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寄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临着自己的丹青。云七见他眉间无一分慌乱,忍不住问道:“主子不怕吗?”
“怕什么?”云寄轻声反问,又道:“自我一年半之前决心背叛殿下后,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还怕这点小灾小难吗?”
“主子,您说,北堂王现在知道您的身份吗?”
云寄呵了一声,道:“他若真的是个傻子,现在倒有可能还拿不太准。”
“那就是季华鸢告了密。”云七直接肯定地定论道。云寄听了,却是又轻笑几声,摇摇头:“是不是季华鸢告密我不知道,但王爷早已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许氏钱号分了我悦阳半壁江山,这都多少日了,王爷可曾踏过我这院门半步吗?”
“公子!”云七一把握住云寄手中的毛笔,顷刻间滴出的墨毁了整幅字画。云寄一挑眉,抬起头,却见云七眉目间满是赤诚:“公子,您现在腹背受敌,无论如何都没有好果子吃。云七愿意护送您速速离开南都,远离这是非之地!”
云寄轻笑一声,轻轻拨开他的手:“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这世界很大,却也只是一分为二。我两边都得罪尽了,还有什么可逃的。”
云七看着眼前的云寄,突然间迷惘了。这人也是好看的,眉毛淡一些,却是显得更加具有仙气。轮廓没有季华鸢分明,可是眉眼间那份淡泊的气度,又是谁能比得了的。云七细细想来,这两年来公子的变化,自己不是没有看见眼里。他看着自家公子的心一天一天偏向北堂王,直到再也回不了头,可他却不忍阻止。他只能看着他,默默地为了北堂王去反抗那个残酷的西亭王褚,默默地容忍北堂王一个又一个的新宠。他看着云寄每一次被告知要留宿在主院后眉间的欣喜,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云寄自季华鸢回府后一日胜过一日的憔悴和枯槁。
云七恍惚间想起,从前在西亭,公子也是一个淡漠的人,可是眉眼间却总是比现在多了几分生气的。这份压抑的爱,竟然不知不觉间让他的心苍老至此了吗?
“公子……”
云寄淡淡挥手打断他,道:“我知道北堂王今夜要审我——他若是不知我底细,固然要审我。他若是知我底细,做做样子也要审我。我早在叛了殿下那一日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他记着我一点好,只会让自己更被动。可是云七,人一步一步向前走,本是循着划定好的路线。可是路边的风景太吸引你,你随着心走错了路,却也错得甘愿。”他说罢,放下笔,看着眼前已经毁得不成样子的丹青,带着些许遗憾地叹了口气,却是轻轻勾起唇角,笑着低语道:“只是有的时候,我是真的羡慕季华鸢。那么任性恣肆的一个人,却能得他那般的爱。我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也许,从我见到北堂朝的第一眼,我就只是一个永远的后来者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夜讯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隐约还有碎嘴的下人的议论声传进屋里来。云寄遣退了满目担忧的云七,自己一个人等着。屋里只点着几根蜡,云寄一个人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写字。好像外面那些呼喝,都与他没有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杂声渐渐地消去了。云寄顿下笔,听着自己轻细绵长的呼吸,远远的,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云寄轻轻地勾起唇角,想,那个人的脚步素来是这样的。无论他是气是怒是惊是喜,他的脚步永远都是这样沉稳,好像永远都听不出什么情绪。噢,也不是,云寄记得,在那个暴雨夜,北堂朝上前几步一个耳光扇在季华鸢的脸上的时候,他的脚步里是暴雨也掩盖不住的震怒。
果然,这世上也只有那一个人,能乱了他的心。
云寄淡笑着放下笔,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铜镜上。他看着镜面里自己的面庞,笑意更深。也许在自己看来,今晚是个大日子。可是在北堂朝眼里,也不过只是发落一个长着反骨的小卒,人家还要快些料理了自己回去陪心上人呢。
所以云寄,换一个角度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紧张些什么呢?
房门被推开,带出细长的划擦声。外面的冷风一瞬间灌进屋里,云寄下意识地拢紧了衣衫,抬头看着依旧看不出情绪的北堂朝,如常般笑着招了招手:“王爷来了,过来帮云儿看看,这字怎么样。”
北堂朝定定地看着他,回过身,沉默地关严了房门。走到桌前,他伸手拿起蜡烛又燃了几盏灯,低头看,却发现那纸上抄录的不是什么诗词,而竟是一段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北堂朝没有说话,他的视线仿佛被那苍劲的墨字吸去了一般。寂静的夜,只有蜡烛噼噼剥剥的声音,烛泪一滴一滴坠☆落,云寄的心一寸一寸的下沉。他的面上始终挂着那副淡淡的笑意,心却是愈来愈凉。
许久,北堂朝突然开了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云寄笑了,道:“从一开始……”
北堂朝没有听他说完:“我是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晏存继有了异心。”
灯火明灭的屋子里,云寄豁然抬起头,目光刚好落进北堂朝深不可测的眸子中。北堂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问道:“有一年吗?”
云寄下意识地摇头,又点头。北堂朝紧紧咬着他的目光,不容他避开,追问道:“是有,还是没有。”
云寄想了想,略带着些苦涩的笑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的滞涩:“千算万算,我终于还是没想到。”
“什么?”
云寄又笑,低下头去,轻声道:“我曾想过王爷今晚过来问罪后,我会有的种种下场。却惟独没有想到,王爷竟然不仅看出了我是奸细,还看出来我是一个起了异心的奸细,呵……您一眼将我这两年所有的秘密看了个透……从季华鸢回府之后,我当真是处处算落一步。说来,也真是怪了。”
北堂朝看着他,说道:“不是季华鸢的问题,是你,在季华鸢回府之后,你的心乱了。所以才会处处失算,处处破绽。你以为,本王之前没有疑心过吗?”
云寄闻言低头轻笑几声,许久,轻声清了清嗓子,声音低缓柔和:“我不记得自己的这颗心是什么时候横下去的。但是要说起第一次为了您欺瞒殿下,大概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他说着,突然感到背后有些凉,便又拢了拢披在身上的衣服,低咳了几声,道:“殿下很精明,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例行的通信上只写无异动三个字,殿下若是不满了,下次就加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王爷与皇上争吵,江南出了乱子,东门平了乱子,王爷杀了哪几个叛贼,王爷招纳了谁做心腹……零零总总,汇报一大堆上去。让殿下觉得我的心还是诚惶诚恐的,只是人太蠢。信的末了再加上几句王爷如何信我宠我,悦阳钱庄如何越做越大。让殿下觉得我虽然人太蠢、性子太冷,但是总还是有用的,轻易弃不得……这两年,虽说是举步维艰,处处小心,却也就这么走过来了。”
北堂朝听他低声絮语,也不插话。云寄像是一个回忆的人,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说累了,便停下喝一口茶。他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这一次殿下玩这样一手,是用我作饵来试探您。我只是没有想到,自己其实也没有比秋雨来重要到哪里去,也是可以轻易拿来冒个险的。原来我也曾幻想过,毕竟我的身份只有殿下知道,若是哪日殿下犯了天怒,或被拘或被杀——皇家的事,谁又能预料得到呢——我兴许就可以解脱了。我就可以将悦阳的权慢慢放掉,安安心心地做王爷的枕边人。若是殿下一路顺风顺水,那我也可以为自己安排一出假死之类的戏码,纵然最后不能伴在王爷身边,也能还自己一个安稳人生。可是谁知道,季华鸢的出现,让我所有的计划都乱了。”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什么,他知道你是晏存继的人,大概也知道你早已对晏存继起了异心,但从不会和我多说——我们在一起,很少谈论这些事。”北堂朝忍不住出言说道。云寄听了只是笑,轻声说:“他什么都知道,从前,我还错以为他喜欢殿下。他洞察我,大概比王爷更早一些,毕竟不管我够不够格,我也算是他一个情敌。他对我,总是比王爷对我要敏感得多。不过……是啊,他和你在一起,永远不用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永远不用担心还有误会没有解释清。他高兴了,和你多说几句。不高兴了,便由着你去误会——反正你总是会原谅的。整整两年,七百个日夜,他只用了不到十日就走回到你的身边。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用得着说什么呢?”
北堂朝一时无话。他今天来这里,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权衡利弊过的。他和季华鸢说明白了自己的想法,然后一个人走进这个屋子。眼前人他认识了两年,一直觉得自己看得透了,却原来从未当真看穿过。这人始终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叫人永远触摸不到真实的温度。北堂朝看着云寄一个人像是陷入了沉思,低声道:“你不用害怕。无论怎样,本王记着你两年前的救命之恩。这两年,你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对不起本王的事,明里暗里,也许还为我挡了不少刀锋。本王和华鸢商量过了,这事结束后,就放你走。”
云寄闻言先是一愣,有些惊讶,他想不到,北堂找竟然肯开这样的口。他转念一想,又是笑了,低语道:“季华鸢果然是你心头的朱砂痣,你爱了他之后,这颗心变得柔软太多了。”
北堂朝闻言静默了片刻,只是道:“本王也只是念着你这两年的苦劳,还有你的一片心。”
“呵,我看过您出生后的所有资料。没有爱上过季华鸢的北堂王,哪里有这么大的慈悲呢。管我对您有没有一片心,我是一个奸细,直接杀掉,您眼都不会眨一下。”云寄语罢,带着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你站在我面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带着季华鸢影响过的印记。都在向我明晃晃地昭告着,季华鸢才是正主,我什么也不是。”
北堂朝沉声道:“云寄,你要的,太多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说你步步无可奈何,但却也步步都是自己的选择。本王能给得起的,也不过就是一条生路。”他说着,突然想起两年前自己睁开眼时看见的那个像白玉兰一样清秀带着羞赧的少年,似是有些不忍,却还是直言道:“别总和华鸢比,你和他——永远都不能比,何必非要与自己过不去呢。”
云寄闻言笑了,笑容竟然很明媚。他走到内室,不知从何处竟然找了一小坛酒出来,揭开盖子放在鼻下轻嗅,说道:“这酒我藏了两年,味道大概还不算好,但闻起来也很香了。王爷不介意的话,陪云儿喝两杯吧。”
北堂朝定定地看着他转过身去倒酒,那单薄的身影让人见了就心疼——他并没有对云寄存着任何不该有的情感,只是跳出这个迷局来看,谁见了,都会心疼这样一个单薄又与多股力量抗衡的少年。说穿了,他也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北堂朝无声地走过去,坐下,默默接过酒杯。云寄笑得更开心,他没有催促北堂朝,只是自己仰起头便饮下一杯,被呛得轻轻咳了几声,道:“是啊,细细想来,我与季华鸢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我只会在心里放大自己的悲苦,却被枷锁牵着步步往套里走。而季华鸢——他宁可割舍掉更大一块皮肉,割得自己鲜血淋漓,也要站直了身子走出这束缚去。您和殿下都是这世间最强权的男子,都爱那天上倔强的鸢,怎会喜欢我这低顺的笼中鸟。”
作者有话要说:
☆、诱
这话,当真是戳进北堂朝的心坎里去了。北堂朝看着眼前人,这人本是宿敌,却又爱上了自己。这人曾在自己身下承欢,算计过自己,也暗自保护过自己。北堂朝突然意识到,这世间能与他在一起谈季华鸢的人不多,云寄身份微妙,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明眼人。也许,若是抛开南怀与西亭的仇恨,抛开云寄卧底的身份,忘记云寄爱着自己,他是可以和眼前人做一个朋友的。
北堂朝饮尽杯中酒,道:“是,所以爱着华鸢,有时候是很累的。他太高傲,为你做了什么,不屑告诉你,你委屈了他什么,他更懒得说。有时候明明说几句软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却宁可拼着头破血流与你恩断义绝,也要维持自己的高姿态。心里多苦多在乎,面上却还是那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信我,我们就在一起,你不信我,那我就走。老实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他这点。但是有时候,却又觉得,就是这样的他,让我爱进了骨子里。”
云寄闻言竟然难得豪气地哈哈笑了两声,仰头又痛饮一杯,道:“王爷,谁都知道您爱的是季华鸢,但也别这样赤裸裸地往我心口上撒盐啊。”
北堂朝也笑:“你肯抱了酒和我说心里话,不就是想听我好好说一说我有多爱华鸢么。明知道什么痛,却越是要往上撞,撞得自己鲜血淋漓了之后,才能感慨一句是自己命势单薄多苦难……你不就是这种人吗?”
“哈哈。”云寄大笑,笑出了泪,举起杯在北堂朝的酒杯上一磕,道:“说得好。想来我在你身边两年,献媚过,逢迎过,算计过,伪装过一阵子,也做过自己,纵然最后没有得到你一点半点的心,却能让你将我看个透彻,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北堂朝看着云寄一杯接一杯,终于在一坛酒见了底的时候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本王陪你喝了这一杯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承诺给你的,自会尽力。但是这戏还是要演下去,你既然选择了开始,就必须陪本王把戏演完。”
云寄呵呵笑了两声,点头道:“我明白的,明白的。夜审,禁足。让殿下消了对我的疑心,等殿下下次出手为我转圜,然后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再放出来。然后,我继续做殿下眼中的好棋子,等到殿下要用我的时候,再倒戈一指——王爷心中,该是如此算计吧?”
北堂朝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放下酒杯,夺过酒坛一把掼在地上。碎瓷片迸溅得让人心惊,云寄却是躲也没躲,只是将双腿慢慢放在蜷在椅子上抱紧了,等外面密密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才清着嗓子道:“王爷,云儿只知道悦阳状况与日俱下。您说的许氏钱号,和西亭王储,当真与云儿没有半点关系。王爷若是不信,便杀了云儿罢。”
门外听着声音赶过来的侍卫脚尖都抵在门槛上了,只等着北堂朝一声令下就冲进去。可是他们等了片刻,门却突然从里面被打开,砰地一声撞在墙上又狠狠地弹回来。北堂朝面色森冷地出现在门口,眼中清明锐利,沉声道:“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命令,归云院上上下下不得放一人外出。听清了吗!”
“属下遵命!”侍卫们跪了一地高声呼喝,云寄在迎面的晚风中睁开迷蒙的醉眼,看着北堂朝从跪成两列的侍卫中间大步而去,唇角勾起一个淡漠的笑意。
北堂朝走进主院,手指还没触碰到门,季华鸢就从里面开门出来,看着他,神色明显有一些着急,却还是尽量稳着,道:“回来了,怎么样?”
北堂朝知道自己这样一个人去和云寄谈心,季华鸢论理同意,论情还是别扭。便对他温柔地笑了,环住季华鸢道:“这一次,云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