的一番谋划,已渐渐有了轮廓。他想,季华鸢今天的话,未必句句为真,但总有八分可信。而这八分,已然足够。
将他拉过来,日后若要成大事,还要慢慢地去拿捏那个少年的心。不过,他不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季华鸢轻快地从那弯弯曲曲地巷子里拐出来,他使劲揉着自己的脸,暗暗嘟囔道做戏实在是体力活。他一直走上繁华喧闹的中央街,在众多挤着挨着的小茶肆里似是随意挑了一间坐进去,对乔装着等他的晏存继眯起眼笑。
晏存继瞧他的模样,噗的一声乐了,提起大肚茶壶替他哗啦啦斟满了一大海碗油茶汤,说道:“办妥了?”
季华鸢笑:“我对他说要帮他扳倒你,然后做那背后之人的傀儡,顶了你王储的宝座。怎么样,怕吗?”
晏存继也笑:“真有你的,昨天你和我说的时候,我倒没想你真能办成。”
“不过是人心的博弈,看谁能先摸中对方的要害罢了。”季华鸢不以为意地撇嘴,端起碗来喝着浓稠喷香的油茶汤。晏存继点点头:“行,有你的。不过,他就没有和你提行刺北堂朝之举?”
季华鸢端着茶碗的手轻轻顿了一下,继而勾起嘴角笑:“他只道我恨毒了北堂朝,是以,汤鹿之行的两个目标,便是你和北堂朝。你们二人,在他老人家的计划里……”季华鸢说着,放下茶碗,轻轻抹了抹脖子,故作玄妙道:“都逃不过一死。”
晏存继哈哈大笑:“胃口太大,是会被开膛破肚的。”
季华鸢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只是打着哈欠道:“他好死赖死与我无关,只是,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现在可是让他坚定死了杀北堂朝的心。北堂朝的安全,到时还要仰仗王储你一诺千金的美名,靠你周全了。”
晏存继挑眉笑,举碗遥敬:“必不负所托。”
季华鸢笑着回敬,继而低头喝茶。米黄色的油茶汤映出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的释然。
三叔、晏存继,这两位都是道行深厚的人精。然而他们都不知道,季华鸢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实话。
铁狼军这块肥肉再大,与季华鸢又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做的,无非两件事——替他那素未谋面的娘全下铁狼军、让这只队伍不会落入外人手,还有,北堂朝的安全。
是以,季华鸢从未完完全全地相信晏存继,更遑论相信那个老头。他在二人之间钻了个完美的空子,为北堂朝上了双保险,然而,这还不够。属于季华鸢自己真正的计划,还要他细细筹谋。世界之大,除了北堂朝,他相信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
油茶香飘散在整间茶肆里,晏存继靠在窗边放松地吹着风,他发现季华鸢在看他,回过头去对视,季华鸢却只是轻轻一笑,指着大肚茶壶说道:“小店子的芝麻倒炒得很香。”
晏存继一愣,没想到他看自己半天,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句话。然而他只是困惑了一瞬,便笑着与季华鸢扯去闲话开了。
毕竟,眼前的人,不一直都是他摸不透的谜吗?就像多年前,那个他永远猜不透的女人。
只是当时的晏存继不知道,他对于这丝永远摸不太透季华鸢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