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变得彼此面目狰狞,至少,若干年后我回忆起来,我是有一个爱人,而不是一个仇人。”
季华鸢的声音非常涩,是故作超脱的干涩。北堂朝蓦的觉得想哭,他回过身,莹莹的月光下,季华鸢唇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却当真没有半点要哭的迹象。季华鸢看见他转过来,笑容更加真挚了些,他张开双臂,说道:“抱一下吧,以后,就真的不再是缱绻的爱人了。”
北堂朝微微有些发怔,他看着季华鸢微微颤抖的眼睫,突然想要说什么,然而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
月光好亮。季华鸢毫无扭捏地又近前一步,微微踮起脚包住他,北堂朝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他的双手虚搭在季华鸢腰后,不知道该不该圈紧。然而季华鸢却抱得非常自然,他又一次将额头抵在北堂朝的胸口——他总是愿意那样做,仿佛那里曾经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隔着衣衫,季华鸢感觉到北堂朝胸口硬邦邦的凸起,北堂朝依旧戴着玉佩,两枚玉佩戴在一起,鼓鼓的。
“为它寻找一个真正懂你爱你的好主人吧。”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北堂朝仿佛彻底怔住了,再难回神,他低低道:“那你呢?”
“我?”——季华鸢似是轻轻笑了一下,他想了想,而后隔着衣衫在北堂朝肩头轻吻了一下,低语道:“愿我的新生里,再没有噩梦轮回。”
☆、开殿礼(一)
北堂朝寅时末准时伴着刚刚透出来的天光起身,如松早就恭恭敬敬地等在外面了,北堂朝抬手在窗畔一敲,窗外的两列宫人悉数跪下,请安声透过窗纸传进来,北堂朝在喉咙里嗯了一声,沉声道:“起吧。”
如松站起身上前一步推开门,下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清水加竹叶涴面,细盐掺珠粉洁牙,北堂朝面色肃穆庄严,摊开双手让宫人服侍他穿好素黑色的长袍。如松走上前来轻轻拆开他头上的发冠,将他的一头乌发理顺摊开,只在发后松系了一条同样乌黑色的发带稍作规缚。北堂朝面无表情地在一众宫女太监的服侍下打点好自己,微微侧过身,看着铜镜里自己微凝的表情,沉声道:“皇上呢?”
“圣上再过半个时辰起身。”一旁的太监头子毕恭毕敬地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才答道。
从今日起,一直到祭祀礼结束,这三日内,整座汤鹿温泉行宫上下都将一改往日宽容放松的作风,严守一切繁琐的宫规礼制,甚至要严格胜于宫中。而北堂朝,眉眼间收敛了昔日的凌厉,却面沉如井,让人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北堂朝在从宫里来的司礼太监头子的指引下,走到卿云殿正殿门外。掌鞭的小太监高高甩起八丈九寸长的蟒鞭,清脆地抽在殿前的青石砖上。北堂朝面无表情地听着耳边的响鞭,在心中数到四,小太监收了鞭,身后的两排太监宫女低着头碎步向后倒退三丈,北堂朝一抖黑衫的下摆,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朝着正殿的主门位叩下一个头。
身后是一片静默,只有冷风呼啸着奔腾过。北堂朝叩稳了这个头,而后跪直身子,目光紧紧地凝视着远处殿门内高高供起的牌位,低声道:“母后,朝儿向您问早。”
身后远处传来钟响,司礼的太监头子蹑着步子上前来,在北堂朝身后低声道:“王爷,圣上起身了。老奴还要陪圣上来问安,先怠慢王爷了。”
北堂朝点点头,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远去。他又正了正神色,再一次叩头,沉声道:“母后,朝儿过会再来陪您。”他说罢,缓缓站起身来,司礼监另一个掌事头子适时地补了过来,低声道:“王爷,请前往汝清台恭候圣驾。”
北堂朝点头,太监早就抬来了紫色玉绸礼轿,北堂朝抬脚上轿,沉声道:“走。”
这座玉绸礼轿是绝对严守宫廷礼制的亲王轿辇,仅次于圣上的蟠龙黄金辇。十六抬的礼轿既稳又快,北堂朝刚刚在轿内闭目养神了一会,就感到轿子稳当当的落了地。
“王爷,请下轿。”
北堂朝睁眼,从被打开的轿帘中看出去,果然已经到了汝清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双幽深的黑眸中的情绪一闪即逝。北堂朝步履沉稳,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他缓缓踏上汝清台前的青石台阶。
早膳与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完全相同,糯米粥,流沙包,酱渍青瓜,茶梅虾。这是先太后十年如一日最爱的早点。藤编的褐色餐桌上早就摆好了四副碗筷,北堂朝走到并排的两个主位前,一一鞠躬,而后自己走到右侧的单座落座。
这是汝清台,是他的母后最喜欢的一处台殿。汝清台是汤鹿行宫中最小的台殿,然而却也是地势最高的一处。幼年时,父皇常在这里陪伴他们母子吃早饭。汝清台背身荒凉,远眺可见江水拍岸。母渡江的水流声和母亲温柔的叮咛声交杂在一起,以致于之后很多年,北堂朝听见母渡江的水声还常常会产生错觉。
那个女子并无惊天才华,也无绝世容颜,她只是那样普普通通的江南女子,一个柔弱到极致的存在。然而,她却做到了无数英雄美人终其一生想要追求的事情——被人记住。
母后留下的一梳一镜,一壶一杯,都让人观之心动,好像那个女子仍然住在这座宁静的行宫之中,从未离开。
北堂朝望着主位桌上那套一模一样的餐具,描金铭龙,描金铭凤,自然而然地摆在一起,和记忆中重叠起来。往年里的这一天他心中总是颇多感怀,然而今天,他却又多了很多沉重。
事到如今,每一步都经过了反复权衡,可他心中终还是自责,要将这西南的纷争牵扯到母亲祭日的灵前。
北堂朝正犹自出神,就听远处多人走动的声音,他抬起头,正对上北堂治进来。北堂治同样穿着一身黑色锻袍,只加绣了暗色的龙图以作区分。当朝天子同样散发,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平日里穿戴的黄金衣饰,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轻松很多,没了那么多天子沉威,多了几分随和。
北堂朝站起身,走到左边替北堂治拉开座位,“皇兄”
北堂治与他之前一样,在两个主位前鞠了一躬后才走到左边坐下,他扫了一眼北堂朝:“问过母亲早了?”
这是一句废话。开殿日的一整套礼规走下来,都是按照北堂朝先、北堂治后的规矩,二十几年始终如此。然而北堂朝却没敢有半点怠慢,点头说道:“在皇兄之前问过了。”
北堂治只随便一点头,微微一抬手,等在一边的宫女过来替二人和桌上的两套空碗筷盛粥布菜。北堂治说道:“今日开殿礼后,你自己看看是在母后寝殿里多留一会,还是干脆住一晚。一年来一次,也该陪母后多说说话。”
北堂朝心中顿时感怀,他知道,这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弥补自己之前纵季华鸢犯错的愧疚。北堂朝抬眼看去,北堂治面色已经松缓了很多,甚至还带着几分轻快——这是重温当年早膳场景的时候,当年的饭桌上,确实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人其乐融融。
北堂朝止不住地出神,对面的北堂治看他发呆,也不点他,只是低叹了一口气,说道:“吃饭吧。”
早膳过后,又有其他礼规,这些流程非常繁琐,但却是北堂两兄弟多年来早就烂熟于心的。其实,繁琐只是观者的感觉,他们兄弟二人在做这些的时候,又怎么会有无趣,只能是怀着最真诚的心,细致地去照顾每一个应该做到的细节。先太后祭日前第二天的开殿日,本就是先帝当年制定的规矩,像是先太后还在一样的,一家人好好过这一天。这二十几年来,南怀发生了太多事,先帝驾崩,北堂治继位,然而这开殿日却从来没有动过。唯一的区别,从前是父子三人过这一天,如今只剩下兄弟二人。
空碗筷多了一套,但是该在的都还在。
到了正午,钟声响了十二下,卿云殿前殿正式开殿。北堂治和北堂朝又换了另一套衣服——北堂朝的是黑袍带祥云案文,北堂治的是黑袍带金色衣边,一同出席开殿礼。
今日会出现在卿云殿前的应当是汤鹿行宫内全部的住客,然而能够随北堂治、北堂朝二人进殿参礼的却极少,诸如许平江这些后生小辈,是连看都要排在殿外层层人山后远远的看的。而晏存继作为西亭王储,如今南怀最尊贵的客人,当然要被请进殿去。北堂朝远远的看见晏存继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晏存继今天很给面子的穿了一身肃敬的黑衫,身后只跟了一个西亭下人。晏存继将身后的人留在殿外,走到主灵位前先是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而后才站起来,走到一直冷着脸的北堂朝面前,低声说道:“季华鸢呢?”
“以他的资历,你若不带他进来,他便只能在殿外人群里站着了。”北堂朝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情绪。晏存继闻言笑了一下,说道:“噢——我还以为你会带他进来——”
北堂朝闻言却丝毫没有被挑衅到似的,他只是客气而疏远的牵了一下嘴角,而后说道:“王储既然来拜本王的母后,就去后面喝一杯茶吧。”
晏存继一语未能激怒他,嘴角更带了两分讥诮:“你带我过去?”
北堂朝静默无语,身边有眼色的小太监立刻过来解围,毕恭毕敬地为晏存继引路。晏存继到底也没真的在人家母后灵位前胡闹,随着那太监走了。北堂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远,对身后凑过来的朱雀低声道:“看着他。”
“是,属下明白。”朱雀压低了声音答道,朝殿内的暗处使了个眼色,两道黑影一闪而过。朱雀回过头来看着北堂朝面色冷沉,又说道:“王爷放心吧,晏存继终归也不敢在这场合闹事。”
“嗯。”北堂朝只嗯了一声,他站在灵位的一侧,看着进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上香,叩拜,然后被小太监引去后面喝茶。主殿门和殿院门正对,双双洞开,一眼可以望到百丈外默立观礼的人群。北堂朝的目光淡淡的扫过,没做任何停留。
正在给先太后行礼的一位将军上好了香,站起来走到北堂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中有些沉重:“早几年没看王爷如此肃默了,如此时日,其实本也不是哀事。”
北堂朝笑了,是真正的笑,没有半分造假。他对对面的将军说道:“每年的开殿礼,都是元老长辈们最沉重,如今本王过了而立,也该有些正样子。”
将军笑了,“王爷若是说自己从前没样子,先太后听了也该恼了。世上孝子,莫过于圣上和您。末将只盼我大去之后,子孙能如您一半用心就好了。”
“将军哪里的话。”北堂朝叹息一声:“将军身体康健,长寿长福,这才是对子孙的照拂。”他说着,挥手招来了太监统领,嘱咐将人带到后面休息。
“王爷,最后一位了。”朱雀上前一步低声道。北堂朝嗯了一声,说道:“关了殿院门吧。”他说完,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似无意般又扫过了殿外远处的人群。北堂朝转身向后面走去,听着殿院门在身后远远的关闭的声音,终于轻轻皱起了眉。
季华鸢竟然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殿礼(二)
北堂朝心中有些诧怪,他有些不愿意再去多问关于季华鸢的事情,但却终于还是担心多过了那些有的没的的怪情绪,他在步入茶点厅前一刻停下步子,对跟过来的朱雀低声道:“去看看季华鸢在哪里。”
朱雀没有多问,只低声道了个是,然后便亲自去查了。北堂朝叹了口气,抬脚走进茶点厅,厅中的宾客三三两两的交谈着,说的都是先帝和先太后之间的趣事,众人看着北堂朝进来,纷纷站起身。
北堂朝面上是温和的笑容,点头道:“今日一番礼法下来,大家都跟着受累了。这二十几年来母后的祭祀礼,难为大家总是肯来照拂。”
明知是客套话,可是众人依旧非常识相地纷纷摆手,一位老臣说道:“先帝与先后帝后情深,当今圣上与您兄友弟恭,这是南怀之幸。能够受邀这祭祀礼二十几年,也是老臣的荣耀。”
众人纷纷道是。北堂朝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随手招来如松,吩咐道:“前辈元老们受了一天累,去安排大家用过便餐后再各自送回行殿去。”
群臣纷纷作揖道:“老臣谢圣上恩典,谢王爷恩典。”
北堂朝既然说是便餐,此言便绝无刻意的谦虚。其实能够出现在开殿礼上的人多半都是元老辈分,参加了二十几年的开殿礼,个个心里都清楚得很。开殿礼后没有盛大的晚宴,南皇为他们安排的便餐是一荤四素,极尽简单却又极尽精致,其实倒比吃酒席要让人放松舒服得多。其实这开殿礼的便餐每一道都是有讲究的,四道素菜中选用了十种蔬菜、五种豆制品,配上五谷馒头,用最朴素和简单的方法烹饪这人间最基本的菜肴。如同先太后其人,至简而入味。
南怀的老臣们坐了一桌,北堂治和北堂朝坐了另一桌。而晏存继,作为这个不得不邀请的极为别扭的存在,北堂朝踌躇了好久,终于咬咬牙把他放在自己那一桌上。好在这位大爷今天话十分少,和北堂治客套了几句之后便开始专注在上来的菜上。菜上全后,北堂朝清楚地看见晏存继对着那盘唯一的荤菜嫌弃地撇撇嘴,他捉起筷子来尝了一口,面上尽是差强人意之色。
北堂治全当没看见,只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饭。
这一餐用的也快,皇帝不说话,老臣们就更加安静,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就结束了。北堂朝目送着小太监们引领着老臣们向各自的住所而去,晏存继也跟着众人一并走了。
北堂治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看着落日下空旷的场院,沉声一叹:“又是一年。”
北堂朝侧过头看着他的皇兄,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北堂治和他并不很像,但是轮廓非常一致。那个人抿紧了唇,侧脸和他一样的刚毅。北堂朝回过头来,也不由得低叹一声:“是啊,又一年——”
即便每年都要兴办这一回,也架不住众人散去后的庭院冷落。兄弟二人静静地站了片刻,还是北堂治先回过神来,他拍了拍北堂朝的肩膀,问道:“自己留一会,还是住在母后寝殿里?”
北堂朝回过身往卿云殿寝殿的方向望了片刻,低声道:“我不留了,也不住了罢……”
“怎么?”
北堂朝沉叹一声:“等这一切都了了,我就搬进母后寝殿里,好好陪陪她。”
北堂治静默片刻,说道:“也好。”
北堂治终究是帝王身,等待他去操劳的事情永远都没有尽头,无论是今天的开殿礼,还是日后的大行动,都只会让他停顿,却不能彻底拖得他留下来。这是宿命,也是他肩膀上挑起的江山。北堂朝送北堂治出了殿院门,北堂治的黄金步辇已经等在门口了,北堂治挥手说不用再送了,北堂朝便目送自己这位永远奔忙的皇兄坐在那高高的步辇上远去。
其实,包括北堂治在内,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己非常感谢母后的安排,感谢自己晚一步出生。
那样束缚的生活,他不会想要。江山是什么,他可以帮皇兄守着,却不愿扛到自己肩膀上。二十岁以前的北堂朝只过着顺当当的王爷日子,又身兼了东门门主,对自己的人生虽然没有长远的筹谋,但已经非常满意现状。而二十岁之后他有了季华鸢,北堂朝感慨自己如此幸运,在知晓了自己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已然拥有了。而现在,北堂朝已是而立之年,他不再拥有季华鸢,他的人生一片迷茫。
等这些事情忙过去,然后呢?娶妻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