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华鸢回府的时候北堂朝也刚刚回来,赶在了他前边。季华鸢进房时只见北堂朝端坐在桌子前,故意挤着几分怒色,朝他低喝道:“去哪儿了,快交待!”
季华鸢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视线先在北堂朝的腿上扫了一圈,而后才走过去:“你也知道我最近心里不舒服,还不让我出去转转。”
北堂朝也绷不住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疲倦,他顺势环过季华鸢的腰贴在他身上,低叹:“我累死了,你倒清闲。我连着在外奔波整两天,还以为你会想着给我点奖励……”北堂朝说着,十分应景地抬起头看着季华鸢,无辜地瞪着眼睛,像足了一个向逛集市回来的妈妈要糖果的小孩。季华鸢忍着笑问道:“好啊,你想要什么奖励?”
北堂朝仰起头,十分配合地露出了一分憧憬:“茶点啊,糖人啊,实在不行,买个大西瓜回来一起捧着啃也好啊……”他自己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季华鸢笑着在他肩头轻轻锤了一下:“你啊,瞧你这架势是忙完了,心情好得很。”
北堂朝故作委屈地摇头:“不是,这才刚要开始忙啊,一直到去汤鹿温泉行宫前,都不会有什么消停了。”
“忙什么呢?”季华鸢随手拉过凳子来坐在他身边,北堂朝叹口气,愁容上脸,却转瞬被气急败坏取代:“晏存继啊!还能有谁?你说他在南怀藏一窝狼崽子,藏就藏呗,谁也不怕他藏,但他要藏就藏好一些,东露一头西露一头,这两天我就忙这个了,零零散散抓了不少铁狼军的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华鸢知道,北堂朝现在抓到的人,都是晏存继存心暴露出去的,大概都是一些已经不可能被他控制的三叔的人马。季华鸢低叹口气,伸手抚上北堂朝盖在肩头的黑发,垂眸低声道:“北堂朝,和你说一件事。”
北堂朝打了一个激灵:“公事私事?”
“呃……”季华鸢被他问得一蒙,头脑转了转,有些不确定地说道:“算是……半公半私吧。”
北堂朝勾起唇角,竖起手指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要沾半点公事的边,我现在就不听。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啊?”季华鸢惊讶地看着北堂朝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又看看他的腿:“你伤还没好,不抓紧时间好好歇歇,还要去哪儿啊?”
北堂朝笑着推他:“哎呀,快去快去换衣服,快去!”季华鸢无奈,不敢和他拉扯,只能被他推着向前走了几步,带着一头的雾水走去内室换衣服,低声嘀咕道:“什么地方神神秘秘的。”
“快一点!”北堂朝在外面大声喊着催他。
“知道了知道了!”季华鸢高声喊着回他,转过头来看着柜子里叠得整整齐齐的件件长衫,低叹口气,认命地抽了一件换上。原本要坦白的计划只能暂时作罢,等晚上回来再找机会。
季华鸢满腹狐疑地和北堂朝坐上了一顶青绸面的精致小轿。这轿子没有窗,颜色也是季华鸢从来没有见过的。轿帘厚重,里面非常昏暗,而轿夫早早就恭候在府门口,一看就是早作准备。季华鸢坐在轿子里更加狐疑,忍不住瞅北堂朝,而北堂朝却只是在昏暗中揽他在怀,闭目养神。
“我们到底……”
“嘘……”北堂朝闭着眼打断他:“安静一点,靠在我怀里陪我睡一会,还有好远的路。”
季华鸢更加坐不住了,他在北堂朝的怀里拱来拱去的不安生,小声磨道:“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我才有心理准备。这样什么也不知道,感觉很奇怪……”他说着,动手敲了敲轿壁,精致的暗青色布面发出沉闷的声音,确确实实是实心的,没有一处带什么玄关。
北堂朝叹口气,手臂上加了几分力,将怀里的人牢牢地锁在怀里,故意把声音沉下去:“你再动,你再动就罪加一等了啊。”
“啊?”季华鸢立时僵在他怀里,心跳像是漏了一拍似的。他偷眼看北堂朝,只见北堂朝依旧闭着眼睛。季华鸢低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什么罪加一等啊?我最近也没犯什么错误啊。”
若说他和晏存继今天偷偷会面,北堂朝不是不可能不知道,但是若要是真的知道了,又要浪费时间安排这一出,那也太快了些吧。季华鸢老老实实地缩在北堂朝臂弯里,仔细思索这几天的事,怎么想都觉得北堂朝没有可能知道。他又回头看着北堂朝,那眼底带着一抹幽深的青色,即便光线昏暗依然清晰可见。季华鸢咬唇,心底犹豫……要不然……现在就说?
“好累啊……”北堂朝突然闭着眼睛沉声叹道,将头向季华鸢身上靠了靠:“今晚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希望皇兄不要再宣我入宫了。”
季华鸢一愣,僵了一瞬,而后慢慢伸出手,轻轻搭在北堂朝背上,拍了拍。他在心中叹口气,将马上就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北堂朝明明闭着眼睛却依旧藏不住的一脸倦容,心里又软又涩,那些话当真难以启齿。
要不……明天再说吧。让北堂朝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回去之后,陪他洗一个热水澡,等他疲惫散去了,明天再跟他谈。季华鸢这样想着,在心中叹息一声,侧了侧脖颈,与北堂朝脑袋相抵。他柔声低道:“睡一会吧,到了地方,我叫你。”
“嗯。”北堂朝满意地咕哝了一句,而后两手伸过来把季华鸢搂在怀里,竟真的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熟了。
季华鸢沉默地坐在车厢里,让北堂朝搂着靠着,他刻意放轻了自己的呼吸,生怕吵到搂着他睡得香甜的北堂朝。轿子走了很久,期间甚至停下过一次,季华鸢隐约觉得像是换了人抬轿。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轿子依稀开始向上走,季华鸢更加疑惑,话到嘴边,却硬是忍下了想要问的念头。
他轻轻侧过头看着北堂朝,不知想到了哪里,慢慢地出了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轿子终于落了地,季华鸢被北堂朝搂着没敢动,但却分明感觉到了外面的轿夫自然而然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开了。他正犹豫间,北堂朝在他颈窝处嘟哝了一声,而后慢慢松开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到了吗?”
“嗯。”季华鸢的声音很低柔:“好像是到了。你睡好了吗?”
北堂朝揉了揉自己的脸,而后抬起头对他灿然一笑:“好了。可以带你撒一会野了!”
“啊?”
北堂朝已经当先一步扶着腿站起来走出去,说道:“快出来。”
季华鸢一边嘟囔道“慢点,小心腿”一边跟在他身后出轿,掀开厚重的轿帘踩在地上,有一瞬间的眩晕感。光线的骤变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于是,世界又重归让他感到舒服和安宁的黑暗。
他听见北堂朝在他身后低笑,北堂朝从后面伸出双臂,缓缓环住了季华鸢的腰,凑在他耳边低语呢喃:“华鸢,你得睁开眼看啊。”那声音绵软得像是季华鸢小时候吃过的棉花糖,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是那样温柔而有力。北堂朝在他耳边轻轻吐气,让他的一颗心软得像是沉进了水里。季华鸢在心中轻叹一声,而后缓缓分开五指,让光线顺着指缝一点一点洒进来,慢慢地,放下了挡在眼前的双手。
这是青山之巅,远处是万里山脉绵延。金色巨轮沉在山头,染亮了一片天际,仿佛在世间万物中投下如雷的喧响,却又那样静默而磅礴地自立一方。
晚风慢慢地推着日边的红云,季华鸢怔怔地伸出手指,他分明觉得那轮红日就在他眼前、那样触手可及。而他却又停住,缓缓放下伸出的手。母渡江在他身下流淌,江水冲击在江岸上,发出幽远空明的声响。山峦相守,江水缠绵,北堂朝在他背后低声叹息,埋下脸去蹭在季华鸢的头上,低声道:“落日余晖,山水眷恋,喜欢吗?”
季华鸢说不出话,他刚要开口,就被鼻腔中那股猛烈的酸涩冲回去。他的心突然间仿佛那样空,却又那样饱满。他提起一口气蕴在胸中,却迟迟未能叹息。
远处传来一声旷远而苍劲的嘶鸣,季华鸢怔怔地回过头,是一只苍鸢盘旋在山头,从容地侧身,振翅,飞掠而过。
北堂朝更加紧地抱着他,柔声又问道:“华鸢,你喜欢吗?”
季华鸢嗯了一声,这一个嗯,却不知用了他多大的力气,他这一个字吐出来,眼眶立刻就红了。他没有回过头去看北堂朝的眼睛,他不敢,他怕那双眼睛比那轮落日更让他痴迷,让他永生沦陷。
北堂朝在他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郑重而温柔的声音缓出几分愉快来:“你喜欢就好了。”他说着,抱着季华鸢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絮絮地说着:“知道吗,当我证实了你的身世之后,我没有和你说,是因为不想表现得特别看重这件事,我怕你因为我的郑重而更加难过。我一直在等,等你回过头来找我,对我说你的委屈、说你的不甘、恐惧,等你对我痛哭失声,彻底的宣泄。可是你没有,你宁愿将那剧烈的痛封存在心里,任它一天一天钝刀子慢慢凌迟,也不愿在我面前表现出你的软弱……华鸢,为什么一直要在我面前端着自己?我爱着你这一整个人,不仅爱着你的骄傲恣肆、风华绝代,更爱着你的软弱、苦楚和彷徨。我到底要多久才能让你明白,我想看到的永远都不是你的光鲜亮丽,你在我面前,永远都不必乔装。”
晚风吹拂着季华鸢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眼,听着身下江水汨汨,听着北堂朝被晚风拉远又带近的细语呢喃,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放满了跳动的节奏,一下一下,缓慢而深刻。他一瞬间觉得通透,一瞬间却又觉得迷茫,通透与迷茫感交错袭来,让他想哭又想笑。
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北堂朝就是他的佛,他的如来,一直都带着慈悲笑意站在他身后,为他做着一切,不求他感谢,甚至不求他感动,只盼许他一丝欢喜。
“这次知道自己错哪了,以后不许了……我知道我即便说了几百次,下一次你可能还是会避开我,自己躲在小壳子里。但是至少我现在对你说的,是很认真的,你要认真地听。”北堂朝说着,慢慢地松开手,季华鸢下意识地紧紧反抓,北堂朝一愣,然后愉快地笑出了声。他与季华鸢十指相握,走到季华鸢身侧,长吸一口气,吐出,回过头对季华鸢笑道:“华鸢,等我们老了,就在山上盖一个小房子,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带你来山顶看落日黄昏。”
季华鸢终于敢侧过头与北堂朝对视,他看着那双世界上最赤诚的眼睛,却只是怔怔地低声问:“不看日出吗?”
北堂朝笑了,伸过手使劲揉了揉季华鸢的脑袋,说道:“都变成两个老头子了,还看什么日出啊?”
“老头子就不能看日出吗?”季华鸢认真地反问。
北堂朝笑意更深:“知道你早上醒的早,到时候你若是乖乖的别乱拱,老老实实地陪我睡到自然醒,我晚上才带你来看日落。”
季华鸢怔怔地看着他,而后郑重点头:“好,一言为定。”他回过身去,和北堂朝并肩而立,立于高山之巅,看那落日之辉,身下是万里青山绵延,江流永不断绝。他面对着高天阔地深深呼吸,慢慢地收紧手指,感受着北堂朝的肌肤和骨节填充在他每一个指缝间,那样牢不可分,冥冥之中,像是一种契约。
季华鸢想,他会记住这一天,会用一生记住这一天,北堂朝撑着疲惫伤痛的身子带他来山顶看落日,看这南怀的大好河山,只为不露痕迹地将那句“与子白头”的承诺自然而然地告之于他,让他心安。
还好,他的良苦用心,即便不说,他都懂。
很久很久之后,北堂朝曾经戏嗔着问过季华鸢一次:“那时那样的情景,都没能让你看破阴霾、改变心意吗?”
季华鸢回忆着当时,叹息说:“那时的我早已看开,只是,还需要彻底放下罢了。”
☆、好味道(一)
两人回到王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北堂朝特意赶走了小厨房里的下人,由季华鸢给他洗菜切葱,自己掌厨,扬言要为季华鸢做一桌“家乡菜”。季华鸢只得由着他,他是普通生意人家养大的,厨房活倒是不生涩,而北堂朝就不同了,说实话,他还从来不知道北堂朝除了煮云吞还会做别的。是以他一边利索地切着汁水淋漓的青笋,一边忍不住抬眼偷瞟北堂朝。
厨房开了火,烟火味极重。北堂朝倒真的不让他失望,起火,炝锅,翻炒,动作非常流畅。季华鸢侧过头看着北堂朝鼻梁上渐渐冒出来的细密的汗珠,香味一点一点渗透入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把他整颗心都填得满满的,让他再不能分心去想一点别的。
君子远庖厨,北堂朝却似乎从来没有这个概念。从十年前他初进帝都时,他就知道北堂朝会煮非常美味的云吞了。然而无论是当年的云吞,还是现在翻炒得叮叮咣咣的“家乡菜”,他似乎从来都只为他一人下厨。
北堂朝只让季华鸢替他洗好了几小把青菜、剥了几颗葱,便将季华鸢赶了出去。季华鸢被他推着往外走,眼光一瞟却看见灶台下边的篮子里居然还有一条鱼,他顿时有些懵了:“你还要收拾鱼?腿伤没好,别折腾了。”
“哎呀,一个小伤让你说成天大的事,快走快走,这儿烟大。”北堂朝拎着木铲追过来推着他,季华鸢回过头抓着北堂朝的手,低声道:“北堂朝,你不用为了我这么辛苦……”
“说什么呢!”北堂朝虎着脸抡起木铲,油滴子被扬起来,季华鸢惊呼一声险险避开。北堂朝故意沉下声音道:“还想吃饭吗?快出去收拾收拾桌子!去!”
季华鸢无奈,只好又叮嘱几句,而后回到主屋。他对着早就被下人擦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的桌面苦笑,这还有什么可收拾的,他就直接坐等着吃就好了。
北堂朝动作很快,季华鸢还没等过两刻钟,北堂朝就亲自过来上菜了。香味老远就从院子里飘过来,季华鸢空了一天已经沉寂的肚子突然开始欢畅地大叫。季华鸢脸色微红,轻轻捂着自己咕噜咕噜叫的肚子站起来帮北堂朝开门。北堂朝虚搭着一条腿,手上端着硕大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进屋,季华鸢看他僵着的动作,自己也忍不住屏住呼吸,走路都不敢大声。
北堂朝低喝道:“别上手!”于是季华鸢讪讪地放下本来要替他接一下的手,只能跟着北堂朝一寸一寸地挪进屋子来,待北堂朝将菜盘一个一个地端上了桌,两人才一齐长出了一口气。而后,抬头对视,同时笑了出来。
季华鸢笑,是因为北堂朝满脸较劲的表情,好玩极了。北堂朝笑,是因为季华鸢什么也没干,却还是急的一脸汗。
北堂朝说是家乡菜,便当真是货真价实的江南菜。简简单单的芋儿烧肉、孜然土豆,稍微麻烦一些的豉椒鲜蒸鱼,配一大海碗淡菜脚骨笋茼汤,清爽可口的三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季华鸢有些目瞪口呆:“真是你做的?”
北堂朝笑着眯起眼睛:“像样吗?”
“像样,太像样了……”季华鸢有些愣怔怔地赞叹,提起筷子来,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似乎哪里都是完美的,就连随意堆在一起的小土豆都不能轻易破坏了形状。他捉着筷子在桌上逡巡了一圈,愣是没舍得夹起一口。
这个反应很好,很让北堂朝满意。北堂朝随便拿手帕擦了一把汗,拿起白瓷碗给季华鸢盛汤。碧波荡漾的淡菜脚骨笋茼汤,让人望之而神往。北堂朝捞得很有技巧,一勺子盛上来,嫩绿的笋、草绿的茼蒿、深绿的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