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朝,我对不……”
“嘘!”北堂朝立刻一根手指竖在季华鸢的唇上,用力地按下去,迫使他住口。北堂朝平静地望着季华鸢,“别说,你别说对不起。”
季华鸢看着北堂朝,看见眼前这个受了伤还温温笑着的人一点一点地严肃起来。北堂朝正色,看着季华鸢:“下面,我说你听,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有问题可以提,明白?”
北堂朝还从来没有和季华鸢玩过这一手。季华鸢愣怔怔地,只能点头。
北堂朝清了清嗓子:“首先,你知道自己错了。”
季华鸢点头,没什么犹豫。
很好,北堂朝心中很满意。继续道:“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你自己那些小心思,觉得我不能认可,就瞒着我自己做。这样,很不好。”
季华鸢有些说不清的委屈,刺得他酸酸痒痒的。他下意识想要辩驳,却又无可辩驳。这是事实,于是,他只得又点头。
北堂朝握紧他放在被子上的手:“但是,你也吃到苦头了。晏存继是个人渣,他骗你,欺负你,处处算计你,你以后不能再轻易信他。”
季华鸢一愣,紧接着就感受到握着自己的那双手一紧,北堂朝又道:“这一点,很重要。比刚才的都重要。”
季华鸢只能再一次点头。
“好,然后是更重要的一点。”北堂朝说到这里,好像有一些紧张,他顿了顿,“从今以后,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和我商量。对我,以后再也不能有任何隐瞒。这种错误,再犯一次,你就……”北堂朝说到这里,却突然有些苦恼,他该拿什么威胁一下季华鸢呢?他舍得怎么罚他呢?
季华鸢连忙开口:“听凭处置。”
北堂朝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可转瞬一想,这话不痛不痒的对季华鸢也没什么用。他又摇了摇头,突然正了色,道:“我不会处置你。但下一次你决定前,若是觉得自己可能会乱了分寸,就想一想昨夜扑在我身上的狗。”他说着严肃地指了指自己的腿:“想一想我这条腿。别想现在,想当时血淋淋的样子。”
这话太狠了,季华鸢瞬间脸就白了。
然而,北堂朝像是没有看见他突变的脸色,兀自说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季华鸢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他最重要的一点,他一颗心,都为了刚才那番话难过了。他低下头,愧疚得心都疼了。然而,他却被北堂朝伸手强迫着抬起了头,北堂朝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记住,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甚至无论你有没有听进去我前边的话——我是说,即便你又一次做了傻事,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自己转身就走。”北堂朝将季华鸢的两只手合在一起,目光无比庄重:“我答应过你,两年前的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发生。这个承诺很重,你不要总是忘记。”
季华鸢的鼻子被什么冲得发酸,心口很烫,他重重点头,哽咽着大声道:“好,我记住了。”
北堂朝的笑又变得轻柔,他抚了抚季华鸢略显凌乱的头发,说道:“下面的事情,你听我说。”他说着,坐直了身子,将季华鸢彻底揽入自己的怀中。北堂朝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发,仔细措辞,慢慢说道:“你身世的事,既然晏存继揭开了,我们就好好查一查。他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也有水分,这个,总要我们亲自证实了才算数,你暂时不要多心。”
季华鸢在他怀里点头,除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曾经以为,最坏不过,他已经是一个弃婴了,还能怎么更坏呢?
但是,老天总是超乎想象,他老人家,但求毁人千百遍。
北堂朝顿了顿,继续道:“季楚峰这个人,我倒是可以先跟你说一说。二十五年前,东门成立,季楚峰是第一批选入东门的,武功高强,性格稳重,背景清白,总而言之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东门人。那时我才……五岁。”北堂朝说到这里笑了一下,“皇兄刚刚登基,东门初期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操持的,我也了解不多。”
“嗯,我知道。”
北堂朝拍了拍季华鸢的背,继续道:“东门初建那十年不是很受重视。十五岁那年,我正式接手东门,决定将东门办大办好,皇兄也很支持。那时的东门远没有现在这样兴旺、强大,季楚峰在东门排名第九,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偏大,实际上,他是绝对的高手。我决心重用他,他也确实当得起我的重用。你可能不知道,他甚至算得上是翟墨的老师。”
季华鸢一愣,抬起头,迷茫地对上北堂朝的眼睛。
“确实是这样。翟墨也算得上是,他的接班人了。”
难怪翟墨当时的反应会那么大。季华鸢又蜷缩回北堂朝的怀里,继续听这个久远的故事。
“之后,一切如常。直到十年前——也就是你入帝都那一年,季楚峰表现得很焦躁,很反常。”北堂朝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就是那种——平时怎么也不会出的岔子,接二连三,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心不在焉的。你在帝都快一年的一天,终于出事了。说来也巧,他人缘好,过生辰的时候被大家灌醉了酒,大概真的酔晕了,竟然跳起来大喊着西亭王妃的名字,大声地说着……爱她。”
北堂朝低下头,看着季华鸢乌黑的头顶,他叹了一口气,抱紧了怀中微微颤抖的人:“然后,就是翻天覆地的查了。这一查,就当真什么都包不住。我们那时才知,他竟然是二十五年前西亭送进南怀的一个探子。涉外,叛国,他只有死,没有别的出路。”
季华鸢点头,语声中带着颤抖的哽咽:“我知道。”
北堂朝抬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歉意,却又是毫无隐瞒的真诚:“华鸢,赐死的那道旨意,是我亲自下的。若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杀父仇人。这件事若是真,你若真是季楚峰的儿子,我会有些许遗憾,但那是因为我爱你,我怜惜你。但我不会对你愧疚,更不会后悔什么。毕竟,南怀,是我皇兄的江山,也是我们的家。”
“我知道,我都知道。”季华鸢反身死死地环住北堂朝的腰,语声哽咽:“北堂朝,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坦坦荡荡地把这一切告诉我,让我知道,我父亲虽然叛国,但并不猥琐卑劣。谢谢你虽然杀了他,但不会因为可怜我而忏悔。”
北堂朝微微一愣,继而缓缓环抱住他,怀里的人在抖,北堂朝一点一点收力,直到把人抱得很紧很紧。他低下头埋进季华鸢的颈间,低声道:“所以,你也不会怪我心狠吗?那,毕竟是你的父亲。”
季华鸢狠狠摇头。
“华鸢,你可以说实话。”
季华鸢的泪打在北堂朝的锁骨上,滚烫。他在哭,他的心很疼,但他再一次摇头,很坚决。
“北堂朝,真的,我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在听这个残忍的故事的时候是窝在你的怀里,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我知道我又一次伤害了你,但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的那些委屈和愤怒,只把怀抱让给我。
季华鸢沉默着掉了几滴泪,然后很快就止住了。心里堵着的那块蘸了醋的海绵,像是突然消失。
他想,是啊,没什么的。身世之谜,还要慢慢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去面对,他和北堂朝两个人一起面对。
“北堂朝。”季华鸢哭过后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你说。”北堂朝低下头,他的声音,不能更温柔、不能更宽和了。
“我答应你,以后遇事,都会和你商量。”
北堂朝一怔,却转瞬笑起来,他用下巴蹭了蹭季华鸢的头顶:“好。”
室内好像变得很暖,北堂朝在季华鸢耳边深吸一口气,觉得几乎能在这深秋里嗅到海棠花盛开的味道。
然而,他们难得的温馨,却很快被打破了。
饮笙早就去研究季华鸢的解药了,只剩下翟墨一直在外面站着。要说这内力深厚的人也有苦恼,屋里人说话的声音他想不听都难。翟墨几乎是面红耳赤地硬着头皮听着,因为有急事又不敢走,好不容易挑了个两人把事谈妥安静下来的时候,终于把心一横,走上前喊道:“王爷。”
北堂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不满,“说。”
“宫里来人了。”
屋里没有说话,北堂朝似乎在沉吟什么。
“王爷,怕是要两头审。”
北堂朝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一会,又突然哼了一声。“好,让人直接来我房里。至于你那边该怎么说,该怎么添油加醋,你自己清楚。”
“是。”
季华鸢有些担心地看着北堂朝,他咬了咬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道:“若是皇上要发落,你不必替我挡。”
北堂朝笑了,他的笑与刚才不同,落在季华鸢眼里,竟然有一丝奸猾的狡黠。
北堂朝拍拍他的手:“放心,你就在一边看着,我给你演一出好戏。”
作者有话要说:
☆、收场(一)
宫里的人很快就到院里,季华鸢还有些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北堂朝仰靠在床头上,紧闭双眼,浓密的两道剑眉越皱越紧,脸色好像也更苍白了一些。
季华鸢想,北堂朝刚才应该是强撑着精神和自己说完话,这就又开始疼了。他看着北堂朝包扎好的腿,一会担心自责,一会又踏实些,毕竟是老师看过的。
“华鸢。”北堂朝突然开口,那眉皱的太沉重,季华鸢连忙哎了一声。
“我看起来够憔悴吗?”
“什么?”季华鸢一愣。来人的脚步声这时已经停在门口了,果然,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略带阴柔的声音:“王爷,皇上派奴才来看您。”
北堂朝的声音顿时又虚了一层,听起来就像是伤重憔悴却又强提着精神:“秦公公,进来吧。”
季华鸢只听声音就知道是北堂治身边的太监总管,这人是宫里的老骨头了,不仅伺候过两任皇帝,而且北堂治和北堂朝两兄弟几乎都是他看到大的。季华鸢极有分寸,连忙快步走过去,几乎是在秦宽海推门的同时从里面将门打开,叫人:“秦公公。”
秦宽海惊讶了一下,非常自然地说道:“哎呀,华鸢主子也在,老奴怎么敢劳您的架。”他嘴上说话及其利索圆滑,目光却是不由得在季华鸢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圈:“华鸢主子,您这是……您也随北堂王参加昨夜的行动了?”
这也太明知故问了,这话一出,季华鸢就知道今天这是冲他来的。但季华鸢面上滴水不漏,只是维持着有礼节的淡笑,侧过身给秦宽海让开路,“公公进吧,王爷在里面。”
关门的时候,季华鸢一眼扫到门外贴墙守着的一众太监侍卫。可笑的是,居然还有总兵台的副统领。季华鸢瞬间就明了了,昨夜晏存继逃出生天,东门和侍卫局收手,只有总兵台的人还在没头没脑地打,本就伤亡惨重,这一来又白搭进去不少人。总兵台定是向皇帝告了北堂朝一状,名为探病实则是兴师问罪来了。不然,知道他也在山上的人一共就翟墨朱雀和饮笙三个,即便北堂治精明洞察,也太快了些。
总兵台的副统领姓陆名正平,挺正义的名字,至于为人,据说脾气很大不招人待见,但是一颗忠心还是赤诚的。现如今这挺威风的官竟然和一群宫里来的太监站在一起,已经是满脸的不满。他一抬头,和季华鸢目光相撞,脸色更加难看。
季华鸢没有理会他,这种人季华鸢不喜欢,但也不讨厌。他没有必要和这人维持友好,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是以,季华鸢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了两秒之后,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面无表情地关了门。
今天这阵仗,估计是不能善终了。季华鸢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刚一转身,却听见内室里秦宽海的抽气声。
这是怎么了?季华鸢走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就这么一会功夫,北堂朝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散发着森森的汗气,腿上的绷带都打湿了。他面色白透如纸,神情倦怠憔悴。
北堂朝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秦宽海,勉强勾起一抹无力的笑意,声音打着颤,那颤音都说不出的飘渺:“公公来了。”他刚一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就抑制不住地抖起来,一条血线从唇角溢出,殷红。
不是真的吧……季华鸢已经呆住了,秦宽海一下子便慌了神,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扶北堂朝,却是伸了手又无从下手,不知道北堂朝这是伤了哪儿,不知道自己能扶哪儿,僵了半天只能又把手收回来,连声道:“王爷,王爷您怎么伤得这么重!这么重的伤还要硬撑着,这还能有好吗?老奴这就给您叫太医!”
北堂朝摆了摆手,动作大了些,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捂着嘴角,半天才缓回来一样,松开手后,那滴血线颜色又浓郁了一层。
秦宽海的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他愣愣地杵在床前,眼珠子从北堂朝的腿上转到了胸口,心道也没看见别的伤啊,怎么就吐血了呢。
“您受了内伤?”秦宽海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北堂朝摇头,一边摇头一边遮口咳嗽。他这一咳,又咳了好半天,反反复复,好几次都要平复下来了却立刻又更加凶猛地开始。秦宽海站得脚都快要僵住了,他动了动身子,北堂朝终于慢慢顺过口气。
北堂朝抬手指了指季华鸢:“去给我倒杯水。”
季华鸢一愣,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倒水,他心里感觉很别扭,倒不是让他伺候北堂朝一次不行,只是,北堂朝刚才的态度,说摆谱不像摆谱,说温柔也绝不温柔,让他很不适应。
季华鸢倒了茶水之后递给北堂朝,北堂朝低头一看,皱眉,“我要的是水,你给我倒茶干什么。”
平时说喝水,不都是喝茶吗?季华鸢狐疑地看着北堂朝,当着秦宽海的面他也不好发作,只能是犹疑着接过那杯茶转身走到外室,又从桌上给他倒了一杯白水递回去。
北堂朝抿了一口,摇头:“这都凉了。”
这变脸也太快了,存心找事吧……季华鸢的爆脾气哪里受得了这个,虽然他现在是处于理亏时期,但北堂朝与他和好之后又什么时候这么折腾过他。季华鸢一皱眉,刚要发作,余光却突然捕捉到秦宽海探询的目光。
季华鸢一抬眼,北堂朝在秦宽海身后向他眨了眨眼。
他立刻明白了。季华鸢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北堂朝,嘴角微微下拉,规规矩矩地说了一句:“是。我去给你换热水。”
烧好的开水,季华鸢知道北堂朝怕是还要折腾他几次才过瘾,也干脆就没有兑好凉的,直接就烫着端给北堂朝,北堂朝手指在杯壁上一碰,又咳了起来,一边咳一边喝骂道:“这么烫的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白养着你在府里,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做戏要做全套,这场戏的名字就叫,做低伏小。
季华鸢立刻垮下脸,故意装着没面子地扫了一眼秦宽海,秦宽海立刻摆手笑,季华鸢便十分入戏地愤愤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不情不愿地再去给他兑凉的。
三番四次,北堂朝足足折腾了季华鸢一刻钟,才终于把这口水喝下去。这受伤的人最大,秦宽海不知道这位爷到底是伤哪了,只能惴惴着一颗心观察着,揣摩着,猜度着,怀疑着,战战兢兢地熬着北堂朝终于喝够了水。北堂朝轻轻掩了掩被角,总算是想起来了秦宽海这么一茬,冲他歉意的一笑:“公公,劳烦您久等了。本王这次伤得重,不是故意和您摆谱。”
哎呦喂!吓得秦宽海这一身的汗,他是太监头子,向来是千人奉承万人捧着的,但是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