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剑挥开丰绅,皱眉向后看去,却见安岩眼中赤红渐消,正有些惊慌地看着自己。
神荼情知有异,凌空掷出一记雷符,晴空十数道霹雳,当心劈下,回身抓住安岩马缰,两人并骑而回。那边丰绅先败了一阵,此时被雷阵阻住,又有对面弓箭手慑住阵脚,城内守军虎视眈眈,不便再追,见两人退去,也自引兵回营。
神荼安岩二人回得营中,刚入帐内,神荼松一口气,竟踉跄一步,安岩本是跟在他身后,见状失声叫道:“先生!”一步跨上,便要扶他。
神荼往后一摆手,本是要挥开安岩,却被对方将手握住。他也无心再与之纠缠,任安岩托住自己,右手从腰间铠甲上抹了一把,收回来便见一手殷红。
“先生!”安岩语气有些惶急,他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金焰无论木石金铁,沾之既燃,就连他自己那把枪,也是以自己所驱金焰炼成才不至伤损。适才枪尖擦过腰间铠甲,神荼又无防备,必然是先熔过甲片,再烫伤肌肤,伤口不似一般枪伤。
“慌什么,没见过血吗?”神荼虽也暗惊伤损之重,面上却丝毫不显,抽手沉声道。安岩被他这一声呵斥,才猛省刚刚收兵回营,主将不可擅离。只得往后退一步,抱拳躬身,待神荼转入帐后,方抽身掀帘出帐,自去处置安营事宜。
诸事既毕,安岩回帐时,随军医士刚刚给神荼伤处包扎过,白布下隐隐还有暗红透出。那医士见安岩进来,却只侍立一旁,心知有异,手上动作比往日还快了几分,收拾停当,嘱咐几句,便告退而出。
“今日先生伤损,是我之过。”营中只剩两人,安岩转身正对神荼,抱拳一礼。他身上铠甲未卸,随着动作干脆利落地哗啦一声。
神荼正收拾衣物,闻声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却只见着安岩兜鍪上一条黑缨垂下。
鲛人爱水,故喜玄色。鲛人军中大大小小将官,不仅盔缨,连盔甲都是这个颜色。盛极时大军出征,放眼而去,如同涛涛怒海。神荼也见识过鲛人军制,安岩头上的盔缨,是以战马马尾制成,取其英勇之意,是最高等级的将官才能穿戴的。
然而这顶头盔虽然保养得很好,盔缨颜色却显得有些不正。鲛人高级将领的盔缨都是由宫内秘法染成,颜色奇异,不是寻常染料可以仿制。虽说盔缨并非不能自行更换,但几乎所有的将官,都会选择簪饰主君所赐的盔缨。这不仅是昭示主君恩威,也是自身荣耀。
只不过安岩领命来秣城十余年,再也没有回去过。比起他在两府的少年盛名,鲛人宫廷中却少有听闻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弃守昔日都城对鲛人皇庭来说,是一个耻辱,还是说安岩本身就是他们不愿提起的秘事?
“你失控了。”神荼收回目光,自顾自将衣服理顺,径直坐下,倒了杯茶,推到对面的位置上。
安岩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位子上坐下,低声道:“是。”
“上一次,不是第一次。”神荼继续道,他指的上一次,是安岩军前失控,被呈报到两府总军部的那一次。
安岩良久不语,半晌方道:“是。”
神荼静静看着安岩,不再说话,若非必要,他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多说话的人。
安岩被他看了一会儿,才无奈地苦笑一声道:“先生想知道什么?我确实是自从五年前,就时而有昏沉的症候。初时我压一压,也就过去了,我只当是忧思过多,并未放在心上。后来,病发时我渐渐觉得狂躁,本来也只是不解,直到后来有一次,我伤了人。”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轻松一些。也许当时发现自己伤人后感到的震惊和恐惧到现在还盘绕在他心中,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还是未曾散去。
“我伤了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不可拖延,便请旨换防,半年内我请了七次旨,没有任何回音。”安岩把茶杯合在掌心,低声道:“后来我想了很多办法,终于找到一道宁神咒,可以在我发狂的时候,让我神智清醒,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可这符咒的作用,终究还是有尽头的。上一次,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
“换防旨意一日未下,我就要守此城一日。”安岩抬起头,对着神荼笑了笑,“我现在对先生说了,难道就能有其他办法吗?”
神荼沉默不语,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对安岩伸出手。安岩愣了愣,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摘下头盔,取下束发的一个圆环,放到神荼手里。
那圆环刚刚沾在神荼手心,他便能感觉到极重的湿寒,圆环身上并没有任何湿润的地方,那湿寒的感觉,是来自于圆环材料本身。
神荼看着圆环上刻印的符咒,问道:“你觉得发狂的原因是什么?”
安岩看着神荼手上的圆环答道:“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因为我的血统互相冲突吧。”
神荼没有说话。
安岩是鲛人与火属瑞麟所育,这件事众所周知。鲛人与有驱火之力的瑞麟结合并生育子女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是太少了,即便有,多半也会由于自身血统相克,导致全无特殊之处,更不要说能够成为安岩这样的驱火高手。至少神荼找不到任何一个与安岩相类的先例,能够反驳安岩提出来的可能性。
然而神荼清楚,安岩并没有告诉自己实情,至少没有告诉自己全部的实情。
他却并没有说破,只问了一句:“你不愿北上?”
安岩看了他一眼,垂眸道:“职责所在,我……”
“带你北上,或者助你守城,若你有异动,殃及大局,就地格杀。”神荼打断安岩的话,看着他道:“我的使命,就是这个。”
他说出这些,如此坦然,似乎根本不在意安岩听到自己可能会杀死他而生出的任何反应。安岩也回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先生。”
神荼看着他抬起头来时,露出来的那双重新变得神采奕奕的点漆双目,沉默不言,只是这一次的沉默却不是因为他不愿说话。
而是他觉得自己任何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翌日丰绅引兵退去,神荼随安岩驰归,就此驻于秣城。
安岩站在城头上,城外熙熙攘攘,全是流民。城门紧闭,他听着外面哭声震地,百姓扶老携幼,有的沿着秣城城墙,慢慢往其他地方走去,有的却就坐在了城墙下面。不知道是再走不动,还是不愿再走。
神荼就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低头看着城墙下的场景。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秣城守了近一年,他方战事紧急,与他同来的五十名修士陆续调走,如今只剩十人。他每日与安岩同进同出,眼见对方殚精竭虑,却也只能是勉强守住秣城。沿海一带州县逐一陷落,秣城也渐成孤城之势。像如今这样的场景,已不是他第一次见到了。
“流民太多了,不能放进来。”安岩突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神荼扫了一眼,看见他握在剑柄上的手,指节一片青白。
神荼来到秣城的时候还是刚入春,如今却已经是深冬了。这一年的天气很冷,昨天晚上下了场雪,城头上积起一层雪。南方的雪和北地不同,落地很快成冰。穿着甲胄的巡防将士走过去,雪地咔嚓咔嚓地响。
安岩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神荼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城头上风大,他黑色的发尾被风撩起来,一身黑甲的将军,在雪景中深深地刻印在他的眼里。
“秣城北面是翠屏山,南面是文华山。这一次,文华山南面的梧城沦陷,周边百姓为避兵祸出逃,才导致目下情况。”下得城墙,安岩与神荼双骑并行,赶往大营,路上商讨军情,安岩道:“但我尤为担忧的不是流民如何安置,敌军就驻扎在文化山南,显然对秣城虎视眈眈,若是他们借此机会攻城,百姓全挤在城下,不能眼睁睁看着。”
神荼道:“你的意思?”
安岩道:“我想点五千人马出城驻扎,待敌军来时,便迎头而击。”
神荼冷冷扫他一眼,“文华山至此方圆百里只有几处低矮丘陵。五千人,送死吗?”
他说完也不给安岩反驳的时间,当先策马往营门跑去。大营内不许车马驰骋,一进营门立刻有人上来牵马。神荼翻身下马,却也没有等安岩的意思。安岩只得甩了马鞭,追上几步,又道:“先生!”
神荼脚步不停,扫了安岩一眼,安岩急问道:“先生,难道真的要放着城外百姓不管吗?”
神荼突然站住,转头对安岩道:“敌方兵力多少?”
安岩答道:“界外人夺城之后一般并无留军守城的习惯,昨夜得报突袭梧城的有七万人,兵力悬殊,我知道,可是……”
“五千对七万,无险可守,你是想死战发狂,好让我杀了你吗?”
“先生,我当然不会和他们硬碰硬,而且虽说他们全军有七万人,但是能马上赶到这儿来的……”安岩正要接着说,却忽觉有异,他抬起头看向神荼,对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只是眼中神色颇有深意,他一时恍惚,不由噤声。
他突然住口不言,倒是让神荼回过神来,转头又向前走去。
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关于安岩的那句评语:“此子才高,有死志,恐难长久。”
“先生,先生等我一下。”安岩被神荼所慑,看着对方走出去好几步才追上前去,跟在对方后面道,“先生也知道,这次袭击梧城的是丰绅,他如果要继续进攻秣城,那肯定是要亲来的。若我不前往,谁能阻拦?”
神荼继续不理,自顾自往前走。安岩追得有些火起,提高了声音道:“先生,你不能不讲理吧!”
神荼都快走到营帐之前了,猛然一转身,安岩忙收住脚,还没来得及往后退一退,神荼已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秣城城守是你。”言毕转头进帐。
比起初见时的拘谨,这名鲛人瑞麟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放得开了,像这样不符礼节的表现也越来越多,倒是常常显出他真正的性格,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还有要杀死他的可能性。
“先生这么说,是不打算拦着了?”安岩跟着进帐。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是主帅,必须留守,我出去。”神荼道。
安岩忙阻拦道:“不是我轻视先生。这守城布阵演化推算,我肯定比不上先生,不过领军打仗冲锋陷阵,那是我的活计。这次如果敌方真的驱兵前来,那就必然是一场血战,先生前去,我不放心。”
神荼扫他一眼,“我也带兵,和丰绅交过手。”
安岩摇头,“那不行,那怎么一样,你是客人,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府里的那群大人不得弄死我啊!”
神荼张了张嘴,安岩见他像是要说话,赶忙道:“此事已定。”他用了一句神荼平日常用的话,似乎觉得自己神气了不少,扬起头道,“我是城守,你得听我的,没得商量。”
神荼看一眼他那张摆出一副趾高气扬模样的脸,负于身后的手捏了捏拳,才用一种勉强算是心平气和的语气问道:“计划?”
安岩听他这句话,知道事情成了一半,一拍手领头往帐内悬挂的地图走去,“当然有计划,先生来看,我笃定一件事,若魔军真的要在短时间内来袭我秣城,此刻就一定是跟在流民之后,他们这是驱民为兵。”
神荼一直等他在地图前站定,才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他们昨日攻下梧城,梧城可不是好对付的,该用的攻城器械,粮草军资,一应都不少。带着这些东西,不可能走得多快,攻破梧城就来秣城,可以算是深入我方腹地。他肯定要分兵,后部运送物资,前部加急行军。”
神荼侧首看他:“若他不呢?”
安岩愕然看他,“不……什么?”
神荼不语,安岩省悟过来,震惊道:“你说他要将军资全部弃下?那他就算赶到秣城,又有何意义?他什么都不带,难道就想要攻下秣城了?”
神荼道:“流民挤在城下,你敢开门吗?”
安岩摇了摇头,神荼一言既毕,便不再多说,安岩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方才开口道:”难道他……就为了,杀人?驱兵冒险深入腹地,就为了杀人?”
神荼沉声道:“别人不会,但他……”
他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一声高喊,安岩浑身一震,大步向外走去,他帘子刚刚掀开,一名军士便已经扑到他脚下,促声急报:“急报!魔军五万兵马,已至文华山口,迫近本城!”
安岩抓着帘子的手猛然握紧,旋即便要冲出去,却被神荼紧紧抓住。他尚不及开口,神荼便低声对他道:“闭门坚守。”
安岩不语不动,神荼见状,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腕子。
安岩咬着牙,哑声道:“传我将令,紧闭城门……调集军士,登城警戒,任何人……不得出城。”
那军士得令退下,神荼才慢慢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安岩闭了闭眼,动一动手腕,想从神荼手中脱出来,神荼却终究没有放手。
安岩便也不再坚持,深吸一口气:“先生,随我同往吧。”
神荼心中突然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与安岩一同往前走去,毕竟城外大军压境,主帅亲临执掌守城之事,本就理所当然。
两人赶至城头时,城下已经是一片地狱场景,血流成河,哭声震天。百姓手无寸铁,如何抵挡得了魔军铁骑,只能四散奔逃,然而徒步无马,又能跑出几步。有人捶打城门,有人攀附城墙,只求城内守军来援。可城门不开,城头纵有弓箭手摆出箭阵,然而一旦敌军与城下百姓混杂在一起,弓箭手便束手束脚,投鼠忌器。
神荼只是往城下看了一眼,便一把将安岩拽了回去。他力气用得大,安岩触不及防,被他扯得往后退了几步,脚下踩着碎冰,差点摔下去。
神荼伸手扶住他,本以为对方会发火,然而安岩的眼睛却只盯着城外,站稳之后,便又要往外走去。
神荼皱起眉,伸手拦住安岩道:“不可。”
“先生。”安岩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可知,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秣城城下,行此恶事?”
神荼只得无言。
“他们是做给我,做给秣城百姓看的。”安岩强自压低声音,然而那一个个字从咬紧的牙关中迸出来,字字都痛彻心扉,“他们要百姓知道,我等,身为守将,不能光复国土,济护黎民,只能在这城头,眼睁睁看着恶贼戮我子民。是我无能……是我无能!我忝为主将!”他言及此处,抬手便想摘去头盔。神荼一伸手将他拦下来,怒道:“你既然知道这是敌人毒计,就不该想这么多!”
安岩猛地一推他,吼道:“那是我南地百姓!他们信任我可以保护他们的家园田地才留到此时!可我如今只是一个厚颜无耻看着他们被驱逐宰杀的懦夫!”
“梧城不是你的城!”神荼掣住他手腕,把他重重地撞在城楼墙上,猛然提高了声音:“秣城百姓如今还能安稳度日,不至斧钺加身,是因为你守在这里,因为你没有打开城门!安岩!你十五岁记名抚世府,从军十四年,任城守十二年,还没有明白自己承担的是什么吗!”
城楼檐上挂着的冰柱和碎雪被撞击震掉下来,砸在安岩身上,冰冷的雪水灌进他脖子里。神荼眼看着他眼底隐隐浮现的一层赤红淡了一些,微微松了口气。搡了对方一把,才松手往后退去。
安岩靠在墙上,沉重地喘着气,半晌才扶着墙站起来。神荼刚才推他的那一下丝毫没有留手,他到现在仍旧感觉到被钝物击打的疼痛。然而这些疼痛比起在他脑中心里翻搅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