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左边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如果不仔细看,你会以为他是一个蒙古族妇人,虽然苍老,皮肤比起一般的男性老人却白晰许多,颌下也没有胡须,脸上的皱纹密密的,仿佛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他叫席日勾力格,今年已经七十有二了,原是北元皇宫中的一名管事太监。
坐在希日巴日左边的,则是一个年轻人,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和相貌比起旁边几个蒙古大汉显得文弱一些,其实他的马术、刀法和箭术在整个部落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他是希日巴日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智囊,同时也是他八拜之交的安答。
他叫戴裕彬,是个汉人,大元开国功臣之后,虽然他是汉人,但是世代在元朝做官,对元朝忠心耿耿,一直妄图反攻北平,重进中原,恢复大元天下。
希日巴日下定决心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振奋北元人的军心士气,挟功投奔尼古埓苏克齐汗,努力恢复成吉思汗拖雷一系在整个蒙古草原的威望,整合各部军队杀回中原,就是出于他的策划和鼓动,他梦想着做一个大元的复国功臣,如他祖上一样,代代做官,永享荣华。
其他几人则是部落中的一些长老和有威望的头领,年纪普遍比较轻,大多是希日巴日的忠心拥趸者。
希日巴日道:“我的计划是这样,利用明人与我们进行交易的机会,挑选一些精干之士混进关去,他们知道,我们交易之后会停留几日,就近在大都及其附近采买一些粮食、布匹、盐巴、铁锅运进来,这就是我们的好机会。
大都一带,有许多已经甘心做明人顺民的蒙古人,还有一些甚至甘为明人鹰犬,参加了他们的军队,反过来与我们为敌,那些明国人都是司空见惯了的,因此在貌相上,我们不需要做太多的掩饰,但是,路引必须要有。”
戴裕彬道:“不过,这个你们不必担心,我们已经买到了几十张空白路引,随时可以填上需要的信息。”
希日巴日点点头道:“然后,我们就需要混进大都去。拉克申一直以商贾的身份住在大都城内,他会接应我们,并为我们安置住处。接下来的事情,安答,你说给他们听。”
戴裕彬点点头,说道:“我家世代都是大元朝廷的官员。昔日建造大都,排水管渠是由都水监负责设计的,当时的都水监监正是郭守敬大人,而我家祖上,当时任都水监丞,都水监建造的皇城排水管渠图纸,是由我家祖上这位都水监丞负责绘制并保管。这些图纸中关于皇城排水管渠的这一部分,现在我家还有保留。”
他拔出腰刀,在地上比划起来:“我们混进大都之后,要趁夜通过排水管道进入大都皇宫。皇宫中有进水管渠一条,排水管渠两条,三条管渠互不干扰。两条排水管渠中,一条是排除污秽之物的管渠,窄小肮脏且不易通行。而另一条主要是排放雨水的管渠,宽敞,且比较干净,我们要利用的,就是这条管渠。”
“大家看!”
他认真地道:“这条排水管渠,在最外侧有圆木制的水窗,当城外积水高于城内排水时,外面的水力会将水窗自外紧闭,以防倒灌,现在自然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潜进去。
排水管渠内高而外低,多年冲积,此刻虽是冬季,排水不多,必也湿滑不堪,所以我们要准备特制的鞋子和一些攀爬工具,这些,由拉克申在大都城内安排,我们不需要管。钻进排水管渠后,会有许多岔道,密如蛛网,如果没有图纸,走到死也走不出去,问题是,我们手中有图纸。”
众人眼巴巴地听着,一个叫胡勒根的头领问道:“然后呢?我们冲进皇宫,杀死朱棣?”
希日巴日哈哈笑道:“胡勒根兄弟,我当然知道你的勇猛如同雄狮,可是凭着几十个人想冲进皇宫宰了燕王,那是不可能的。接下来嘛,席日勾力格,你来说。”
“是,大人。”
那个北元老太监咳嗽一声,慢吞吞地道:“皇宫里面,建有秘道。一直都有,这是自古以来,建宫殿的规矩。老奴当初在宫里头,就是负责定期打扫、维护秘道的人。
至正二十八年的时候,明国的大将军徐达率兵攻打大都,咱们大元的军队还在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哪儿是人家的对手啊。眼见如此,惠宗皇帝就决定,退到关外,迁都到上都去。
临行前,皇帝陛下下令在皇宫下面的秘道里,埋藏了大量的火药和桐油,想等徐达攻进城来,闯进皇宫的时候,把徐达和整个皇宫炸成废墟。老奴当时就是奉惠宗皇帝所命,安排这件事的人。
可是皇太子殿下和几位得用的大臣都极力反对,惠宗皇帝也觉着,咱们未必没有机会再打回来,如果就此炸掉皇宫,无颜面对祖宗,这事儿就搁下了。
秘道口儿被老奴重新给封上了,那地方很稳秘,知道秘道所在的人当初就没有几个,知道下边埋着数不清的火药、桐油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现如今,也就剩下老奴一个人了……”
席日勾力格说到这儿,想起当年,不禁唏嘘起来。
希日巴日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啦好啦,不要哭啦。等办成了这件大事,你就是我大元第一功臣,到时候,可汗一定会重用你,等咱们打回大都去,你就是朴不花一样的人物,宫中第一太监,威风赫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席日勾力格破啼为笑,擦着泪道:“那样的好事儿,老奴可不敢想,老奴就巴望着,临了临了,给皇上再效一回力,办一件差事。
希日巴日对众人说道:“这个计划,是我的安答得知席日勾力格的身份和这件秘密之后想出来的。到时候,我们利用排水管渠潜入皇宫,再由席日勾力格带着我们打开秘道,然后么……”
他狞笑一声,笑中满是杀气。
几个心腹互相看看,长得粗壮彪悍的毛伊罕问道:“大人,燕王府中,想必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咱们从排水管渠摸进宫去,翻到地面上,再去寻找秘道入口,这中间当有一段路程,找到秘道口,少不得还要发掘一番,能不被人发现么?”
希日巴日忍不住笑起来道:“你放心,我还另有安排,当初拉克申为了在大都站住脚,曾经把他妹子送进燕王府做宫女,如今正好派上大用场,哈哈,用汉人的话来讲,这叫什么来着,唔……叫……叫……”
戴裕彬微微一笑,接口道:“无心栽柳柳成荫。”
希日巴日道:“对,无心栽柳柳成荫。哈哈……”
毛伊罕又问:“大人,那咱们翻山越岭,一样可以潜入明国境内,何必非得用此手段,还得将大量的毛皮兽筋这些可做精良军械的东西卖与他们?”
希日巴日道:“本来,我也想着,翻山攀岭过去就好。不过,席日勾力格年纪大了,他可爬不动山,而咱们这个计划又少不了他。再者,还是我的安答提醒的我,等咱们大功告成,就得立即拔寨起启,去投奔大汗。到时候累累赘赘的全是坛坛罐罐,怎么走得动?既然是要抛弃了的东西,不如换些易携的财物,将来自有用处。”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戴裕彬兴奋地站起来,鼓动道:“诸位想想看,等咱们大功告成之日,半个大都毁于滔天烈焰之中,这得死多少人?到时候燕王、燕王妃、燕王子,整个燕王一脉尽皆化为焦炭,消息传开,这将何等的振奋?这件事一定可以重振我大元士气!”
他挥舞着拳头,胀红的脸庞有些狰狞地道:“到那时,我们就重整旗鼓,杀回中原,夺回锦绣河山!”
“重整旗鼓,杀回中原,夺回锦绣河山!”
盟誓般的吼声中,他们的族人已提着带血的猎物策马奔来。
第095章 阴差阳错
“茗儿,茗儿,快来看看,姐夫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朱棣兴冲冲地钻进茗儿的闺房,唤着她的乳名儿笑道。
“姐夫带啥好东西来了?”
正趴在床上和姐姐聊天的徐妙锦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一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着,有些兴奋。
朱棣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举起来,得意洋洋地道:“喏,你看看,漂亮吧?嘿嘿,一条是玄狐的皮子,黑如墨染,一条是雪狐的皮子,洁如白雪。你瞧瞧,上回你看见你姐的裘衣漂亮,就吵着也要做一件,姐夫可是放在心里喽,这两件皮子是韩都指挥送给姐夫的,姐夫送给你,一件白、一件黑,做出衣服来一定很漂亮。”
茗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小嘴一撅,一句话不说,一转身就趴到床上,把个背影丢给了姐夫,根本不睬他。
“唵?这是咋了?”
燕王莫名其妙地看看自己夫人,燕王妃抿着嘴儿乐,白他一眼道:“你呀,别来献宝啦,拿什么不好,偏拿狐皮子。”
燕王更加纳闷:“狐皮子咋啦,这不是茗儿想要嘛。老韩一送给俺,俺马上就想到茗儿了。”
燕王妃走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狐皮,低声道:“茗儿这丫头一向死心眼儿,喜欢了一样东西,就不带换样的。”
她往床止一呶嘴儿,小声道:“喏,瞧见没?前两天去谢氏皮货行,小丫头一眼就相中了件狐皮子,是火狐狸皮,鲜红如火,确实漂亮。可惜了,那是有主儿的,出多少钱人家也不卖,小丫头刚把这个不痛快忘了,你又……”
朱棣傻了眼,小声嘟囔道:“俺哪知道呀,现在咋整?要不你去哄哄,这小祖宗俺也惹不起呀。”
朱棣夫妻的感情非常好,他们成亲的时候,一个十六,一个十四,一个是当朝皇子,一个是将门虎女,两个人从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做了夫妻,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之极,朱棣虽也有侧妃,但所爱唯有徐妃一人,朱棣现在有三子五女,全是徐妃一人所生,由此可见二人感情之笃。
听了丈夫的话,徐妃笑道:“这孩子脾气拗,除非自己想通,我哪劝得了。唔……不如咱们找个时间,陪她去打猎吧,要是能猎到火狐狸当然好,就算猎不到,出去跑一跑,玩一玩,她也就开心了,小孩子么……”
徐茗儿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姐姐姐夫咬耳朵,待听到要带她去打猎,可就再也装不下去了,她立即爬起身,拍手叫道:“好啊,好啊,那咱们明天就去!”
※※※※※※※
彭梓祺穿一身男装,单枪匹马进了北平城。
她是从济南赶来的,她先去了阳谷县,见到了小东嫂子,得知夏浔和西门庆去了济南,问明他们所住老店的名字后,她又快马赶去济南,结果又扑了个空,无奈之下这才直接往北平而来。半路上正逢大雪,在客栈耽搁了两日,今日堪堪进城。
北平曾经是一国之都,地界之广、人口之众,她又没有官方身份,远道而来人地两生,如何去寻人?只走了半日,彭梓祺就发觉这样下去根本就是大海捞针,说不定等到夏浔办完了差事回了青州,她还在北平城里两眼一抹黑地到处转悠。
无奈之下,彭梓祺只好借用她轻易不肯动用的力量了。她寻了一家档次不算高,但是价钱公道、味道也不错,客人很多的饭馆,就在临门的一张桌前坐了,要了几道酒菜,两个杯子,自己用一个杯子,另一个上边横亘一根筷子,下边又竖放一根,摆在饭菜前边,好像一个人吃着饭,闲极无聊随意摆放的。
很快,就让一个闲汉注意到了,他远远的打量彭梓祺一阵儿,又与一个朋友低语几句,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彭梓祺对面站定,拉过凳子坐了上去,嘿嘿一笑,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低声哼道:“淤泥源自混沌启。”
彭梓祺头也不抬,挟一口菜,低应道:“白莲一现盛世举。”
那闲汉神色一缓,又问:“兄弟自何处来?”
“青州。”
“白莲开处千万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两人一面说,一面悄悄打着手势,探问了一番,那人确定了她的身份,神色便和气起来:“不知兄弟有什么事,需要北平的兄弟们帮忙的?”
彭梓祺说道:“我要找两个人,他们应该住在北平的某家客栈里,可是兄弟一人,实在寻找不得。”
“嗯,他们的名姓是?”
“一个叫杨旭,一个叫西门庆。”
“是敌是友?”
“这个……”
彭大姑娘迟疑了一下:“说是敌?万一他们一时兴起,帮着动手拿人怎么办?说是友?自己朋友,居然不知下落,你千里迢迢的追来做什么?总不能说彭大小姐想男人了吧?”
彭梓祺犹豫了一下,才道:“只要能确定他们的住址就好,其余的事,小弟自己可以办。”
那闲汉一笑,说道:“成!我立即报上去,请香主下令,吩咐本坛的兄弟帮你寻人。一俟有了消息要送到何处?”
彭梓祺道:“我就住在对面客栈吧。”说着手掌一翻,递过一摞宝钞:“劳动本地的兄弟们了,小弟过意不去,这点钱,拿去喝口茶。”
那闲汉一把按住,嘻皮笑脸的神色不见了:“大家同气连枝,一门兄弟,理应帮忙的。若是这么做,那就见外了。”
彭梓祺启齿一笑:“我知道,这笔钱不是谢礼,我知道兄弟们也不容易,大家都有事情做,要放下自己的事情去帮我寻人,这就耽搁了生计。再者,要寻人、要打听,总要有所花销的,小弟若是没有钱,那就厚颜承情了。既然小弟手头宽裕,你若谦让,是不是才算见外了呢?”
那闲汉想了想,展颜笑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彭兄只管等我们的消息,只要这两个人在北平,我们一定挖得出来,告辞!”
“好走!”
彭梓祺微微一颔首,拈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了下去,一双星眸顿时更加地亮了……
※※※※※※※
卢龙口内,夏浔和西门庆爬上了一座山岭。
两个人都穿了适宜运动的衣服,老羊皮袄、青夹裤,兽皮绑腿,抓地虎的狗皮靴子,手中又持一支枣木杖,肋下佩刀,那是防着野兽的。这样的大雪天,一旦遇到出来觅食的野兽,那是很难缠的。
上山的时候正下着雪,此刻雪已经停了,四野白茫茫一片,天空中彤云密布,站在山顶,罡风呼啸,狂风过处,刮得雪沫子直往人的衣领子里钻,虽然二人戴着护耳的狗皮帽子,面上也蒙了棉布手巾,还是被那狂风吹得眯起了眼睛。
站在这里望出去,白皑皑的山峰绵亘不断,形成了一条条银色的山脉,一座座山峰,高低错落,险缓不同,远远望去,当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兀立的无尽山峰之下,树林全成了白色,人兽绝迹,这一边,是中原大地,山的另一边,则是莽莽荒原,那是胡人的天下。
“你看,那里就是卢龙关。”
顺着西门庆所指的方向,夏浔眯起眼睛,才发现白茫茫的山谷中一处地方隐隐露出大明的旗帜,再仔细打量一阵,才隐约看出那已被白雪覆盖得与其他地方没有显著区别的所在是人工修筑的一道关隘。
“哈剌莽来部落的人会把货物从那儿运过来,我们的车子分头出城,集中在这个地方接收货物,但是百十车的皮货一进北平城,根本瞒不过别人的耳目,所以咱们得寻摸一个所在,安置这些车马,然后每天一二十辆,分批的返回北平。随后,谢传忠会协助我们安排水陆两途把东西运出去,我们坐镇北平,随同最后一批货物一起离开。”
听完了西门庆的介绍,夏浔点点头:“那么大部分车马得在野外待上三五天,食物好办,这天气受得了吗?”
西门庆道:“没有问题,那些车把式都是跑长途惯了的,荒山野地里知道怎么照顾自己。问题是得找个安全的所在,能藏得下这么多车马,比较背风,进出方便,晚上若生火取暖,也不易被人发觉的地方。”
夏浔苦笑道:“这样的所在可不好找,走,咱们再往那边转转。”
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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