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吓了一跳,立时全成了哑巴,铺好床后便一起退了出去。而白大帅放开九嶷站在床边,双手叉腰又喘了半天的气,这一回他喘得卓有成效,因为面色渐渐由青转白,脸上的怒意也隐隐的消散了八九分。深深的吸了几口气,他转向九嶷,开始抬手解衣扣:“佛爷,你说,清奇确实是走远了吗?”
第四十二章
九嶷抬手捂着耳朵缓缓的揉,同时姿态迟缓的东张西望了一次:“吕清奇……”他沉吟着答道:“至少此刻不在附近。”
白大帅脱了外衣,露出贴身的白绸小褂。转身一屁股坐到床边,他弯腰把皮鞋也脱了,然后抬腿爬上了床:“佛爷,不要客气,辛苦了一夜,你也上来休息吧!”
九嶷袖着手站在地上,迟疑着没有动。而白大帅见他不听话,如同变脸一般,登时换了一副横眉怒目的面孔,攥了拳头狠狠一捶床:“要么上床陪老子睡觉!要么吃去吃一粒枪子!”
九嶷一听这话,当即一头滚到了床上——滚得太猛了,大脑袋“咚”的一声撞上了白大帅的胸膛。白大帅身材玲珑,胸膛的面积也很有限,如今骤然受了一击,当场被九嶷撞得闭了气。而未等他把这一口气缓过来,房门外又响起了副官的声音:“报告大帅,吴秀斋先生想要见您和佛爷。”
白大帅好容易才恢复了和颜悦色的面孔,此刻受了一撞,面孔登时又要维持不住。而九嶷自知有罪,伸了大巴掌要去为白大帅摩挲心口,可惜为时已晚,白大帅急赤白脸的对他劈面一掌,在他那脸上抽出了一记脆响,然后嗷嗷的吠道:“不见!让他滚蛋!”
九嶷无端的挨了一个嘴巴,因为不便立刻打回去,只得忍气吞声,捂着脸躺了下来。白大帅怕吕清奇将要怕出了心病,九嶷背对着他蜷成一团,也自有一番心事——明明都把皓月抱到手里了,万没想到吕清奇竟然有本事硬抢、而且还当真把皓月抢了去。九嶷从未遭遇过这般失败,越想越是懊恼,待到身后的白大帅打起小呼噜了,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同时听得四脚蛇把大嘴伸到自己耳边,低声说了话:“九嶷,这个白大帅太难伺候,咱们找机会逃吧!”
九嶷没言语,直接抬手把四脚蛇拽下来掖回了怀里。逃自然是要逃的,只是不知道应当选在何时动身。而且逃了之后又当如何?继续带着四脚蛇浪迹天涯去?还管不管那只落入驴掌的狗崽子了?自己并不是没有设法救过狗崽子,救归救,可是结果没救出来,那么这样一场营救,到底还能不能算数?自己若是就此丢开手不管他了,算不算是薄情寡义?
九嶷常年缺德,洒脱惯了,如今骤然陷入了情与义的大题目中,就糊里糊涂的想不清楚了。
九嶷跟着白大帅过了几天,越过越感觉苦不堪言。当着众人的面,白大帅倒是恢复了往昔和颜悦色的模样,可是背地里对着九嶷,他憋气窝火,说发疯就发疯,拿手绝技是跳起来抽打九嶷的后脖颈和光脑袋。九嶷有心还手揍他一顿狠的,可是白大帅一方人多势众,并且全是荷枪实弹,他敢还手,白大帅就敢对着他开枪。而他虽然是个半人半妖的东西,但是还未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若是平白无故的挨了一枪,滋味定然难熬。
审时度势的咽下一口恶气,九嶷冷眼旁观,一直观到这日下午,他终于是把心一横,定了一条新计谋。
白大帅因为怕吕清奇越夜半前来偷袭,所以活成了一根老光棍,男色女色都不近了,日夜只和九嶷厮混在一起。白天他操劳军务,并不得闲,故而天黑之后睡得早。他睡,九嶷躺在他身边,闭着眼睛也装睡,及至听他呼吸沉重、将要打起呼噜了,九嶷轻轻的坐起了身,伸腿下地趿拉了一双拖鞋。四脚蛇早已知晓他的计划,故而此刻也不惊诧,单是一如既往的缩在了他的怀中。
蹑手蹑脚的出门进了院子,他刚一见月亮,就被院内的卫士发觉了。卫士之一上前一步,声音很轻的呵斥道:“大师,干什么去?”
九嶷神情自若,一手拢着僧袍,一手抬起来向房后的方向指,声音也是非常之低:“我去趟茅房。大帅嫌我放屁太臭,不许我用房里的抽水马桶。”
说完这话,他抱着肩膀,哆哆嗦嗦的往后方跑。卫士们见他衣衫单薄,的确是个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故而也就没有继续盘问,由他往茅房去了。
九嶷刚一转到房后,便恢复了昂然姿态。房后开着院落后门,门外的犄角旮旯处立着一座小小茅房,乃是卫兵们的方便之所。九嶷对茅房一眼不看,迈开大步就要向前跑,可一只大脚丫子刚抬起来,茅房门口便伸出了个油光水滑的小脑袋。月光之下,小脑袋目光如炬,一眼便看清了九嶷的面目,紧接着小脑袋开了口,声音还不小:“九嶷?”
九嶷不假思索的拐了弯,一把就捂住了小脑袋的嘴,定睛一看,原来小脑袋也是熟人——吴秀斋。
九嶷这些天活得焦头烂额,早把这人忘到了九霄云外去,如今和他打了照面,也没有好脸色给他:“吵什么!闭嘴!你怎么在这里?”
吴秀斋见九嶷咬牙切齿的小声说话,心内明白了几分,很识相的也压低了声音:“我刚去了白大帅的院子里,想要见见你和白大帅。可是院子里的卫兵不许我见,把我撵了出来,我心里气不过,就顺路撒了一泡尿!九嶷,我是为了救皓月师父才来大帅府的,可是我已经在大帅府住了好些天了,师父没有救出来,也没有人理睬我,这算是什么事情呢?你这是又要去哪里?白大帅呢?”
九嶷心思一转,决定实话实说:“你那个皓月师父,本来都被我救出来了,哪知道那吕清奇实在厉害,又把他抢了去。现在白大帅对我很不怎么样,不但怪我放走了吕清奇,还让我负责他的安全与幸福,妈的老子自己活得还既不安全也不幸福呢,哪有工夫管他?所以我决定今夜逃走,远远的离开白老头儿。你呢,识相的话就闭上嘴赶紧滚,否则的话本佛爷不客气,直接掐死你扔到茅坑里去!”
第四十三章
说到这里,他大眼珠子一转,忽然生出了新的念头——还不能轻易的放了吴秀斋,因为这小子既无胆量也无智慧,自己前脚走了,他很可能后脚就跑去向白大帅告密。而自己若是就地宰了他,多多少少也要弄出些动静来,一旦惊动了附近卫兵,自己这一场夜奔可就前功尽弃了。
思及至此,不等吴秀斋回答,他目露精光的又开了口:“要不然,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是我带进来的,我若是逃了,难保白大帅不会迁怒于你,万一……”
话未说完,余音袅袅,九嶷看着吴秀斋,让他自己想。而吴秀斋连老家那位胖太太都斗不过,如今又冷又怕,脑浆都要结了冰,自然更是没了思想。九嶷一恐吓他,他战战兢兢的,便真怕了。
“那我、我跟你一起走?”他带着哭腔小声问道。
九嶷一把抓住他的小细手腕,同时转向前方低声答道:“别啰嗦,出发吧!”
九嶷这一趟夜奔,逃得十分顺利。
一路上他领着吴秀斋疾行不止,一队巡逻兵也没遇到。迎着寒风直奔了那一套被炸成废墟的破院落,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一大片瓦砾堆,然后翻过一堵被炸豁了的院墙,轻轻巧巧的就离开了大帅府地界。此时正是午夜时分,府外路上莫说行人,连个鬼影都没有。九嶷痛快的喘了一口粗气,耳边就听四脚蛇发了问:“九嶷,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呢?”
九嶷不假思索的答道:“先找个安身的地方,等天亮之后,再定前途!”
在一家黑洞洞脏兮兮的小店里,九嶷找到了安身之处。吴秀斋惊惶惶愣怔怔的跟着他,心里感觉自己像是在梦游,有点想离了他回姐姐家去,可又不是完全的愿意走。轻轻的在硬板床边落了座,他仔细着自己的体面衣服,不敢乱动,生怕在桌角床腿上蹭了污渍。在如豆的一点油灯灯光下,他看见一只大臭虫抖着触角,在肮脏地面上一闪而过。角落里有一双小眼睛闪烁,他想自己如果没瞧错的话,那应该是一只大老鼠在看热闹。
宽袍大袖的九嶷在地上走来走去,是个心事重重的模样,而四脚蛇趴在吴秀斋身边,因为看吴秀斋仿佛是很嫌弃自己似的,所以十分要脸,吴秀斋不理他,他瞪着两只绿豆眼,也是坚决的不理吴秀斋。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吴秀斋又冷又累,因见九嶷一味的只是踱步,便忍不住开了口:“喂!明天你到底是打算怎么办?继续找师父去?还是各回各家?”
九嶷停下脚步,沉吟着没有说话,四脚蛇却是忍不住怒道:“什么师父!不过是只狗崽子罢了!不许你提他,再提他我就吃了你!”
吴秀斋虽然知道四脚蛇是只有智慧的小妖精,但因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人气,所以无论四脚蛇如何发表高论,吴秀斋都当他是在鸣叫。抬眼望着九嶷高大的身影,他又开了口:“大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说实话,师父真的……真的也是妖精吗?”
九嶷心不在焉的一点头,然后抬手比划了个长度:“小白狗,就这么大。”
吴秀斋听到这里,不知怎的,有种被人欺骗了的感觉,不愤怒,只是悲伤。神情痛苦的交握双手,他仰起脑袋追着九嶷看:“看他的气质,不像狗呀!”
九嶷背着手,魂不守舍的继续踱步:“不像吗?傻头傻脑的,很像嘛!”
吴秀斋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垂死挣扎一般的还要反驳:“傻?他哪里傻?皓月师父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深明大义,实不相瞒,我吴某人活了二十几岁,还没有见过这样才貌双全的人。若不是因此,像我这样孤傲的人,能心甘情愿的称他一声活神仙吗?九嶷,你仔细回忆回忆,是不是你看错了?师父他就算真是只妖精,也不该是狗这种俗物啊!你说呢?”
九嶷神游天外一般,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我?哦,真是狗,小公狗,白的。”
吴秀斋听到这里,真痛苦了,深深的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偶像兼靠山居然是只狗,他那脆弱的身心实在是承受不住这个事实。回想起皓月的音容笑貌,他心如刀割,几乎想要痛哭一场,心头的希望之光也彻底黯淡了。
吴秀斋抱着膝盖垂着头,长久的一动不动,脑筋也停了转。而九嶷在地上团团转了许久,末了大概是转累了,他踢开拖鞋跳上硬板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来。这硬板床上除了跳蚤臭虫之外,也堆着一条薄薄的破棉被。九嶷身强力壮,光着屁股跑到雪地里也冻不死的,所以此刻也不盖被,单是闭了眼睛枕了双手,摆了个舒舒服服的睡姿。四脚蛇盘踞到了他的肚皮上,心中有些惶惑,因为没看出九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自从跟了九嶷之后,四脚蛇的小肚皮里时常会闹一场蛇肠寸断,因为九嶷处处都和他拧着干,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捉一只新妖精回来抢他的地位与风头。天长日久,四脚蛇酿了一肚子老陈醋,并且因为想做九姨夫而不可得,所以老陈醋酸中带苦,那种滋味十分难尝。
两人一蛇一言不发,静静的熬到了天亮时分。四脚蛇双目炯炯,见窗外现出黯淡天光了,立刻抬起爪子抓挠了九嶷的胸膛:“九嶷九嶷,天亮了,天一亮城门就开了,我们赶紧逃出城去吧!”
九嶷一直一动不动,仿佛是睡了,如今受了四脚蛇的一抓,却是立刻睁了眼睛。吴秀斋在床边坐了小半宿,不但手脚冻得冰凉,甚至鼻尖都红了,周身的关节也结了冰一般,一动便是一酸痛。抬起两只脚互相磕了磕,他脚上的新皮鞋仿佛是冻硬了,石头似的相撞出了响声。在响声中转向九嶷,他吸了吸鼻子,也开了口:“喂!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九嶷不置可否的坐起身盘了腿,又把四脚蛇长条条的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他抬头正视了吴秀斋:“不知道。”
此言一出,吴秀斋和四脚蛇一起傻了,因为九嶷素来揣着一肚子主意,仿佛是从来没有“不知道”的时候。一起眼睁睁的注视了九嶷的面孔,四脚蛇不知不觉的张开了大嘴,吴秀斋则是试试探探的小声请求道:“要不然……我们再找一找皓月师父?不管成不成,先试一试嘛!”
九嶷一点头,随即向后一仰,“咣”的一声拍回了床板上:“好。”
四脚蛇大叫一声:“好?”
九嶷翻了个身,把四脚蛇夹在了大腿间:“别吵,让我睡个懒觉。那个谁,你有钱没有?出去让伙计送一壶热茶进来,就手再给我弄点儿热饭热菜,去吧!”
吴秀斋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出什么主意来,于是乖乖的出门给九嶷找吃找喝去了。
第四十四章
九嶷在这小店里,一住便是三天。
这三天里,吴秀斋和他同起同卧,并且还得负责他的伙食,他吃肉包子吃皮不吃馅,吃豆沙包吃馅不吃皮,恶习十分之多,但因吴秀斋有求于他,所以也都默默的忍了下来——一边忍,吴秀斋也一边犯嘀咕,因为始终不知道九嶷意欲何为。
如此忍到了第四天,九嶷让吴秀斋去估衣铺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裤褂回来。脱了僧袍换了便装,九嶷打了个包袱装好僧袍,又把四脚蛇也裹进了僧袍里。将包袱紧紧的斜系在了后背上,他领着吴秀斋离开小店上了大街。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正是一副太平景象。吴秀斋跟着九嶷向前走过了一条大街,见周遭并没有大帅府里的士兵来抓自己,一颗心就跳得平稳了许多:“喂!你到底是打算往哪里走?”
九嶷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气定神闲的答道:“不知道。”
吴秀斋听闻此言,立刻瞪了眼睛:“不知道?”
九嶷和颜悦色的问道:“你知道吗?”
吴秀斋感觉自己是被九嶷耍弄了三天,简直气得要哭:“我怎么可能知道?”
九嶷弯腰攥住了吴秀斋的小细腿,轻轻巧巧的向上一抬。吴秀斋身体一晃,低头看时,发现自己右脚的皮鞋已经被九嶷脱了下来。而九嶷拎着皮鞋直起身,轻描淡写的说了话:“既然都不知道,那就扔鞋决定吧!”
说完这话,他把皮鞋向上一扔。皮鞋滴溜溜的落下来,鞋尖正向着东方,于是九嶷向东一指:“好,就往东走!”
吴秀斋以金鸡独立之姿向前跳了几步,摇晃着穿了皮鞋,随即转身面对九嶷,怒不可遏的吼道:“好你个秃驴骗子!我当你是救星,孝子贤孙一样足足伺候了你三天,你可好,竟然把人命关天的大事当成儿戏!算我瞎了眼,几次三番的遇到你这个混账妖僧!我看出来了,你根本没有诚意去救师父,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你滚你的蛋,我回我姐姐家,往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几天的饭菜,我就全当是喂了狗了!”
说完这话,他愤愤然的扭头便走,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而九嶷袖着手迈步向东走了几步,忽然原地做了个向后转。躲在包袱里的四脚蛇感觉他这个势头不对劲,可是包袱外面光天化日人来人往,他又不能公然的伸出脑袋询问。包袱开始一起一伏的起了颠簸,四脚蛇凭着直觉感受了一番,末了认为九嶷应该是正沿着道路笔直的走,步子这样的敏捷利落,可见他也是目标明确、胸有成竹。
四脚蛇困惑了,不知道九嶷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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