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墨满含商人算计地眯着眼,右手袖中塞得鼓鼓的,左手还半搭在那袖筒中,像是护着什么。常人见了只会觉得是带来的银票,却只有三人知道,那是一个里外层都插满了毒针的暗器包。
翟墨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季华鸢蹭在他身后不时提点方向,到了人更多的地方,季华鸢不敢太明显,便笑眯眯地朗声说上一句:“爷,当心。”那声音比唱还清亮悦耳,朱雀偷偷撇了撇嘴耸起肩,翟墨回过头来粗声道:“怎么着,关心爷?又想买鸟还是买猫了?”
鸟,是朱雀,拐左。猫,是花豹,拐右。
季华鸢吐着舌头答道:“鸟,鸟,我一直想要鸟。爷给我买齐了五只不同颜色的鸟,再给我买猫。”
翟墨懒洋洋地斜他一眼:“惯的你。”
到了下一个交叉巷口,翟墨站在路口好像为难了一会,然后指着左边挂着琳琅牌匾的巷口说:“拐这儿吧,瞧着铺子多些。”
于是三人就这样自顾自演着来寻店的小商人一行,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向季华鸢记忆中那排低矮破旧的房子寻去。
最后到达的那条巷子不同于季华鸢的记忆,也许之前那次因为是清晨所以了无人迹。这一次,这条长长的巷子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有女人在房门前洗菜聊着家常,还有孩子跑来跑去,一片嬉笑。
翟墨偏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季华鸢,目光中带着一丝征询。
季华鸢皱着眉看了看这排破旧的老房子,鲜红的新漆门柱,发霉发潮的门槛,微微颔首。
季华鸢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留心是丁字口拐出来后的第几户,他努力地回忆,也只是大概圈出了一个可能的范围,他用目光指点给翟墨看,而后自己都有些惭愧。翟墨轻轻一笑,语声清琅而戏谑:“怎么着,瞧上哪户了,给爷说?”
朱雀翻着白眼看季华鸢入戏地扮出一副贪心又扭捏的模样,心道,这两人太有戏了,扮个主仆也罢了,还要扮上一对有奸情的主仆,简直恶心死了。而他转念又一想,突然乐了:翟墨啊翟墨,你就这样趁机调戏王爷的人,就不怕王爷砍了你?
季华鸢和翟墨早已无视了身后频频翻白眼加小声嘟囔的朱雀,季华鸢有些羞赧地抬手一指,状若无意,实则将自己划定的那一片都划在指尖下:“这些都好,只是……都是民居,人家好好住着,爷能谈妥吗?”
翟墨哈哈一笑,本想更入戏,却到底没敢伸手摸季华鸢的下巴,只好临时收回手打了个哈欠,笑道:“这里的老房子买了也做不了什么买卖,但你要实在喜欢,爷就买一个小院放着也成啊。”
“爷真好。”季华鸢羞涩地低下头。
朱雀又一个白眼翻过去,心道,今晚定要敲诈翟墨两只烧鸡一壶好酒,他跑不了了。
季华鸢选中三个小院,最右边的一户门庭大开,从敞开的院门能一直望到里屋去,住着一票戏班孩子。翟墨当先否定了那一户,因为孩子太小太多,即便要做掩饰,掩饰的手段多了去了,也没有找来几十个小孩子反增困扰的道理。翟墨和朱雀略一交换目光,而后三人直奔中间一户而去。左边那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个粗胖的中年女人正在哗啦啦地淘着米,粗红的大手伸进带一层雾白色的淘米水中,熟练地翻搅。前几日下了雨,地上都是水,倒映着两侧的老房子。朱雀留心躲着水泡一跳一跳地走,一个不留神,一个绊子在台阶上踉跄了一步,竟咣地一声将人家淘米的盆踢翻了。水盆咣当咣当地从台阶上翻下来,水倾洒而出,白花花圆滚滚的米粒顺着水流淌开,一地狼藉。那女人顿时就急了,抓住朱雀不放手,气得说不出话来。翟墨和季华鸢闻声回过头,翟墨皱眉张口就要训斥,朱雀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摆手道:“爷,爷,没事!我和大娘说,我赔,我赔!”
翟墨哼了一声:“毛手毛脚的!”
“是是是,您先带小主子看铺子。”朱雀赔着笑脸,一脸讨好的谄媚。
季华鸢和翟墨回过头,季华鸢小声道:“他一个人……”
“放心。”翟墨只给这两个字。
中间这户,大门紧闭。门柱上漆着的大红色油漆看起来十分生硬,刺得人眼睛疼。季华鸢上前一步去叩门,锈迹斑斑的门环叩在破旧的门上,声音刮耳。季华鸢叩了几声,只听里面一个苍老带喘的声音隔着门由远而近传来:“谁?”
“我们是看房子的。”季华鸢声音清脆,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门从里面打开,出来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老人身穿藏蓝色粗布长衫,衣摆上已经打了几个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甚至还带着一点皂角味。那老人头发几乎全白了,目光倒还说得上清矍,站在门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季华鸢和翟墨一会,而后将目光转向了穿着明显更讲究的翟墨:“看房子?我们这小院不卖。”
翟墨笑了,老头一开门的工夫,他已经将院里的情况打量了个大概。这院很大,正面和两侧共三排矮房,房门都紧闭。房屋紧凑,四四方方的院落由青石板铺地,上面还有稀稀落落的残破和缺口,凹凸不平。
“您这是……民居还是?”翟墨好奇地挑着眉,刻意向院里探了探头。
老头很有修养地笑:“算民居吧,就我和两个儿子。”
季华鸢下意识地警觉,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脆生生地笑着:“老先生,我们是南方过来做买卖的。爷喜欢您这小院子,想买下来放着,雨岚镇小,房屋便宜,您让我们进去看看,若是中意了,我们一定出高价。”
老头有些为难:“看看倒是没什么,但是,真的不卖,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几十年了。”
翟墨笑眯眯地接口:“成,那就先看看吧,说不定也没那么中意。”
老头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闪身让门:“那请您里面来吧。”
翟墨和季华鸢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进了院。老头随口招呼了自己儿子一句,而后在他二人身后将院门重新关严。
作者有话要说:
☆、雨岚镇的秘密
季华鸢神情笑里带着点年轻人的俏皮,乖顺地蹭在翟墨身后。院门在身后关闭,他整个人都紧起来,面上却不露分毫。
正屋和南偏房里出来两个男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都是灰色粗布衣裳,身材高大粗犷。
“爹,这是?”老大征询地看过来。
“远来是客,来看看咱家这院子。”老头笑眯眯的,转过头来对翟墨道:“嗨,这院子有年头了,老伴走了之后也没个人维持,我们爷仨儿赖着住,凑合过日子罢了。”
翟墨目光扫过斑驳的砖墙,落在屋侧堆放着的柴禾垛子上,笑道:“您守着两个能干的儿子过日子,已经是老来福了。”
“是啊,是啊。”老头提到自己的儿子,一点没有假模假样的谦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他转身使劲拍了拍大儿子坚实的后背,指着翟墨看过去的那堆柴禾说道:“人老了只能靠儿子养,我年轻时死命读书也没考上功名,生了儿子便不愿让他们再走我的老路,只叫他们学打猎砍柴维持生计。都是普通老百姓,哪有官爷命,过日子还是务实点好啊。”
翟墨点头认同:“这话在理,过日子,实实在在的。”
老头慈祥地一笑,摊开手为二人引路:“我这院里到处破败,也就只有主屋还有点模样。”
翟墨点头道谢,抬脚跟老头进屋,两个儿子跟在季华鸢身后也紧随着进了屋。主房不大,进门是一厅,有雕花的藏宝架,一张方桌,三个凳子。蒙了灰的藏宝架上大片的空着,只放着几个粗瓷器,看着虽精巧,也不过是市井里几钱银子的玩意。桌凳很糙,没有一点繁杂的花式。
老头笑着说道:“平时少客人,这厅子就是我们爷仨吃饭的地儿,也没什么物件。”
翟墨点头,跟着老头向里间走去。厅子里头是一间卧房,和厅子之间挂了一块黑布帘子算作屏风。翟墨四处打量一圈,房里只有床、桌、凳,桌上的茶壶开着盖,茶盖随意地倒着,露出斑黄的茶渍。屋里连个柜子都没有,几件衣服垫着纸堆在地上。
墙上到处皆空,大片灰突突的墙刺得人心慌。这屋里唯一的亮色就是一扇大窗,采光极好,翟墨支开窗,清风扑面而来,可将全院尽揽眼下。
老头在他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家里一穷二白,真是让您见笑了。”
翟墨搭上窗回身,看了老头片刻,随即也笑,笑中却带了一丝隐约的深意:“您家里布置清简,但是……很有趣。”
“噢?哪里有趣?”
翟墨仔细盯着老头看,却没有从那双眼睛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紧张,便只轻轻一笑,扬手虚点了点老头身后两个沉默的儿子:“三个男人能将日子过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老头爽朗一笑,转身又对两个儿子道:“走,带客人去你们房里看看。”
南偏房是两间连通的卧房,依旧是木床木桌,只是房间更小更破。这屋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翟墨正思踱着要怎么在房里多呆一会,就听季华鸢突然笑了:“老先生,我和我家爷出来一小天,肚子饿坏了。您厨房里有吃的吗?”
翟墨扑地一声笑了,抬手极为熟练地敲了敲季华鸢的头,对老头道:“我家这小仆就是嘴馋好吃,您若是有剩下的干粮,就给他先垫垫吧。”
老头也笑了:“行,那就让我两个儿子先带您看看,嗨,这屋里也没啥好看。正好,我带这小公子去厨房吃点东西。”
季华鸢笑着道谢,和翟墨交换了一个眼色,而后尾随着老头去北偏房。北偏房非常小,其实就是一个小厨房,外边半搭着一个棚子,堆着大堆的柴禾。这屋里连干净都说不上,灶上还放着一摞没来得及洗的碗筷。老头走到起了毛边的木架子上打开包裹着烧饼的油纸,又拿出一个瓷碗倒了半碗开水,背着季华鸢问道:“小公子,要芝麻烧饼还是酥油烧饼?饼有些硬了,我给你泡点热水也能填填肚子。”
季华鸢没有回答,他看着半满的米缸和面缸,忽然笑了:“老人家,你家过日子就指着米面吗,怎么连一碗油都没有?”
正在掰烧饼的老头动作一僵,回过头,却看见季华鸢正好回头看着他笑,那双眼睛里不似刚才单纯俏皮,盛满了了然的深意。
老头慢慢收敛起慈祥的神色,目如深井,平静地与季华鸢对视。季华鸢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将手随意地插进面缸搅着,轻声道:“我这里屋外屋走了一圈,您家没有柴刀,也没有猎具。您说从前有老伴,饭厅里的凳子却只有三个。还有——”季华鸢抓住一把面粉抬起手来,紧紧一捏,雪白的面粉从指缝间无声撒下,季华鸢挑眉笑着:“三个男人,日子邋遢得茶杯碗筷都不洗,却穿着一身干净得皂角飘香的衣服。这真是……”季华鸢嗤笑一声,想了想,用了刚才翟墨说的那个词:“有趣。”
那老头平静地听季华鸢说,毫无波澜的眼眸突然闪过一抹光彩,季华鸢顿时警觉,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他将手中抓的面粉向老头扬撒而去,身体向后扭出一个腾翻,眨眼间藏在宽大衣衫中的落虹已经在手,立刻就能出鞘。
然而,那老头却仿佛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待那空气中扑腾的面粉消散开去才笑意盈盈地看着季华鸢按着剑鞘的手,说道:“季华鸢,你还是太年轻、太张狂了。身上没练几下真功夫就敢这样明晃晃地把话挑破,站在这里的若不是我们,你还有命出去吗?”
季华鸢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伸手向自己面上摸去,伪装的肌肉块依旧服服帖帖地敷在颧骨和两腮。那老头笑意更深一分:“别摸了,就你这双眼睛,怎么可能藏得住。”
“你到底是谁!”季华鸢尽量平静自己心底的震撼,右手按着剑,目光如利剑一般刺过去。老头笑了,露出一副难为的表情,仔细想了想:“你应该叫我——叔伯?师公?”老头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摇头否定,末了无奈地一笑:“反正我们两个,大有渊源。”
“你少胡扯。”季华鸢咬牙切齿,他是没有什么亲人的人,最恨别人拿这个骗他。
“你和你娘,真的很像。”老头只是笑,神态从容。
“你再和我绕下去,我就要张口喊人了。”
“是吗?”老头笑眯眯地望着他:“噢——那你可要想清楚,你若不张口,你那朋友——让我猜猜,是东门的首领翟墨吧?还有隔壁那个,可是北堂朝的护法朱雀?他们若是一无所获地回去,大概还有命活,你这一嚷嚷,我想放他们走都难了。”
冷汗瞬间湿透了脊背,然而季华鸢却只是嗤地一笑:“既然被看穿,即便我不声张,你们又怎么可能放我们离开!”
老头笑着摇摇头,目带激赏,又似惋惜:“是啊,我们也不想,尤其是那个叫翟墨的小子,这次不杀,以后又要棘手了。只是现在朝廷风头太强,明察暗访,到处都在找铁狼军。我们上次折兵损将,现在也需要休养生息。”
季华鸢冷笑一声:“在这距离天子脚下不过数百里的城镇埋下重军,如此猖狂,你们也还知道怕吗?”
“我们当然知道怕,但我们更知道勇。”那老人的目光突然从远处收近了一些,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季华鸢一番,点头笑道:“嗯,很好。这二十五年,你长得很好。我听说你的很多事情,文韬武略,大概也够资格了。”
“什么资格?”季华鸢皱眉,他讨厌这种一无所知的被动,让他极度没有安全感。
老头淡淡地笑:“正主归来,暂管者理应放权。你,就是正主。”
季华鸢又一次皱起眉,然而这一次他不打算再问,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谈话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他冷冷地看着那老头,确认对方没有半点要动手的意思,才缓缓松开紧紧按着剑的手。用力过度引起片刻的充血,他看着自己手掌压出的纹路,突然转身两步走到门边,手按在门上。
“回去之后,话不要太多。”那老头的声音从身后像是飘过来一样。
“你说了不算。”
“不,不,我说了算——”老头摇头笑着,似是无奈,却又带着几分纵容似的:“你以为回去之后带着人来平了这里就能找到铁狼军?我们的人早就转移了,我留在这里,就是等你的。”
季华鸢干笑两声:“我们素昧平生,你何必屡次说这缠绕不清的话。”
“并非缠绕不清啊。”那老头叹口气:“你是她的孩子,若是有她十一的聪明,也该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闭嘴。去找晏存继吧,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季华鸢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老头。老头吐口一字一字说道:“白珊瑚簪子是一件可调动滔天力量的宝贝,自你出生,就是你的。”
季华鸢定定地看着老头,心中已为这一切掀起巨大的波涛,他脑中闪过种种猜测,却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季华鸢看着老头,许久,忽地轻轻笑了,摇头:“不,这世间没有自我出生就属于我的东西。我活到二十五岁,属于我的东西,只有一样。”
老头的眼睛中闪过一丝讶异:“是什么?”
季华鸢摇头,开门便走。老头只能跟着他出去,翟墨刚好也从偏房走出来,季华鸢面上一派正常,转眼又变成了那个俏皮的小随从。翟墨向他投来一个征询的眼色,季华鸢犹豫一瞬,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怎么样,看过我们这破院子,您还有心吗?”老头爽朗地笑着。
翟墨也笑,随意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