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浔叹了口气,惋惜地道:“盛庸此胜,非其善战,实在是……国公您……成全了他呀!”
李景隆深以为然。
已经熟知前方这场大捷详情的李景隆听到朱棣甫一交战,便亲自率军攻击盛庸左翼,数击不破便绕回正面对决,被盛庸诈败诱进大阵的时候,就知道朱棣是败于轻敌了。
让他李景隆调兵遣将,应付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他确实平庸了些,可是若论对军事理论的掌握,让他坐而论道,他却比大多数人强的多。
朱棣类似的战术,在白沟河一战中,就曾经对他施展过,那一次若非帅旗折断,朱棣已然折在他的手中,这一次朱棣重施故伎,就不怕再蹈覆辙么?唯一的解释,就是朱棣根本没把盛庸放在眼里,他这一败,确实是败在狂妄轻敌上了。
而这一切,可不正是他李景隆为盛庸铺就的么?结果,侥幸得胜的盛庸被人吹捧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他李景隆,却成为别人更加奚落嘲讽的无能废物。
嫉妒和不服,就像一条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李景隆紧咬着牙根,半晌才平抑了心情,冷冷地道:“不管怎么说,燕王的确是败了,这一败损兵折将,连张玉都战死沙场,燕军元气大伤,而我朝廷兵马士气大振,他叫你来,想干什么呢?要我李景隆投靠他这败军之将么?”
夏浔道:“殿下这一次,的确是败了。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敢断言,侥幸取胜的盛庸,从此就战无不胜?燕王殿下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李景隆当然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是败于燕王朱棣之手才落得这步田地,可是在他心里,并不恨朱棣,他恨的是对他落井下石的黄子澄、方孝孺、齐泰,他恨的是籍由他的失败铺垫的条件而大败朱棣骄兵,却让他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受尽世人嘲讽的盛庸。
夏浔微笑着,就像一个蛊惑别人出卖灵魂的魔鬼,用充满诱惑力、煽动力的语调道:“燕王殿下还有得是翻身的机会,而国公您呢,皇上不会给你这机会,方孝孺、黄子澄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们给你的,只有墙倒众人推,只有落井下石。可是燕王殿下愿意给你一个翻身的机会,国公你……要不要呢?”
夏浔开出的条件,不由他不动心。李景隆就像一个马上溺死的人,就算有人抛来的只是一根稻草,他也想紧紧地抓住;就像一个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哪怕明知道别人送给他的只是一杯鸩酒,他也想先灌下去,滋润滋润那喷火的喉咙。
因为李景隆身上背负着的,不仅仅是别人的羞辱,还有沉重的压力,来自于家族和从属于他的利益集团的压力。他有自己的势力派系、有自己的人脉关系,有附庸于自己的势力,他的失意,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的家族、他的整个势力集团,一荣俱荣、一损俱荣。
如果他继续这样沉沦下去,李家遭受的来自朝堂与民间的全方面的打击,将让李家日渐没落,最终沦为下流阶层的普通豪门,更甚至连普通豪门的地位都难保。这种不上不下的政治地位,随时可能覆灭在朝堂的权力倾轧之下,随时都可能树倒猢狲散。
李景隆就像一个标准的、输红了眼的赌徒,狠狠地瞪着夏浔道:“那么,燕王殿下,想让我做甚么呢?我李景隆如今这般处境……还能做甚么呢?”
话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嘶哑、凄怆的声音,真的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么?
夏浔悠然道:“国公真的觉得,你在朝堂上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么?你真的觉得,满朝文武,都已弃国公如敝履了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夏浔谆谆善诱地开导他:“方孝孺、黄子澄,一个汉中府学的教授,一个国子监的先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你真以为,像他们这样两个人,得了圣宠就能一手遮天了?就能满朝文武莫不诚服了?天大的笑话!就连同为削藩主战派的景清、练子宁、卓敬等人,政见虽然相同,对他二人的作为和能力、对他们爬上这样的高位便心悦诚服么?
更有茹瑺、郁新、高巍这些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官员,乃至军中大批的反战将领,这股力量一旦团结起来何其庞大,他们现在之所以一盘散沙、各自为战,那是因为他们缺少一个地位尊崇的领头人,这些……可都是你潜在的盟友啊……”
李景隆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他原来就像一只蝙蝠,飞禽视他为走兽,走兽视他为飞禽,结果他就成了双方共同嘲弄奚落的对象,可是这两派之间,才是有着真正不可调和矛盾的对立派。反对削藩的主和派,在朝堂上正缺少一个强有力的带头人,如果他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不需要主动去招纳,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会站到他的旗帜之下,他李景隆在朝堂上拥有了话语权,还会是一个任人嘲笑的小丑么?
籍由这个契机,他不但可以维系、壮大他的势力,而且……还能打击方孝孺、黄子澄,他永远也忘不了被这些冷血的政客残忍地当成弃子,声嘶力竭地要他去死的时候,那种羞辱、悲凉和绝望,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报复。
李景隆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燕王,是想让我……让我投靠他么?”
“当然不是!”
夏浔义正辞严地道:“国公是皇上的臣子,燕王殿下也是皇上的臣子,殿下从来没有想过反对皇上,只是朝有奸佞,殿下遵照祖训,不得不起兵靖难清君侧罢了。同为皇上的臣子,殿下又怎么会招纳国公为己所用呢?只不过,战端一开,受苦的终究是百姓,徒使地方糜烂,宇内不安。殿下是希望国公能站出来,带领群臣,最终达到惩办奸佞,双方议和,以文的手段来解决问题。”
夏浔微笑着,又为他的话加了一句注解:“当然,为了帮助国公达到这一目的,殿下会在战场上尽力予以配合,殿下的胜仗打得越多,方黄之流的日子就越难过,国公在朝堂上说话也就越有份量。
所以,为了让国公的主张能够得到更多的拥戴,为了达到和平解决争端的最终目的,我想……国公也不介意向殿下透露些消息,让盛庸吃上一点小亏,一切……都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
第373章 破局
十二月,燕王朱棣在北平重整队伍,率北军再度南征,进驻山东临清、馆陶、大名、汶上、济宁一带。盛庸则针锋相对,率南军于东昌(聊城)一带布署防线,双方有攻有防,进入了漫长的对峙阶段。
与此同时,除了正面战场,双方也展开了一系列的间谍战、情报战以及外交战。飞龙秘谍在京城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不断为燕王造势,燕王也公开派使者上书朝廷,重申只要朝廷诛除方孝孺、黄子澄、齐泰等一众奸佞首恶,燕王就放弃南征,返回北平,仍然遵奉皇帝令谕,以此为自己南征之举正名,一口咬死了他是在“靖难”。
朱允炆当然严辞拒绝,同时秣马厉兵,准备彻底歼灭燕王势力。南军现在最缺的就是战马,蒙古草原上倒是有的是马,可北元朝廷现在虽已分裂成了两个国家,即鞑靼和瓦刺,但是这两个国家与大明朝廷都处于敌对状态,不可能把战马售卖于大明,大明就把主意打到了朝鲜。
朝鲜的耽罗岛(济州岛)原本是元朝政府的牧场,并有专门官员在此管理,元朝逃回草原后,朝鲜赶紧向大明请求接管此岛。像双屿岛那类的地方,因为孤悬于海外,不利于对百姓的统治都被朱元璋主动放弃,把百姓迁回了陆地,他还真没把耽罗岛放在眼里,便一口答应了,不过从此在朝鲜国的岁贡里面,就包括了五十匹战马。
这五十匹战马是岁贡,除此之外,朱元璋还经常向朝鲜征购马匹,交付辽东都司使用。朝鲜不过是个山地岛国,其实并不适宜养马,一开始它还供给得起,可是在大明征召了数万匹马之后,朝鲜的好马都被征光了,剩下一些劣马,有的比驴子也大不了多少,弄得朝鲜的官员士大夫们也只能乘坐老病孱马。
这一次朱允炆派人出使朝鲜,要求从朝鲜购入战马,朝鲜国王李芳远一口答应,他实际上是篡位自立的,所以非常需要得到大明政府的承认以巩固他的统治,对大明朝廷的旨意自然奉行不逾,他不但立即下令于全国范围内征召马匹,还公开宣布,支持大明皇帝讨伐燕王的正义之战。
一番折腾,不管小马劣马统统都要,最后七拼八凑,也没凑够朱允炆需要的数目,无奈之下,已经夸了海口的李芳远咬咬牙,忍痛把耕牛也拿了出来充数。牛不能当坐骑,起码还能运辎重。朝鲜是个山地国家,牛马本来就少,这一下几乎被搜刮一空。
牛马没了,换来的是大明用以购马支付的绢、绸、布匹。堆积如山的绸缎布匹虽然漂亮却不能当饭吃,反而激起了朝鲜一些官商追求奢华和利益的风气,弄得李芳远头痛不已,只好把这些丝绸布匹转卖给日本和琉球人。日本此时还没有得到大明正式展开朝贡贸易的允许,国内上流社会想买奢侈品只能通过走私,如今朝鲜主动提出贸易,日本国自然求之不得。
于是,就出现了大明这边打得欢实,反倒促进了朝鲜和日本之间的经济贸易的怪事。
罗克敌得到朱允炆授命之后,动用锦衣卫的力量,倒也抓到过一些发布传单、散布谣言的飞龙秘谍,可是这些人员只是最外层的小虾米,他们根本掌握不到飞龙秘谍的核心机密,锦衣卫的刑法再了得,对根本不知道机密的人也没有用武之地。
而夏浔这边,以李景隆为突破口,从反对削藩或同情燕王的官员中不断物色目标,进行拉拢、腐蚀、渗透,渐渐地,已经形成了一个极为严密和庞大的情报网络。
朝廷方面,现在的内部斗争也同前线战事一样,变得日趋严重,各种势力错综复杂。
削藩派如今分裂成了两个集团,一个集团是以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为首的夫子派,一派以景清、卓敬、练子宁等人为首的少壮派。景清、卓敬、练子宁等削藩后起之秀同样坚定地忠诚于建文皇帝,但是他们对方孝孺、黄子澄这些人的无能同样深恶痛绝。
对外,他们主张严厉打击燕王朱棣,绝不妥协。对内,他们则希望把方黄之流无能之辈拉下马来,因为在他们看来,由这些无能之辈把持朝政,绝非国家之福,可惜的是,朱允炆最信任的仍然是方孝孺和黄子澄,他们的行动还不见什么成效,只是进一步削弱了方黄之流的影响力罢了。
就在削藩派内部争持不下的时候,原本薄弱到极点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来了。这个声音的代表就是李景隆。李景隆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突然跳出来,大肆抨击方孝孺、黄子澄之流蛊惑圣意、离间皇亲,是酿成皇室内战的罪魁祸首,应该把他们绳之以法,与燕王议和。
原本,像茹瑺、郁新、高巍这些官员就是这种主张,但是他们缺少一个强有力的领袖,在朝堂上的声音非常微弱。李景隆的名声虽然臭不可闻,可是作为曾经有希望取代中山王府成为武臣之首的李字世家,却也拥有相当庞大的人脉和关系。附庸于曹国公府的这个利益集团,需要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是投机、是铤而走险。
于是,在他们的坚定支持下,原本因为两番大败羞得大门都不敢出的李景隆冉冉升起,突然就由一个赳赳武夫变成了一颗政坛新星,
每日朝堂议事,他再也不称病不出了,曹国公大人上朝比谁都积极,只要逮着机会,他就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地向别人兜售他的“燕王不可战胜,削藩误国误民,应该诛除奸佞,与燕王和解”的理论,那股子狂热劲儿,与鼓吹“三日亡国论”的汪精卫有得一拼。
茹瑺、郁新、高巍这些原本声音最微弱的议和党们欣喜地发现了李景隆这个知音,很快,他们就纷纷投奔到了李景隆的门下,对议和派的崛起,一开始掌握着绝对话语权的方黄派和卓景派并没有在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有意纵容了这一派系的存在。
因为方黄派希望籍由议和派的出现,促使景卓派产生危机感,重新与自己团结起来,而景卓派则希望议和派扯扯方黄派的后腿,促使他们下台,想不到议和派有文有武,竟然茁壮成长起来,很快就声势大振,居然可以和方黄派、卓景派分庭抗礼了。
这三大派不管真正目的是什么,但是都打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皇上,为了大明!
朱允炆本来就是个耳根子软、没准主意的主儿,每天都被这三派理论来理论去,理论得他脑门生痛,连他爱不释手的“周礼”也暂时放下了,每天一上朝就打起精神,开始“活稀泥”。他开始觉得,现在最可爱的就是骑墙派。你看,骑墙派站在那儿,呆头呆脑的,从来也不找麻烦。
僵局,需要一个契机来打破了。
不管是山东河北一带南北两军的对峙状态,还是朝堂上的三足鼎立状态,都需要打破。
春暖花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曹国公府,李景隆直到很晚,才离开书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景隆有了记笔记的习惯。
军事上的部署、朝堂上的纷争,他都事无巨细地记下来,逐一进行分析、评价,字里行间,处处体现着的都是他忧国忧民的感慨,如果这本笔记落到皇帝或者方孝孺、黄子澄手中,即便政见不同,想必他们也会为曹国公大人这样高尚的情操和伟大情怀而感动。
李景隆嫌原来打扫书房的家仆据说毛手毛脚的很不受曹国公大人待见,现在他已指定了专人清扫书房。这个人叫徐姜,是国公大人第五房爱妾一浊的堂弟引到府里来的,才来了不到半年,很机灵、很有眼力见儿的一个人,干活也勤快,所以受到了李景隆的青睐,成了专门洒扫书房内外的下人。
眼见曹国公大人起身往后宅里去了,徐姜便进了书房。
桌上的灯还亮着,这是曹国公的习惯,桌上亮着灯,那就是需要马上“打扫”。
徐姜关好房门,放下扫帚,走到灯下打开了李景隆的笔记,匆匆翻了翻,叹口气道:“今天这么多字……”
牢骚归牢骚,他还是赶紧提起笔来,铺开一张纸,便匆匆地记了起来。
徐姜粗通文墨,隔三岔五,他就会从这儿抄上几大篇东西,悄悄送到夏老板指定的所在,但是一直也未见他所抄送的东西起什么作用,今天他还是这么想的,却不知道,他此刻正在灯下誊抄的,却正是打破僵破,彻底改变两军对峙的关键情报。
这一晚,黄子澄、齐泰、陈迪,正在方孝孺府上议事。
面对景清卓敬削藩少壮派的掣肘、李景隆茹瑺议和派的抨击,他们一筹莫展。沉吟良久,礼部尚书陈迪突然道:“孝直先生,拥戴李景隆的,除了一个茹瑺,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文官了,他之所以如此嚣张,是因为他在军伍中拥有相当多的支持者,我们需要一个人来压制他。朝中三足鼎立的局面,也需要引入一股外力才能打破……”
方孝孺动容道:“景道先生有何妙策?”
陈迪断然道:“徐辉祖,只有徐辉祖,才有压制李景隆的资格。”
方孝孺犹豫道:“这个……当日莫愁诗会,方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让魏国公甚是难堪,而今想要重拾旧好,可以吗?”
陈迪笑道:“这有何难,前番,莫愁诗会,徐辉祖就曾有意以幼妹姻缘为桥梁,与孝直先生结好。我闻先生有四子,次子中宪正当适婚年龄,先生若以次子与徐家缔结姻缘,足以证明先生的诚意,相信魏国公也会不计前嫌,重拾旧好的。”
方孝孺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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