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已是而立之年,他不再拥有季华鸢,他的人生一片迷茫。
等这些事情忙过去,然后呢?娶妻生子吗?
北堂朝觉得很难想象以后的日子。这些天来,他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但是,始终没有答案。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埋到公务中去,好在公务这个东西总是有的,你愿意做,那便有做不完的公务。
逃避。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逃避一件事到如此地步。
北堂朝叹着气转身,走到卿云殿寝殿中去。寝殿里很多窗,不点灯也不会特别昏暗,穿堂风跑起来非常清凉。北堂朝的目光一一扫过外厅地上堆着的一盆盆绿植,扫过深褐色的藤制桌椅,他静默无言地走到寝殿睡房内,走到母后的梳妆台前,从怀里掏出那枚凉玉簪子,轻轻搁在桌上。
有那么一刻,他站在母后的睡房内,心中却思念着季华鸢。他从不怯于承认自己对季华鸢的难以割舍,他已经而立了,足够成熟,成熟到正视自己心中那份最为沉甸甸的感情,成熟到明白自己何时应该果断地斩断它。北堂朝怔怔地望着铜镜里自己青涩不再的面庞,低声喃喃道:“其实他也只是个孩子而已,有时候会冒傻气,母后,朝儿代他和您告罪了。”
空荡荡的寝殿内哪有人回答,可是北堂朝却像是得到了什么回答似的,他有些无奈又有些苦恼地低叹一声:“哪有那么简单,这个人,儿子真是爱到骨子里去了……您若是不介意,要不然,我们再试一次……”北堂朝说到这,声音已经非常低了,他突然停住,孩子气的狠狠的甩了甩头,说道:“什么胡话,母后权当朝儿没说过。”
空荡荡的寝殿里依旧没有人回答。北堂朝很泄气似的,他看着窗外,一个恍神间却又突然想起了昨夜,季华鸢将头埋在他肩窝里,哭着求他:“我改,我真的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
他没有听他说完,他哪里还忍心听他说完。那个从未为自己向他开口的人那样低声下气的求他,北堂朝怎么忍心再听他自己说上一句配不上。
北堂朝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心道:你当真是好狠的心。
北堂朝又出了一会神,一会想曾经,一会想季华鸢,恍恍惚惚间,竟然在这睡房里待了快一个时辰。朱雀站在窗外轻咳了一声,北堂朝骤然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下属,连忙敛了面上的怆色,快步走出寝殿。朱雀低声道:“王爷放心,华鸢公子无恙。”
北堂朝嗯了一声,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他人呢?”
“在自己的寝殿内待了一整天。”
北堂朝轻轻皱起眉:“知道在做些什么吗?”
朱雀嗯了一声说道:“属下直接进屋去,他也没避讳,问什么答什么。华鸢公子今天在屋子里做了一天的人皮面具。”
北堂朝一愣:“人皮面具?”
朱雀点头:“是。好像是要做得很精细才行,说是一整天就摆弄这一张。”
北堂朝有些讶异:“他要乔装谁?”
“看不出……”朱雀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唇,看脸谱识人面是东门人的入门本事,但他今天拎着那张人皮面具比划了好一阵,愣是没看出半点五官来。他不信邪,自己戴上那人皮面具,却发现鼻子、眼睛都是窜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季华鸢当时就抱着肩膀站在他边上看着他对着镜子折腾,倒像是很开心似的:“别费功夫了,这面具是为我自己量身打造的,别人戴不出。”
“乔装的谁?”朱雀当时露出了如同傻子一般的表情,季华鸢扑哧笑了一声,却自然什么也没说,回过身去收拾那些瓶瓶罐罐去了。
朱雀现在一想起当时自己那幅傻样,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面红耳赤地抬起头,却见北堂朝正一脸了然地瞧着他:“是那种量身打造的?”
朱雀一愣,想不到北堂朝倒是很清楚。他有些迟疑地看着北堂朝:“是,是啊……”
北堂朝唔了一声,点点头:“是壶心道人的本事,季华鸢大概也懂一些。”朱雀见北堂朝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缓了一口气,叹道:“这么邪门,日后要叫他传授传授……”
北堂朝斜眼看他:“那是人家师门独传,怎么可能轻易教了你?”
朱雀哼唧了一声,嘀咕道:“我是他老师,师命他敢不遵吗?”
北堂朝笑道:“他若是教了你,你俩到底谁才是老师?你这辈分立时矮了一截,你也愿意?”
朱雀自然是不愿意的,一来二去,他又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幌说自己要回去再和暴雨确定一下行动方案。北堂朝也不拆穿,他笑看着这个贯来嬉皮的下属离开。落日已经在山头了,院子里头红彤彤的,一阵清风若有若无地卷过,北堂朝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他忘了,他已经对季华鸢下了驱逐令,朱雀哪里还能有机会去和季华鸢讨教那些本事呢?
方才那些戏说,竟当真只是戏说。
作者有话要说:
☆、进山
按照礼制,在先太后忌日的前一天,南怀的祭祀礼队便会进入祈兆山域。穿过西祈和祈兆,安置在东祁峰山腰上的佛殿内。这一整天南皇都会在佛殿内斋戒沐浴,听经念佛,直到傍晚才下山回汤鹿。而随行的北堂王则会代替天子行孝礼,留宿山上彻夜守灵,直到正日子到来。
随行的队伍声势浩大,但正主也只有南皇和北堂王二人。这说来也算是南皇的一点忌讳,不喜生人陪同祭祀,而出于礼制,又不得不让一些元老贵族参与祭祀,这也便正是为何会设有开殿礼这一说了。每年陪着这两位正主进山的宫人和侍卫不计其数,光是镇守在祈兆山西侧的西祈峰脚下的兵马就有千余人,彻底封住西祈的进山口,而东祁自有母渡江水天然环绕,一东一西,相互夹峙,给祈兆主峰最严密的封锁。
今年与往日不同,上山的主多了一位——晏存继。晏存继在临行前一晚上书南皇,写了一大通自己如何如何感慨于先帝先后伉俪情深,又如何如何应该尽到远客之谊,不知是自己亲笔还是捉人代刀,洋洋洒洒千余字,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老子要跟你们进山。真难为北堂治明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还是耐着性子面带微笑通读一遍,而后抬头对西亭前来送折的人平和地说道:“朕准了。”
于是晏存继提前一晚就欢天喜地地准备开了。山里的环境简陋,这位大爷便提前准备了裘毯玉枕天蚕锦被,明明是深秋了,防虫的席子帐子又抱了一堆,还有他王储殿下每天洗面必用的花精水,早上要喝的紫松茶……林林总总数不清的杂物,足足装了一车,把纨绔王储的角色扮了个淋漓尽致。季华鸢抱着肩膀倚在一边看他兴奋的嘟囔,气得直翻白眼。等天黑了后,季华鸢回到自己的星辰殿,意料之内的看到了早就等在殿内的朱雀。
季华鸢将刚才晏存继悄无声息塞进他手里的名单递给朱雀,朱雀扫了一眼,无声地点头,紧接着便一个跟头从窗边翻走了,干净利索得连季华鸢都觉得只是眼前一花的工夫。
名单上是晏存继要带进山的兵马,还要借北堂朝给他行这个方便。季华鸢自己粗略地看过了,约莫有三百来人。三叔那边要怎么安排进山他还不知道,南怀这边只能做到严防死守,但敌暗我明,肯定是防不住的。不过虽然防不住,也不可能让三叔真的把家底全带进来,季华鸢估摸着,晏存继这三百人应该也足够和三叔势均力敌了。
若是晏存继真的只有这三百来号人,打完了三叔,对北堂朝八成就没什么威胁了。只不过季华鸢从来不信那个人能有那么省心,他将名单正常交给朱雀后,依旧在做着自己的准备。
对待即将到来的那场不知道会有多艰难的战争,能做的就只有养精蓄锐。这个时候若是再纠结于和北堂朝那些情爱之事便是纯属找死了,这个道理季华鸢比谁都明白。 是以在进山的前夜,季华鸢努力放平心态,而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温泉,清点好自己的装备,躺在床上将自己的种种方案从头到尾捋顺一便,入子时的更声刚刚敲响,他便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汤鹿行宫上下已经喧忙起来。寅时三刻,祭祀礼队准时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朝东祁山行进。
季华鸢依旧是以晏存继的人的身份跟随。这一次,他没有再要求骑乘随行,而是非常配合地答应了晏存继一同乘轿的邀请。北堂朝的十六台紫玉绸礼轿开道,晏存继作为客人跟在其后,南皇的黄金蟠龙轿被护在最后。随行的礼队、侍卫、奴才数不胜数,晏存继一出行宫门,就被这前后不见首位的队伍惊了一下,他愉悦地吹了个口哨,朝季华鸢挤挤眼:“南怀真是可以,给老人家烧个纸都要这么大阵仗。”
季华鸢冷着脸扫视了一下西亭礼轿周围的侍从,没有一张熟面孔,连晏十六都不在。他撇了晏存继一眼,“留点口德吧。”
晏存继闻言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都分手了还不许我说。”
季华鸢一噎,正欲发飙,便听后面传来一个沉郁威严的声音:“王储今日倒是赶早。”
晏存继立刻摆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两手一甩背在身后,回身对刚刚出来的北堂朝说道:“北堂王也早啊。”
北堂朝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季华鸢——季华鸢只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北堂朝回过目光来看着满面桃花笑的晏存继,缓缓说道:“毕竟是做人家儿子的,总不能和其他人一样轻慢了。”
晏存继微微一哂,虚拱了拱手,毫无诚意地赞道:“北堂王当真是孝子。”
北堂朝只轻笑一声,便转身向自己的轿辇而去。擦过季华鸢身畔的时候,季华鸢微微侧了侧身,非常守礼节地向他低了低头,没有让他蹭上自己半寸衣衫。
北堂朝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也只顿了一瞬,转眼便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轿辇大步而去了。
季华鸢等他完全走远了才抬起头,静静地在背后看着他上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让人看不出任何感情。晏存继站定在他身后,低叹一声:“最叹不过痴情郎啊……”
季华鸢那双深如幽静的眸子回过来看了他一眼,只道:“闭紧嘴巴上车吧。”说罢,也不管那些个礼数,一手挑开帷帐跃上轿去。晏存继在他身后夸张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上了车。
寅时刚过,祭祀礼队正式出发。轿子刚起来,晏存继就兴奋地撩开了小帘往外探脑袋,季华鸢坐在他对面,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闭起眼睛养神。可惜,晏存继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了他。季华鸢这边刚刚把心定下来,突然感到轿子一晃,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这十二人抬的轿子能突然晃这么一下,就感到身子旁边咣当一下压过来一个东西。他睁开眼一看,晏存继已经拱着屁股挤在他身边了,半拉屁股从他腰上生生地压下去,季华鸢深吸一口气,躲都躲不及,顿时只感觉肠子差点没让他给压出来。
季华鸢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自己往旁边挪得远远的,咬牙低骂道:“你他妈的干什么!”
晏存继眯着眼睛笑:“哎呦呦,小鹰崽子又飚脏口了。”
季华鸢连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鼻子严重走位,他几乎可以想象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么的阴沉可怕,外面的祭祀礼乐还在继续,季华鸢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晏存继,马上就要打开了,你能不能安分点!”
晏存继夸张地吸了吸鼻子,一手掩面一手指着季华鸢,哭叹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啊!本殿生怕此行凶多吉少,赶在没出事前与你再亲近一次,你却这么不领情——可真是,狼——”
“晏!存!继!”季华鸢真是怒了,他一把拍掉晏存继又伸过来的魔爪,两眉横飞入鬓,道:“你那些花花肠子能不能收一收!眼看着快要滚出南怀了,就不能安生半刻?”
晏存继闻言故作委曲地吸了吸鼻子,转瞬间却又换上一脸的精明,他眯起眼看了季华鸢半饷,突然邪笑一声,低声道:“这山路曲折漫长,好生无趣,你若不欲我与你混闹,不如找些事情给我做可好?”
幽暗的轿箱内,晏存继的声音低魅如鬼,季华鸢望着对面那双亮如星的狐狸眼,心中立刻警惕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判断了一下自己离轿门的距离,而后沉声问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晏存继笑声低沉,轻声说道:“不必紧张。不久之后,我们便要一同为战,你不如向我亮亮装备,也让我看看,你对我的差事可曾上了心啊——”
季华鸢的面色沉竣下来,他错眼不眨地看着晏存继,手按在腰间,说道:“我的装备——还能有什么,落虹,毒针,匕首,仅此而已。”
“噢?”晏存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却更加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你可是壶心道人的关山弟子,你师父那么多邪门的道道,就没传给你什么好用的宝贝?”
季华鸢闻言松开按住落虹的手,冷哼一声,道:“我师父明明是道骨清绝,邪门?我看你才是邪门!”
晏存继笑着摊摊手:“好好好,那就让我看看你那道骨清绝的师父给你的宝贝。”
季华鸢又哼一声,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哪有什么宝贝?你也算是和我一同为战两次——母渡江边,雨岚山上,可曾见我用过什么宝贝!我身上最大的宝贝,就是这柄落虹。”
晏存继闻言挑了挑眉,却凑近了季华鸢说道:“你别唬我,那几次事出突然,你毫无防备。如今你与我一同筹谋多时,怎么可能与那时相提并论——季华鸢——”晏存继说着抬起眼来,那双狐狸眼在幽暗的车箱内像是闪着光一样,晃得人心寒:“季华鸢,我突然想起那天探访卿云殿时你勾住我腰的钢索——那样坚韧的宝贝,用来割人头也不在话下了,你就当真舍得留在家里,不带出来防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两相疑
季华鸢与晏存继对视,对面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闪烁的精光让人心寒。然而季华鸢与他对峙片刻,竟缓缓地勾起了嘴角,他慢慢靠回到车壁上,字字分明道:“原来王储殿下是惦记上我这宝贝了。”
“谈不上惦记,你若有稀奇东西,且心无鬼祟,拿出来给人一看又何妨?” 季华鸢忽地笑了,他上身微微向前倾,看着晏存继的眼睛,摇头叹道:“我真不知是我当真眼界太高,还是你西亭着实贫匮潦倒,竟连寻常的紫钢索都没见过。”
晏存继一愣,继而笑了:“季华鸢,你别唬弄我。我这西亭王储再傻,也不至于分辨不出紫钢索来。”
季华鸢闻言摇着头叹笑,语气中带着些无奈和惋惜:“那我就没办法了。师父炼紫钢确有卓技,但也着实不至于让人认都不认得了,你若非说我那宝贝是什么别的东西,我也奈何不了你。”
“好吧,既然是紫钢索……我也很好奇这紫钢还能有什么玄妙的炼法,不如你拿出来给我看一看?”
季华鸢哼了一声:“晏存继,你究竟在猜忌我什么?什么紫钢索,你分明是在怀疑我!”
“我是在怀疑你,难道你就完全信任我了?”
“呵!那你肯不肯把你的所有兵马都清点到我面前来给我也查一查!”
晏存继看着季华鸢,笑的非常诚恳,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作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来,说道:“好啊,你给我看看你的钢索,我就给你看我的布兵图。”
“当真?”
“我人品不敢保证,信誉总还是有的吧。”晏存继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