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浔想了想,摇头苦笑道:“以前,我看轻了你!”
纪纲哈哈一笑,说道:“卑职这可是跟国公爷您学的,烧冷灶富贵险中求嘛!”
说到这里,他神情一肃,正容说道:“国公,树大招风,你想静,风不止啊!置身事外,对你已是绝不可能了,此时此地,你还不能决定依靠哪一方么?”
夏浔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纪纲又道:“小郡主的婚事三番两次被人破坏,这是那位爷送给国公的一份大礼。美人配英雄,也只有国公您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那位爷这份苦心,国公就不领情么?”
“哦?这么说,那些事是出自你的手笔了?”
夏浔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怎么知道此事的?”
纪纲微笑道:“隔墙有耳啊!国公,定国公府,花园相会,你们那番对话,恰被他看在眼里。呵呵,他倒不是有意偷听,正要去方便一下,不小心听到了而已。”
夏浔缓缓吁了口气,说道:“现在我已身陷囹圄,还有招揽的意义么?或者说,你早知道我留有后手?”
“没有!”
纪纲断然道:“本来,我们也以为国公这一回在劫难逃!那位爷已打算发动自己的力量,将事情全部推到许浒等人身上,舍卒保帅,摘清国公,救你出险。国公,别看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拥有了一面倒的优势,那位爷手头掌握的力量也不小,再有我这个内奸……呵呵,一定能够成功!”
夏浔唔了一声。
纪纲又道:“那位爷一定要保您,并非全是看中了您的本事,而是知恩图报,不想有朝一日与你兵戎相见。当然,也是因为不肯小觑了国公您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就算一时失意,总也有发挥的机会。他看得很长远,而不是眼前之得失。”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留有后手的?”
纪纲苦起脸来,抱怨道:“国公,您也太小瞧纪纲了吧?跟了您这么久,纪纲再蠢,也该学到点本事吧?从您入狱前后种种,再加上……呵呵,卑职还特意注意了一下您家里的情况,国公莫怪,纪纲可没有窥人隐私的习惯,只是注意一些蛛丝马迹罢了,由此如果还不能有所判断,那真是有负国公的栽培了。”
他又反问道:“那么,国公又是几时发现,纪纲并非那一路人呢?”
夏浔微微一笑,说道:“不是太久,也在入狱前后,呵呵,内中缘由,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纪纲见他不说,却也不再追问,只是肃然道:“那么,国公对纪纲所说的话,可有决断了么?”
夏浔微微抬起眼睛,直视着他,轻轻问道:“如果……我还是不肯呢?”
纪纲严肃地道:“纪纲接到的命令是,如果国公不肯投靠,仍旧全力帮国公解困,至于有没有其它的打算,纪纲确实不知。不过,在纪纲想来,哪怕不是为了国公,他也有理由这么做。”
这倒是公允之论,夏浔不禁点了点头。
纪纲便望着夏浔,殷切地道:“那么,国公可以给卑职一个明确的答复了么?”
夏浔道:“小智者借物,中智者借钱,大智者借人,你看我像不像个蠢人呢?”
纪纲哈哈大笑,弃子而起,向夏浔长长一揖
这时,一个狱卒匆匆推门进来,急道:“大人,南镇刘大人,执意要进诏狱,小人阻挡不住……”
纪纲一怔,说道:“玉珏,他不是去南郊匠作营了么,已经回京了?”
说未说完,那狱卒已被人一把推开,刘玉珏急匆匆闯了进来,说道:“纪兄,辅国公他怎么样……”
一语未了,瞧见夏浔端然而坐,刘玉珏顿时如释重负:“国公无恙,我就放心了!”
※※※※※※※
帝后苑的戏台上,正常演着一出戏。
朱棣是个戏迷,尤其喜欢神神怪怪的剧目。今天的这出戏演的虽然不是神怪,却也很有意思,这出戏叫《陈州粜米》,是一出元朝时候的杂剧。讲的是大宋年间,陈州大旱三年,颗粒不收,人民饥至相食。朝廷派刘得中,杨金吾前去救灾。他们不仅私自抬高米价,大秤收银、小斗售米,大肆搜刮百姓。而且还用敕赐紫金锤打死同他们辨理的农民张古。张子小古上告到开封府。包拯微服暗访,查明事实真相,为受害者雪冤的故事。
那时戏曲舞台上的包公还不像后代已经被定了形,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一张黑脸,额头一抹月牙儿,三岁小孩都认得出来。那时戏台上的包公还是一个普通的白面书生,性格上也不是那种火烧眉毛也沉稳如山的人,戏中的他非常幽默风趣。
包拯去陈州,没摆钦差大臣的架势,而是微服私访,甚至干着为妓女王粉莲笼驴、扶上搀下的差事,一点点掌握了两位奉旨赈灾的官员反而趁着灾祸变本加厉欺榨百姓的证据。故事轻松搞笑,虽然不是朱棣最喜欢的曲目,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徐娘娘坐在他旁边,趁着中间稍停的间歇,对朱棣道:“皇上,这奉旨赈灾的人本来拯救百姓于危难,结果适得其反,百姓受了天灾,还要再受他们盘剥,皇上高高在上,耳目不灵,官员们又是官官相护,难免就受了蒙蔽,幸亏这包拯微服而去,若他大摆仪仗,恐怕就看不到真相了。”
朱棣点头道:“是啊,如今这证据他是拿到了,可他手中虽有御赐的尚方宝剑,那贪官手里也有御赐的紫金锤呢,恐怕这包拯斩不得刘杨二人,一旦回了京,以这两家势力维护,恐怕就杀不了他们了。咱们好好看看下一出,瞧这包拯用什么妙计才能先斩后奏,除此奸佞。”
徐娘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皇上,官官相护自古使然,有些冤屈,不是亲眼所见,实难发现,您不觉着,有时候,您也该走出去,亲眼看看出了甚么事情,而不是只听大臣们的一面之言么?”
“嗯?”朱棣警觉起来,扭头看向徐娘娘,目光只一闪,便明白过来:“皇后,你是在为杨旭求情么?”
徐娘娘乖巧地道:“有罪亦或无罪,都是国法上的事,最终还得皇上您说了算,妾哪敢多言。妾可不敢说杨旭有罪或是无罪,又或者央求皇上判他有罪或是无罪,只是……妾身觉得,杨旭既说其中自有苦衷,唯可对陛下一人说明,陛下就抽个空儿听听,又不碍什么事的。天儿又潮又冷,皇上若是不想出宫,唤他来问上两句不就成了?若他无言以对,只是挟私恩求皇上枉国法,皇上再治他的罪,不也心安理得么?”
朱棣沉默半晌,瞪了她一眼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487章 御前秘奏
夏浔被抓的时候,刘玉珏不在城里。
因为火器匠作不太安全,故而设在离城很远的一处山坳里,当他得知夏浔被抓进诏狱的消息以后,登时心急如焚,立即快马回城,飞一般赶到了锦衣卫。
在刘玉珏想来,但凡入了诏狱的人,不管你是将相公卿,都要饱受折磨,如果纪纲不念旧情,只怕夏浔现在已经吃足了苦头,想不到急匆匆闯进来一看,夏浔正喝着小酒下着象棋,一副悠然自在的模样,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纪纲笑道:“你们先聊着,我出去一下!”
纪纲返身离开,刘玉珏赶紧拉住夏浔问长问短。
听说事情详细经过之后,刘玉珏也不禁大为挠头。他蹙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道:“国公,对方有人证、有物证,甚至扣了满满一船的人、货,这事儿的确棘手。可是皇上既然还未审理此案,咱们总可以预先做些手段,尽量保全国公。卑职这里有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刘玉珏说出的法子其实和朱高炽的主意差不多,都是官场高层惯用的法子:壁虎断尾!
在刘玉珏看来,对方有人证、有物证,甚至扣了整整一船的人,这事儿想翻案几乎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人顶缸,弃卒保帅。
他也不知夏浔身边是否有这样为主受过的人,或者可以把责任全部推诿过去,叫对方辩无可辩的人,甚至对夏浔说,如果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愿为国公顶罪。只须把该由他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免得漏了马脚。
刘玉珏真情流露,夏浔看在眼里非常感动,在他看来,纪纲虽对他照顾有加,内中却未必有几分是出于昔日情意,而刘玉珏才是不计任何利害、一心为他打算的好兄弟。不过这事儿他已经有所安排,却无需刘玉珏牵涉其中。
夏浔笑道:“这件事你不用管,我已经安排了人去做。你看,我在这里也没受什么罪,无需担心。我是国公,不会不教而诛的,只要审我,便有真相大白的机会,呵呵,这几天,就当在这儿修身养性吧!”
刘玉珏半信半疑,但见夏浔毫不慌张,从容自若,也只好姑妄听之。
两人言谈一阵,纪纲匆匆转回,说道:“国公,宫里来人了,宣你入宫觐见呢。”
纪纲出去,是打发心腹把夏浔已决意拥戴大殿下的消息送出去,不想正撞上宫里派来的人,于是赶紧稳住了来人,说是亲自来牢中提人,便赶了回来。
夏浔眉头微皱地道:“这么快?”说着走向前去。
纪纲低笑道:“想必大殿下已经央了皇后娘娘劝得皇上回心转意了。国公,卑职没说错吧,不管国公您如何取舍,大殿下对您都会援之以手的。”
夏浔道:“想必是了,那……我这便进宫去罢。”
他顿了一顿,又望向纪纲,肃然道:“殿下那边,还请代我回禀一声,眼下杨旭正是众矢之的,不宜前往拜见,待得此间事了,风平浪静的时候……”
纪纲会意,颔首道:“卑职明白!”
夏浔是国公,是皇帝的臣子,与皇子的关系就比较超然,而今既然答应拥戴皇长子,就等于朱高炽的门下客,自然应该表示应有的敬意。
刘玉珏听说皇帝召夏浔进宫,本来很是紧张,但是一见二人窃窃私语,虽听不清内容,不过二人神色安详,毫不紧张,想必没有什么凶险,便也定下心来。走上前道:“国公千万小心,卑职在这里等国公消息!”
纪纲道:“好,你且去我衙上坐坐,我送国公入宫!”
※※※※※※※
夏浔进宫了,穿着一身皱皱巴巴埋里埋汰的囚服,头发蓬乱,发髻里挟着几根稻草,那副落魄样儿,好不可怜。这是诏狱里的牢头儿花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给他打扮起来的。
宫里的侍卫大多都认识这位出身锦衣卫系统、掌管过宫禁衙门的辅国公大人,见他这般模样,都对他抱以同情的目光,伴君如伴虎啊!忽然之间,他们不再羡慕人家的飞黄腾达了。只是人往高处走,也不知道他们这种觉悟能否坚持到明天早朝百官云集的时候。
谨身殿里,朱棣正批阅着奏章。
每天,他都要在早朝上耗去大半天时光,下午则要在谨身殿度过,直到把他案上高高的奏章处理完毕。这皇位,虽然是无数人向往的宝座,可是如果想做一个有作为的皇帝,其实还真不如一个闲散王爷逍遥自在。
“皇上,杨旭带到!”
木恩站在门口禀报了一声,朱棣抬起头,吩咐道:“带他进来!”
木恩应了一声,片刻功夫,引了夏浔进殿,夏浔一脚迈进门槛,嘴唇就哆嗦起来,抬眼一见朱棣,立即抢上三步,一撩袍襟,伏地泣声道:“微臣杨旭,叩见皇上!”
朱棣一看夏浔那副含泪凝噎的窝囊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把笔咔地一声搁在笔架上,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怕?既知今日之非,何必当时之过?”
他把御案“啪”地一拍,痛心地道:“朕当初在金殿上,推心置腹,殷殷叮嘱靖难功臣,切不可居功自傲,更不可骄纵枉法!你听没听到?朕希望能与你们君臣相和,朕希望你们的荣华富贵能与国同休,可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棣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你还记得朕说过,君主代天应物,一旦坐了江山,就不只是功臣们的君主,而是整个天下的君主,普天之下都是君主的子民,不能有所偏倚,功臣犯法,一样要予以严惩么?你来见朕,若只是想央求朕饶恕了你,那就不必出口了!”
他又看了夏浔一眼,缓缓扬起头来,黯然道:“国法无情,象山县城数万百姓的冤魂在天上看着,朕不能饶你。朕唯一能做的,是保你一家安然无忧,你……可以放心去了!”
夏浔进来先不喊冤,故意弄出一副眼泪汪汪的德性,已然先入为主的朱棣误会了,以为不出所料,夏浔千方百计要见他,果然就是为了挟恩求赦,一时又是失望又是痛心。
夏浔一听心中暗道:“他祖母的,演过火了!”
他赶紧把硬憋出来的泪光一收,讶然道:“臣哪有什么罪?今日求见皇上,不是想央求皇上恕罪呀。臣……自一进宫,就是自称微臣,可不是自称罪臣啊!”
“嗯?”
朱棣霍然扭头望向杨旭:“你……不是求朕赦你之罪?”
夏浔一个头叩下去,高声叫道:“臣无罪,臣冤枉啊!”
朱棣双目光芒一闪,急急问道:“那吕宋商人自言受你庇护,贩运私货,难道没有此事?”
夏浔刚欲开口,忽地露出警觉神色,往朱棣左右看了一眼,朱棣会意,一摆手,侍候在殿里的宫娥、侍女便退了出去,夏浔这才低声道:“皇上,那吕宋商人确实是受了臣的庇护!”
“嗯?”
“皇上,不只那吕宋商人,朝鲜、日本、琉球、安南、满喇加,都有受臣庇护的几条商船!”
他这么一说,朱棣反而不怒了,很明显,内中必有限情。他上下打量夏浔一番,走回御案后坐了,吩咐道:“起来,把理由说给朕听!”
“是!”
夏浔站起身,说道:“皇上,臣奉圣旨,统领飞龙,一直专司侦缉建文行踪之事。”
朱棣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不怕朱允炆,但朱允炆的的确确是他的一块心病,这心病的力量不是来自朱允炆这个废物,而是来自于他代表着的道统。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算是现代,又有哪个统治者不在乎议论是非,何况那个时代。
夏浔道:“臣为建文事,上穷碧落下黄泉,遍缉天下,查到许多他的行踪出现的消息,可是一一确认,俱是迷踪。后来,臣查到一条线索,曾有人在陛下登基后不久,自福建福州搭船出海,那些人出手阔绰,内有文弱书生,还有年老无须者相伴,体貌特征,与臣追查的人十分相似。故而,臣需要确认他是否逃到了海外!”
“海外?”
朱棣目光闪烁着,缓缓点了点头:“不错,朕得了天下,也只有逃到海亡,才能逃脱朕的追缉。大唐时候,虬髯客就是争霸失败,远赴海外,杀扶余国主自立,难道……”
夏浔道:“可是就算只是我大明境内,以飞龙现在的力量,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无法遍立耳目,更不要说海外异域了,臣鞭长莫及啊,就算能派出几个人去,到了异域他乡也无异于大海劳针,可是若有当地人帮助就不同了。
让他们帮着打探几个突然定居于彼的外乡人,要容易的多。而要让他们为皇上所用,总要许他们些许好处才成,皇上也知道,双屿岛本有一些走私生意,道上贫瘠,十余万百姓全赖此过活。臣只是给现成的外国商人一个许诺,哄他们为朝廷做事罢了!”
想要从原来固定于双屿的走私商人中物色几个商人为己所用,拿不出点有竞争力的东西是不可能的。国朝是官本位的社会,就是现在,高干子弟若是想参股什么大公司,外人可以不知道、普通员工可以不知道,那些公司的董事长能不知道他是谁的孩子么?
不过,吕宋商人意外地被劫住,还说出了他的身份,这事的确出乎他的意料,那吕明之确实太卖弄了些。
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干脆一劳永逸,彻底解决这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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