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可以说我们的确是独一无二的。”穆勒说，“因为每个平行世界的‘我’都不会完全相同，就像你和马里奥。”
格策一下就明白了，然而他很快又产生了新的疑惑：“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冯氏脉冲’可以使意识发生穿越？”
大家都看向了诺伊尔。
诺伊尔把腿从桌子上拿了下来，然后轻巧地放下翘起的椅子，这才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罗伊斯难以置信地问。
“没错，我不知道。”诺伊尔摊手，“要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要深入到量子层面，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而现在除了相信穿越的我们，没有其他人会对此产生兴趣。”
罗伊斯点了点头认同了这一说法，一时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诺伊尔让这种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挑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开口：“然而好消息是，前两天我已经联系上了这位冯博士，得知他的实验已经成功了。”
“什么？”三人再次异口同声。
“实验已经成功了，”诺伊尔又重复了一遍，“‘冯氏脉冲’已经被证明可以使意识完成空间穿越。因为这位冯博士实际上就是从另一个平行世界穿越来的，这个实验是他在原本的世界就一直在做的，而他通过实验成功地来到了这里。”
“那怎么证明这种穿越不是单向的？”穆勒又一次直指问题核心。
“另一个好消息，”诺伊尔笑着回答，“穿越不是单向的，但是需要钥匙。”
“啊……海浪。”穆勒点点头，向后一靠不说话了。
“没错，就是海浪！”诺伊尔高兴地拍了下手，结束了这场漫长的讨论。
“所以这次确定可行了吗？”
“曼努说成功率可以达到90％，而且那个冯博士已经成功了不是吗？”格策回答。
对方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放下心来。
他们两个又回到了潜意识的岔路口，就像第一天相遇时那样，他们站在一起，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两个镜像——那么相像，却又那么不同。
风吹动着高大的乔木，冬青树的叶子摇晃着，发出细碎的声音，像是谁在呢喃轻语。如果树也有灵魂的话，它们此时会说什么呢？是会像他们一样有些不舍，还是像见惯了离合的耄耋老人般沉默不语？
格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一年零八个月的奇异冒险即将走到尽头。
周围安静而平和，至少这一次，他们的相会不再是因为形势所迫，也不再是为了在不知光明的前路上摸索前行。他们只是为了一次别离。
是的，别离。
一年零八个月的陪伴，共用一具躯体，感觉相通，神思相连，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比他们更熟悉彼此。但是他们注定无法这样共存，除非各归其位，否则一个必定会消亡。整个宇宙的终极规律终于慈悲地伸出了一个手指，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他们并肩站着，一起望向那个将他们联系在一处的岔路口。
“你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什么？”漫长的安静之后，另一个马里奥终于开了口。
“一团光亮。”他没有伸手去指，但是格策知道他问的是那条林间的小路，“是一团漂浮着的光球，似乎在邀请我过去。”
“而我看到的是一道拦住去路的篱笆墙，看来这条路果然是通向我所在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我没有身体的支配权，没法走出去罢了。”
“如果我们现在一起过去会发生什么？”格策好奇地问。
“不知道，”马里奥摇了摇头，“也许会不让我们进去，也许会让我们迷路，像两只在花园里转圈圈的泰迪熊。”
格策笑了起来：“说不定我们会比现在感觉好一些。”
对方也笑了。这似乎是他们相遇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他们就像两个小孩子，被明明不是很好笑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在草地上大笑着打滚儿，最后筋疲力尽地躺下来抬头看天。
“是星星！以前我从没注意过这儿的天空！”格策惊奇地叫了出来。
“我也是。”对方饶有兴趣地回答。
头顶上是繁星漫布的夜空，身下是干爽清凉的草地，耳畔有风，还有被他们减弱了的柔和的海浪声，这就像是任何一个人都会梦想着的美妙夜晚。他们躺在一起，辨认了大熊星座和著名的北斗七星，顺着北斗七星的延长线找到了北天中最明亮的那颗，然后兴奋地喊出它的名字。
等到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之后，马里奥忽然开口。
“谢谢你。”他说。
格策转过头去看，发现满天的星光正映在那双棕褐色的眼睛里，眼波流转时有光华倏忽闪过，像是滑过夜空的孤寂流星。
“是我应该谢谢你。”格策轻声说，转回来望着广袤的星空，“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想我仍然不会明白我对马尔科的感情，或者即使懂了，也会一直懦弱下去。我的确太优柔寡断了，而你就像是我的另一面，冷静、自制又内心强大。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会变得如此信念坚定。”
“我也曾经是个胆小鬼，强大只是我用来伪装的躯壳，遇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要感谢你的是，你给我带来了温暖，还有那些本不属于我的特质。我想我现在更能体会别人的内心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在自私与自怨自艾中枉度生命。而且你还拯救了我和马尔科的爱情。”
“说得好像我多么伟大似的，”格策笑着说，“其实我们是在互相帮助，现在我有点相信我们的相遇是注定会发生的了。曼努是怎么说的来着？‘宇宙有自我修正的机能，当出现不符合其运行原理的事物的时候，它就会着手进行调整’，也许之前的我们在宇宙看来就是需要修正的BUG吧！”
“这可有点宿命论了。”马里奥也微笑着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我很感激。”
“我也是。”
又躺了一会儿之后，另一个马里奥坐起身来：“我们走吧，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格策点点头，站起身，跟在他后面向右边的岔路走去。
开阔的石子路笔直地通向大海。他们走在上面，最后一次感受着脚底传来的凹凸不平的触感，最后一次聆听那刻板的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现在他们知道了，这声音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奇迹原来本就在他们身边。
格策调大了海浪声，让它听起来就像真实的大海会发出的声音。海风啸叫，海水翻涌，他们站在路的尽头，衣服被风吹得猎猎鼓动，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后一切突然归于寂静。
他们谁也没有去再次调整海浪的声响，海水只是自己平静了下来，岸边翻滚着的白色浪花也一瞬间就恢复成了原本的蓝色。
大海开始沉睡，海水像是被恐吓的幼犬，轻声呜咽着向后退去，似乎在远离一股强大的力量。然后就连这细微的呜咽声也消失了，那一刻万籁俱寂，只有潮水不知疲倦地离岸而去，脚下的石子路也终于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那是一条通向海底的通路。
白色的鹅卵石光滑圆润，不规则地排列着，它们挨挨挤挤地组成了一条可以容纳一人独行的小路。它们的后方是铺满碎石的海岸，前方是无法尽揽的幽深海底，而在它们的两边，退却的海水形成了一道幽蓝的拱，笼罩着这条白色小径，用自己的粼粼波光做着无声的邀请。
格策知道他该走了。
他迈出双脚踏上那条由白色鹅卵石铺就的通路，最后一次回头。
马里奥站在岸边，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脸上仍然是那副看上去稍显冰冷的表情，然而他的眼中却有水光闪烁。
谢谢你，马里奥。格策在心里这样说，为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为这注定发生的别离，为这即将被改变的两种人生……
为你，也为我。为我们。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能感受得到。
他知道他一定能懂。
然后他最后一次朝他微笑、摆手，直到海水在眼前倾泻而下，把他从那幅岸边的画面中隔离开来，让他的视线重新被黑暗填满。
谢谢你，让我知道自己不寂寞。
谢谢你，让我变得比以前更好。
谢谢。
第 15 章
“你们说他醒了吗？”有谁轻声问道。
“应该醒了吧不然医生也不会突然通知我们过来，否则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请假要是他没醒回去可就没法交代了，要知道现在还没到冬歇期呢！而且马里奥都昏迷这么久了他要是再不醒实在太对不起我们了！不过他要是真醒了是不是可以算作医学史上的奇迹啊……”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行了托马斯，安静一会儿。”有谁出声说了一句，聒噪声立刻停了。
“菲利普，要不要通知马尔科？”
“估计他已经知道了，巴斯蒂一下飞机就会把消息告诉他的。”
“巴斯蒂要回来？范加尔居然会给他放假……”有人大嗓门地说，但是很快就被制止了。
“没错，而且教练也说他正在往回赶。前两天他去西甲考察国家队的新队员了。”
“那如果马里奥没醒呢……”
“就当我们提前陪他过圣诞节吧。”
耳边有人在说话，但是说话的内容却听不大清，格策的意识已经醒了过来，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是这十分不容易，因为现在他的所有感觉都异常迟钝。
他一点一点尝试着，努力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手指上。很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小指轻微地动了动。然后是无名指，也成功了，接着中指，进行这一步的时候费力了很多，但是格策没有放弃，仍然憋着劲儿尝试着。
几分钟过后，他的手指终于都能动了。
其他的感觉也慢慢地开始苏醒。
“菲利普！曼努！快过来！”大嗓门的声音又出现了，“他醒了！”
周围很快就出现了脚步声。
“真的？我怎么觉得他没动过……”
“是真的！我发誓我刚才看到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你确定？”
“我确定！菲利普你要相信我！”
“我这就去叫医生。”有人说着离开了，格策觉得那听上去像是拉姆。
格策使劲皱了皱眉，然后他发现自己成功了，于是他再接再厉地尝试睁眼，居然也成功了！接着他就看到了两张惊愕的面孔一下子凑了过来。
“呃……”格策试着让自己发出声音，然而久不震动的声带有些发紧，没法很好地发挥作用，这让他没法立刻说出一个通顺的句子，或者哪怕一个发音清楚的单词。
“天哪！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大声喊着的这一位是穆勒，很明显，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穆勒一把抓起他的手，激动地摇啊摇，还不忘附赠一个充满褶子的大笑。
而另一位高大的金发男人，不用说当然是神奇的“门卫”诺伊尔了。诺伊尔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放松下来，然后也向格策报以微笑——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大号泰迪熊了。
“托马斯……曼努……”格策艰难地说出他们的名字，尽管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但是那两人显然不会在意。他们挨个俯下身来拥抱了他，这让格策觉得格外温暖。
看来这次他终于成功了。
回家了，真好。
病房的门开了，格策向门口看去，发现那里已经挤满了一大帮人。拉姆和医生在最前面，后面站着许尔勒，还有明显风尘仆仆的施魏因施泰格。他们全都站在门口不敢轻易移动，直到格策用力扯动嘴角向他们回了个微笑，才慢慢走进来围到病床前。
“队长。”格策动了动喉咙，这次发出的声音比刚才听上去正常了一些。拉姆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巴斯蒂。”他的目光向右，看见了施魏因施泰格。
“波尔蒂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施魏因施泰格笑着说。
然后他看向了最右边，和一双湛蓝的眼睛对视：“安德烈……”
许尔勒的目光柔软，轻声回应道：“他很好。”
格策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有液体正不断地从他的眼角冒出来，又顺着脸颊滚落到枕头上，很快洇湿成了一片。
大家见状都很知趣地离开了，只留下许尔勒守在床边。
许尔勒递给他一条毛巾，格策接过来抹了抹眼睛，擦掉了那些眼泪。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见穆勒在走廊里提议晚上要不要组个牌局来庆祝格策苏醒。
“他现在还不错，刚刚得到你苏醒的消息。”最后还是许尔勒打破了沉默，开口说。
格策点点头，没有接话。
“但是我得说，之前他过的不好……”
格策知道自己现在没法很好地用说话来表达，只能用目光表示询问。
“他……”许尔勒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决定要不要直接说出来，最后他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他之前并不好，你的昏迷几乎把他击垮了。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有多么后悔，尤其是一想到他和你的最后一次见面竟然是以不欢而散告终……他不能原谅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谁的劝解也听不进去……那段时间他的状态很差，即使是我也没法从他身上再找到我们熟悉的那个马尔科的影子……”
“后来他在场上受伤，不顾队医的反对一定要住进这家医院来。他天天来看你，在你的床前说话、忏悔，只要有人要把他拉走他就会突然暴怒，除非他们不再打扰他和你的会面……我们谁也不敢劝他，因为他异常固执，除了偶尔还会和我说上两句，其余人一概不理。”
格策拼命地眨着眼睛，他觉得自己又要忍不住流泪了。
“再后来……他的伤总算是好了，他也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开始回到球队努力踢球，状态也好了起来。但是在每场踢完之后，无论多远他都会第一时间往回返，然后回到这间病房帮你按摩肌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特意去拜访了沃尔法特医生，但是他的确学会了医生的那种推拿方法。有比赛的时候他会拜托理疗师过来，然而只要他有空，他一定会亲自做这件事……”
格策没法再控制自己了，眼泪再一次大滴大滴地冒了出来。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眼泪盈满了眼眶，将病房屋顶的灯光都氤氲成了一团。他什么都看不清，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许尔勒的声音还在耳边。
“刚才我和医生聊过了。医生说你虽然昏迷了很久，但是肌肉的状态一直保持得不错，没有出现明显的萎缩，这对你接下来的恢复性治疗会有很大的帮助，也许恢复起来会比预料的快上很多。医生说这几乎完全是他的功劳……”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哪怕一天不在乎你，从来没有。”许尔勒最后说。
然后他伸手揉了揉格策的头发，善解人意地关上灯，轻轻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以后，格策在黑暗中嚎啕大哭，就像他刚出生时一样使尽了全力。这哭泣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他兜兜转转走过了二十几年的人生，又被困在一个平行世界一年零八个月之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
原来他们真的相爱。
他不顾形象地痛哭着，放任自己发泄着所有积聚的情绪。尽管他的声带仍然没有完全恢复，哭声中带着怪异的嘶哑，可是他顾不上这些。现在他的全部心思都飞去了多特蒙德，飞去那个他远离了很久的足球场，那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年轻人身上。
他想念他。
这想念从来没有如此强烈。
下雪了。
多特蒙德的雪其实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只是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