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宝刹内蒲团安坐,面前摆着木鱼、钟馨,一个个大红袈裟,宝相庄严。
最后,郑和与辅国公杨旭联袂赶到,也不知杨旭对郑公公说了句什么,郑公公点点头,便在殿外站定,辅国公杨旭则手捧一个盖着红绸的盒子独自进了正殿,过了一阵儿出来,已是两手空空。而这座正殿所有的窗户、门扉,除了正门,已被他全部钉死,并当众传出命令,这座正殿,从此以后再不许任何人进入,违者格杀勿论!
外面侍候的内侍和僧侣们凛然称命,心中不觉奇怪,不知这祭祀祖先,如此光明正大的事儿,为何搞得这般诡秘,但是事涉天子,自然没人敢乱嚼舌头。
等朱棣摆驾大报寺后,便单独进入了正殿,门扉立即合拢,里边不须一人陪侍,门户左右,却是辅国公和郑公公站在那儿把门。
为何这般神秘?连郑和都不是十分清楚,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夏浔一人,站在门口,听着梵唱声起,他的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距皇帝如千万里之遥的世人,依着自己的好恶,大肆渲染的朱棣,要么是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俱臻大成的天子,要么是残暴不仁、杀戮成性的暴君、要么是昏庸无道、贪淫好色的变态,可是谁能真正一窥这位皇帝的颜色,谁能真正的了解他这个人?
他有令人诟病的一面、也有令人称道的一面,他雄才大略,堪比秦皇汉武,远迈唐宗宋祖。他派人七下西洋,亲率大军五征漠北,他疏通了大运河,贯通南北大动脉,对经济的推动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征服了东北、西南、安南;他修纂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永乐大典》;他确立内阁,影响了全世界的政治体制。
当有些人一叶遮目,只知道津津乐道于朱棣初登基时对政治对手的短暂清洗,并在杀人手段、杀人规模、女人和妓院这些话题上绞尽脑汁的大肆渲染、不断夸张,以满足他的猎奇心理时,可曾有人注意到,朱棣五征蒙古、七下西洋、疏通大运河、建造北京……对东北、西北、安南、海洋各个方面军事、政治上的卓越成就?
可有人想到,这些浩大的工程和军事行动,任何一样单独拿出来,对此前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极大的负担,甚而可能因此亡国,而这么多事情集永乐一朝完成,却没有给国家造成沉重的经济负担,这背后所喻示的他在经济建设方面的强大能力?
没有!
洪武三十年陕西白莲教高福兴、王金刚奴起义,参与之众十余万,派开国大将长兴侯耿炳文率数万精兵镇压,鏖战一年,余战十余年,却知者寥寥;然而仅仅发生于山东一府部分地区,参与者不过万余人、主要依靠山东地方军队镇压,从起事到被剿灭不过两个月的白莲教唐赛儿起义,却被大书得书,由此抹杀了永乐二十二年间创下的无数功绩。
唐太宗比明成祖幸运,那时坚持嫡长正统观念的儒生并不多;那时的大臣没有骂皇帝的嗜好;唐朝之后不是一个自卑的异族统治中原数百年之久,从而有机会去不断的篡改历史。历史对朱棣,不公平!
站在殿外,夏浔浮想联翩,他忽然觉得,这个迫于舆论,只能悄悄躲在这里,默默地向他的生母祭拜、忏悔,倾诉他的委屈、哀伤和愧疚的永乐大帝,着实的有些可怜。
朱棣出来了,带着一身的檀香。
当他出现在阳光下,他依旧是那个强势霸道的皇帝,一睥一睨、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天子的威严。也许他在殿中跪在母亲灵位前焚香祭拜、默默祝祷的时候会软弱、会悲伤、会流泪,但是当他出现在别人眼前时,他只能是天子、只能是永乐大帝。
“陪朕走走!”
朱棣看了夏浔,就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夏浔随在后面,一君一臣离去,郑和依旧站在那儿,轻轻带上了殿门。
从今天起,这里,只有皇帝一人可以进入。
※※※※※※※
朱棣站住了,夏浔便也随之站住。
过了一会儿,朱棣缓缓转过身来,凝视着夏浔,缓缓说道:“士弘病故,安南战事,现由沐晟,张辅负责。朕不甚放心,你觉得怎么样?”
夏浔早就听到民间传言了,今日皇帝特意召他来见,他就知道不是仅仅陪皇帝祭母那么简单,对这件事也曾认真考虑过,只不过没有想到朱棣如此单刀直入,所以略略有些意外,他怔了怔,才道:“皇上,臣以为,沐晟久镇南疆,熟悉地理,张辅名将之子,当初在军中也曾历经战事,这两员大将又正当壮年,两人相辅相成,安南战事,皇上勿须担忧。”
朱棣笑了一声,只当夏浔也听了传言,而皇上心意未决、旨意未下,民间已传言四起,这是为君者的大忌,所以不免惶恐,如今见自己问起,自然不敢毛遂自荐。却不知夏浔说的却是实话,张辅打安南,当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到后来安南人最怕的就是张辅,闻其名而变色。
朱棣便道:“兵者,国之大事,他们的历练还少,而且安南之战,不仅仅是行伍中事,交给他们,朕不是很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为臣者就该为君分忧,皇上已经不放心了,夏浔趁机领命,朱棣必定欣然应允。如果不好毛遂自荐,夏浔也可以顺势说一句:“可以在朝中另择大将,出镇安南!”那么朱棣也可以顺势点他为帅。
不过夏浔明知朱棣的暗示,却还是不想顺着他的意思来。夏浔在浙东剿倭也好、在辽东经略也罢,其实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政治前瞻性,在军事上的成功,有取巧的成份。到安南的话,夏浔并不觉得自己能比人家张辅打得更好,就连沐晟,他也远远不如。
这不是夏浔妄自菲薄,而是他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短处,没有人是全才,他更加的不是,打仗是要死人的,如果因为他的指挥不力,造成过多的死亡,哪怕最后依旧取得了胜利,荣耀的是他,谁去怜惜那些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百姓呢?如果他比张辅更能打,他可以当仁不让,明明不如人家,何必揽功于己。
因此,夏浔犹豫了一下,依旧坚持道:“皇上,臣与英国公张玉大将军也算是素识,对张辅也了解一些,臣认为,张辅必能不负圣望。成国公病故,张辅暂代征夷大将军一职,为了振奋军心士气,必定有所行动,皇上不妨看一看,说不定张辅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回来,以向天下证明,他,也是皇上麾下一员名将!”
朱棣听了微微有些不悦,只道是夏浔有意婉拒,仔细一想,确也如是。他儿子才刚刚出生,这一去至少又得一两年,他哪舍得走。可是,为人臣者,为君分忧,这点觉悟还没有么?“你的岳父和白莲教不清不楚,为了掩饰,你又擅杀朝廷命官,这等重罪,我未做任何处置,你儿子出生后,我破格提拔,恩遇隆重,现在又委你重任,却还要推三阻四!”
不过一想到白莲教,朱棣不免就会错了意:“难道正因为此,杨旭才不肯领兵?他是为了避朕的疑虑么?”
想到这里,朱棣不禁释然,微笑道:“文轩,朕的意思,是叫你去坐镇,叫你去,那就是用人不疑,你无须有什么顾虑。”
他转过身,负起双手,缓缓而行道:“朕叫你去,其实有朕的打算。士弘行前,朕曾诫谕他:‘毋养乱,毋玩寇,毋毁庐墓,毋害稼穑,毋盗取货财,毋掠人妻女,毋杀戮降附,有一于此,虽有功不宥,尔其慎之……罪人既得,即择陈氏子孙之贤者立之,使扶治一方,然后还师。’其实于战事之外,这些事你会比士弘处理的更好。不过,当时你经略辽东正在紧要关头,脱不得身。实际上……”
朱棣说到这儿,忽又沉吟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夏浔不觉有些奇怪:“皇上吞吞吐吐的,他还有什么不好吩咐的事情么?”
朱棣迟疑了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再度看向夏浔,目光有些灼热起来:“文轩,安南,自秦朝时候起,便是中国故地,唐朝时候,还隶属于安南都护府管辖着,朱温灭唐,中原大乱,安南趁机自立,宋朝无力收复安南,遂任其自立,到元朝时候,战无不胜的蒙古大军却在安南连遭败绩,也不得不止步于彼!”
夏浔心中一震,脱口道:“皇上的意思是?”
朱棣沉声道:“朕已得到准确消息,安南陈氏,已经灭绝!朕出兵安南,讨伐黎氏,兴灭继绝,以尽宗主之责不假。可是陈氏已绝,这安南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县,三百余万户,介时,由谁来统治呢?唐之亡,交阯沦于蛮夷,迄今四百余年,至是复入版图有望!文轩,这开疆裂土之功,你不想要吗?”
第729章 一担挑,有分歧
看着夏浔的表情,朱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怎么?你不认同?”
夏浔道:“皇上,臣以为,安南,吞不得!”
朱棣眉头微微一锁,随即又倏地一挑,沉声问道:“说出理由!”
夏浔深深吸了口气,这才说道:“我大明问难于安南,原本是应安南陈氏之请,而今陈氏已然绝嗣。黎氏冒犯天朝,固然应当出兵惩罚,我们也是以这个大义而出兵的,成国公、英国公兵发安南后,先用了攻心计,列举黎氏罪状,散播于安南民众之间,因此大获人心。如果我们出乎反尔,剿灭黎氏之后,就势吞并安南,安南官民会怎么想?今日我们的助力,来日将成为我们的强敌!”
朱棣展颜道:“呵呵,原来你是担心这个!这个么,倒不成问题,剿灭黎氏之后,朕自然不可立即在安南复郡县,设流官,朕会运作一番,应安南军民所请,顺理成章地设置郡县,叫安南重归中土!”
夏浔道:“如何应安南军民所请?”
朱棣哂然道:“安南军民若是铁板一块,众志成城之下,黎氏如何可能取陈氏而代之?黎氏可以找得到人拥戴他,难道朕就不能在安南官吏耆老中寻一个人代言,以陈氏绝嗣为由,主动邀我大明在安南恢复郡县,直辖设官么?”
夏浔道:“皇上,这只是手段!只是一个名,而非人心!安南军民百姓岂会因此归服?”
夏浔又道:“若依臣看来,安南国陈氏也罢、黎氏也罢,不管是谁称王,对我大明恭驯顺服,都不过是畏于我大明之强盛,绝非诚挚效忠。黎氏取陈氏而代之,只要仍能恭驯于我大明,足矣,纵然我们费尽气力,扶保陈氏称王,对我大明何尝不是一样的我强则温驯、我弱则不恭?利益!国之利益!一切都取决于国之利益,对安南是这样,对我大明也是这样!”
朱棣道:“开疆拓土,难道不是国之利益?”
夏浔道:“是!但是,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成吉思汗江山十万里,顷刻间烟消云散,难道不是前车之鉴?我大明要开疆拓土,一要看地势,其地险要,一旦落入他人之手,于我大明终是心腹疾患,必夺!二是看其财富,鱼米之乡,得其可济万民,当夺!三是看其可控与否,打得下来,且能治理下去,可夺!四是看其与我朝廷、于我百姓有益或无益,弊大于利,入不如出者,不该夺!
皇上,安南,从来都不可能成为我大明腹心之患,北地野蛮,才是我中原自古不变的强敌,鞑靼虽受挫折,但元气未失,一旦瓦剌与鞑靼的争斗有所缓和,鞑靼必然再度南侵,我们的大敌,还在北边活的好好的,这时在安南丢下数十万大军,每日耗费粮米无数,对国力的耗损实在是太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这存亡之道,仅仅体现在“败”上面么?不然,惨胜,也是不可承受之重。这个惨,或者是兵士伤亡之重,也可以是国家耗损之重。臣说句不恭的话,它不是买卖,却也有共通之理,如果战争的付出,远远超越战争的所得,我们为何而打?
再者,现在朝廷很多大事,疏通运河、巩固辽东、宝船出海……一系列大事,样样都要耗费大量钱财,如果一下子做的事太多了,百姓会元气大伤的,汉武帝只是打一个匈奴,就因为不知节制,一战再战,最后耗尽文景两朝攒下的全部国力,弄得十室九空,无数人家破亡,国家元气大伤,临老方下一道罪己诏,可那冻饿而死的无数百姓,能为此复活么?
皇上知道安南自秦始皇时便属于我中国,那么也该知道,此前,它非我所有,秦始皇设象郡,治理安南,仅仅十一年后,安南便再度独立;又过一百零二年,汉武帝灭之,此后,安南一带百姓屡有反抗,三百年后,再度独立,此后大部分时间么……呵呵,中原帝国不承认它独立不假,可是又有几个能真的把它当成中原的郡县一般治理着呢?它事实上是什么样子?
唐之都护府,皇上应该很清楚,都护的职责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对周边民族之“抚慰、征讨、叙功、罚过事宜”,真正管理本族本部事务的,依旧是其地方首领,这都护府与郡县是大不相同的。蒙古人吞并了中原万里江山,亦在安南三次大败,止步于此。
如果蒙古人继续南侵,是不是安南区区弹丸之地可以抵挡的?自然不能,那么蒙古人为什么到此而止?因为得不偿失!太祖高皇帝曾说:‘四方诸夷及南蛮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供给,得其民不足使令。若其不自忖量,来扰我边,彼为不祥。彼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伐之,亦不祥也。’臣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夏浔这番话,已经思量了许久,安南以前的情况、现在的情况,他也尽最大可能进行了解过了。结合现在的情况,和他能够记起的本来的历史发展,他知道出兵安南,随后头脑一热,改变初衷进行占领的这几十年,对大明造成了多大的损失。
自打这个地方到了手,就反叛不断,游击战此起彼伏,把大明彻底拖在了这个深渊里,直到明宣宗决定撤兵罢战,这期间一共三十多年,大明在安南将吏死伤无数,而从那里不要说征税了,光是调运粮食过去,保证当地人民生活一项,数量就超过了当时南北两京需要的总和,极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实力。
否则的话,明朝中期以后,国家未必衰弱的那么快,说不定就能顺利熬过明朝末年的小冰河时期,从而完成国家转变的关键阶段,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朱棣的脸色十分难看,夏浔已经看出来了,但他还是要把自己的心理话说出来,皇上如果只是想要一份成就、一个恩威抚远的名声,那就打败黎氏势力,在安南扶持一个傀儡起来,叫当地人去治理当地人,由朝廷来给他“撑腰”,通过对他的控制,控制那里的百姓就足够了。
如果想要获得政治利益之外的经济利益,那就搞殖民地好了,不过是把现在的宗主、藩属国关系强化一下,搞一个增强版出来,何必让无数的将士流着血,将内地百姓辛苦种出来的粮食运过去养着一群只享受不付出的人,等把人家养肥了,自己养瘦了的时候,看着他们再次独立?
朱棣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声音有些生硬,但还是勉强说道:“鞑靼连番失利,辽东日渐兴旺,已经迫使鞑靼向我大明屈服,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已经向朝廷求和,朕已派郭骥去宣抚鞑靼了。而瓦剌那边,朕也派使臣,封了几个势力强大的部落酋长为王,挑起他们内斗,至少在一时半晌之间,不会有余力南侵,这是天赐良机,怎可轻易放过!”
夏浔深深拱揖道:“皇上,臣始终以为,对安南,最好的办法是,对一傀儡,间接控制!”
朱棣的脸色沉下来,冷笑道:“若依你所言,古往今来,这皇朝天下的疆土,就永远不能扩张了!”
夏浔忙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应该衡量其得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