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己流落。
戚媛是有地位的女子,背后有史大人保着,才开始抄家的时候就被接出了冯府住到了史大人家。余下的那些妾婢可就惨了,卖的卖,散的散,惶惶的哭声不断。
“你今后可有打算?”史大人挨了许久,最后还是只能明白拿出来问。
“多谢伯父帮忙打点,”戚媛虽能自保,但她陪嫁过来的所有田产也都悉数充公了:“我……想见见魏大人,听听他的想法。”
史泽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别的都不说了,我也劝不了你,但你想想,冯世勋才走了几天?你这样转嫁魏大人……这……这说不过去啊!”
“伯父……我不求名分,对旁人只当我回了江南,京城里再没有戚媛这个人罢了。”
“……”
“……”
“魏池竟然让你做妾?”史泽杀人的心都有了:“你!你可不能这样轻贱自己!之前我们几个老头给你错选了夫婿,这是我们的错,今次既然已经如此,我们自然重新给你选个好的,不必一定要嫁给他!你这样说,别说我,就是你伯母也不能同意!”
“魏大人并没有说让我做妾,是我自己说的。名分之事,我已经看淡了,所求也不过平安一生。何必为了这些虚无的事情徒增些变故呢?魏大人待我的确是真心的,要不他也不必要我这个大他六岁已作人妇的女子,既然都已经这般了,为了虚名而去背骂名,引人猜测又是何必呢?”戚媛觉得心很宁静:“既然风波已经渐缓,伯父先送我去探望探望他吧。”
史泽一开始松了口,后面也就毫无坚持的立场了,既然趟了这场浑水,现在也只能陪着侄女一路趟下去……
“哎!”史泽又叹了一口气:“罢罢罢,我真是劝不住你了!”
春节之后就是初春,京城依旧冻得严严实实,胡杨林在路上上赶了近十天的路才到达京城。牵马走在滴水成冰的北国,江南被抛在了脑后,京城还是那个京城,但却熟悉又陌生。
“七爷,咱们先回家?”
“不用,你先回去。”胡杨林把马交给手下:“先别说我回来了。”
胡杨林不敢说自己回来了,他怕沈扬大怒。这次出行原想的是一年,历练一番后也要把级别晋一晋,今后才在锦衣卫里算个人物,不枉别人称呼一声‘七爷’。本来好好的,魏池入狱的事情却闹了出来,胡杨林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也知道自己回来百害而无一利,但是还是回来了。
幼稚,冲动,埋藏太久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心事突然一起涌了出来,汹涌的淹没了理智。
在大雨中,那个倔强的人,那双紧握自己的双手是不是要永远的消失了?胡杨林的心禁不起这样的拷问,一晚上就像老了好几岁。
于是他回来了,不顾一切的回来了。
还是那条老巷子,路口的冯府是一副破败的形象,抄家已经过去了,大院安静得令人恐惧。胡杨林迟疑了片刻,加快了步伐。
“胡!胡大人!”陈虎见到胡杨林的时候几乎感动得哭出来。
“陈虎!你家大人呢?”
“前几日还病着,现在好了,现在好了……胡大人不用担心。”陈虎擦了擦脸:“快,快通报给老爷。”
魏池正喝了药准备躺下,珠儿风风火火的冲进来:“老爷!胡大人回来了!”
胡大人?
胡杨林拍了拍披风上的霜雪,踏了进来:“魏池!”
“胡……胡杨林!”
“别起来,陈虎说你还病着。”
“……你哭什么。”
胡杨林抓着魏池的手,低着头,眼泪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我……我,我怕我回来再见不到你……我……我……”
“……”
魏池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我不是好好地么?你看,我可不是好好的么?”
胡杨林还是止不住眼泪,见到魏池的那一刻,一切的情绪都失控了,他明白自己此刻不应该如此失态,至少魏池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但所有的努力都成了徒劳,胡杨林泣不成声。
“你瘦了……”魏池看着胡杨林消瘦憔悴的面容:“……朝堂上这样的事,最是常见,谁在哪天遇上都说不准的,你不该回来,你回来的事有谁知道?”
胡杨林不想再思考要顾忌谁知道:“魏池!你不要当这个官了吧!咱们都不当了!”
“胡……”
“真的不要再当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到哪里不能活得自在?何必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受这样的苦?我在北镇抚司受着沈大人的关照尚且天天都有烦恼,更何况你呢?再说咱们都和王大人,秦王脱不了干系,不论我们怎样想,别人都不会放过我们。更何况,你还认识燕王……”
“胡杨林……”魏池知道他是在为自己好:“你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是个醉心功名的人!”
“……”
魏池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自己在胡杨林心中是个怎样的人呢?是个才华横溢、放荡不羁,不屑权贵的人么?若是他知道自己有多在乎追名逐利,他……会怎么想?胡杨林脸上显着的沧桑让魏池感到既温暖又悲伤——这个多次救了自己,一心只为自己的人,他一度离自己最近,但却又最远。
自己何尝不感慨世事无常,但之于胡杨林却只用最坦荡。只是这份坦荡太任性,只想着自己的高远,却一直不曾在意他的在意。出征漠南到现在,交好的众人死的死,散的散,在远方的在远方,一直不曾离开的只有他。魏池第一次想掩饰自己对名利的贪婪,作为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她难舍自己的故友。
“哪有你想的那样,大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当想着我的后福才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其实也就是到东厂和锦衣卫关了两天,哪里就要死了?我也就是装病躲躲风浪,你才不该这样就回来了,沈大人岂不是要责备你?你快些赶回去吧。”
胡杨林终于努力平静了下来:“我想好了,我不回去江南了,至此之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我不过是个小校官,如今能进北镇抚司已经是相当的造化了。我不在乎坐上几爷的位置,也没有那个本事。我留着给你通个信就好了,如若这次我在京城当差,你也不至于如此。”
“你……”
“我意已决,你不要劝我。”胡杨林喜过、悲过之后心里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你这个人最是啰嗦又歪道理多,我肯定横不过你。我一路上想明白了,人各有各的路,我本就不是个做官的人,与其费那力气,不如老老实实吃点薪俸,你也别以为单是为了你,我父母家人年纪也大了,我不想再去折腾了。我留在京城一则照顾家人,二则也管管你,免得你隔三插五的闹些事情出来。我那边的事情也不劳你操心,我个当兵的,没人想把我弄死。”
“哦……”魏池知道这个人倔脾气上来了,此刻劝不得,既然回都回来了,再赶回去也是徒劳,于是办了个鬼脸逗他:“也没人想弄死我啊!你这是回来看我还是回来气我啊?”
胡杨林终于过了那个劲儿,缓缓的没有再和魏池纠缠这个问题了,魏池也就由此作罢,只是没有想到那人是当真的……数年后,魏池再回想这句话,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了。
“我都没哭你个大男人哭什么,”魏池笑他:“你来了,我是真高兴,别哭了……我们出去走走,躺了这些天人都躺硬了。”
胡杨林这才不好意思的接过魏池的手帕,找了个角落去擦脸。
魏池的确一连多天都没有出屋,珠儿担心他病后受不住,给他加了最厚的衣裳后又给他拿了暖炉。
“你们去忙你们的吧!”魏池难得任人摆布一次:“太厚了……我们自己走走就是。”
珠儿懒得搭理他,依旧把魏池严严实实裹好了才放他走。
花园里除了些常绿的树,其他的花草都枯败了,胡杨林怕魏池触景伤情,只把江南的事情拿来说:“江南的院子里倒还有许多花,其实多数的还是绿的,你这个院子真不输给江南的……”
魏池微笑着跟在胡杨林后面,听他絮絮叨叨。
“诶……你看那边还有颗绿树!”在一片荒芜之中,胡杨林发现了大惊喜:“咱们过去看看!”
魏池顺着他的手看去——好大一片的绿色,是那棵树。
“那是隔壁院子的树……”魏池轻轻的说:“那是棵榕树。”
“北方怎么会有榕树?”
“那是冯大人为怕他夫人思念南方而专程为她种的。听说他当年进京的时候无法携妻子一同前来,于是便在自己的院子里精心的种了这棵榕树,等过了十年,他夫人被封了诰命夫人进京的时候,这棵树也长大了……以往冬天,这棵树都盖上了棉被,所以纵然是绿色的,咱们也看不见,今年冬天没人管了,咱们也才能见到。”
冯世勋……胡杨林不知如何接话,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我和徐朗给你送刀的时候,你们都还在一处喝茶,怎么……”
魏池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那棵远远的榕树:“你觉得冯大人待他夫人如何?”
“很好。”
寒冷的北风中,那一片冻得僵硬的绿色艰难的坚持着,有多少人感慨这份情谊?有多少人羡慕这难得的情分?但又有谁知到其中的曲折辛酸难以言表。灰暗的云组成的天空下,灰冷的墙组成的大地上,这片绿色发出最后的叹息。它在北国呆了十年,孤独,不合时宜,为了别人,如今它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狂风折损了它的枝叶,寒冷寝室着它茎根……但其实它是欢喜的吧?这出荒唐的闹剧终于尘埃落定了。
“其实和你们想的不一样,冯大人和他夫人结亲只是要借她家的势力取得一个功名,在新婚的第一夜,他连盖头就没有掀就一个人跑来了京城,然后用这棵榕树充作门面,娶妻纳妾好不快活。等到不得不迎他的夫人来京的时候,京城里的宅子里装着用他夫人的家财换来的摆设,家具……还有妾室。于是……我……”魏池看着胡杨林:“于是这就是这场大案的根源……冯大人认为我和他夫人有染,于是去告发我和这场大案有关联。于是也才有了今天的光景。”
“你为他夫人打抱不平?”胡杨林语无伦次。
“也许吧,我曾以为我只是在打抱不平,但也许也不是……这次我大难不死……我想的是,两个人今后就在一起了,”魏池对自己笑了笑:“胡杨林……你怎么看我?我这个人是不是很荒唐?”
“……”
“……”
“哈!”胡杨林拍了拍魏池的肩:“恭喜你……”
“我……”
“你是个极其善良的人,你也是个极有情谊的人,你对一个人好,是真好。那位夫人虽然……但是,我想也是个极其坚毅、有想法的人。别人都说患难之交见真情,我想这就是真情。此刻也没有别的朋友在京城,这个事情我帮得上忙的,有要置办的让我去做,我做点事也开心。”
“我……”
“别我啊我啊的,”胡杨林冲魏池笑了笑:“我不帮你,谁来帮你呢!”
☆、157第一百五十八章
158【建康十年】
白云庵的侧门前流淌着一条小河;这条是修来引水的人工河;所以它浅浅的;很平静;河这边是一片小树林;对岸就是白云庵门口的菜田。看书神器。YAnKuAi。在戚媛写给魏池的信纸上就画着这条小河。这封书信来得有些迟;但却让魏池无比欣慰。
“你们大人在那边傻呼呼的笑了多久了?”惹怒了沈扬的胡杨林留京了,天天吃了早饭就过来照看魏池。胡杨林远远的看了好一会儿,魏池竟然都没有发现院子里有人。
益清憋着笑:“昨晚上收到了封信,一直笑到现在呢。”
看来是那人的信了……胡杨林吸了一口气,上前和魏池打招呼:“别傻笑啦!咧着个嘴!太傻啦!”
“哦……”魏池回头看见是胡杨林,忍不住脸红了一下。
胡杨林过来坐到魏池旁边:“怎么样,今天好些了么?”
“早好了!”魏池偷偷的藏信。
胡杨林把信从魏池袖口里逮了出来:“春风清隽丝竹弦,谁归白霜到窗前?拜月亭旁路人念;伤心几册吟再见……这,我不是很懂。”
魏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春风清亮以示一切已经平安,窗前白霜道的是思念……拜月亭记是一出戏,讲的是夫妻失散又团圆的故事……”
“我懂了!”胡杨林指着最后一句:“这个再见是说的伤心已过,何时再相见?”
“嗯……”魏池又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害羞做什么!”胡杨林笑他:“我陪你去!”
世人瞒着别人滴的几滴泪自然比不过案前书上记的那些悲欢离合、粉墨登场,但自己吟唱的相思方知冷暖……
所以当这天真被魏池盼到了,她自己也不能抑制自己的冲动,胡杨林到城门口的时候,这位已经等候了多时了。
“你怎么才来啊!”魏池抱怨。
“我可是提早了半个时辰就到了……真是……”胡杨林也不和他计较了:“行了,快走吧!”
魏池跑到那片小树林的时候,晨雾还没从树林中散开,河面暗暗的透着寒气。
“你怎么披风都不穿一件?”胡杨林栓了马才发现魏池只穿了外衣。
“呵呵,他们还没起来呢,我就忘了。”魏池拢着领口,只顾着往四周瞧。
胡杨林解下自己的披风强行给魏池系上:“若不是看你病还没好,我可没这么好心!多大人了,自己还这般丢三落四!离信上说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呢!真是的!”胡杨林看着魏池明显清瘦的脸颊,内心百感交集——有怒、有怨,又不知道恨个什么……至少他是成亲了,自己也不用操心了……但是,却忍不住想起最初见到他的那场大雨,忍不住想起乌兰察布城外的炮火,忍不住想起他那时也穿着这样的披风,只不过自己紧紧搂着他,不像现在这样远。自己也曾年少,那时有过决心,想要一直陪他在一起,但后来明白了,人有聚散离合,该散的时候,就得散了。此刻,散的时候终于到了,却还是没有放下……
我究竟没有放下什么?胡杨林自己也不知道。
胡杨林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可惜魏池没有听见,她此刻只知道眼巴巴的看着树林中的迷雾,期盼着她能平平安安出现。胡杨林站累了,到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索性不再去看魏池,只是对着河面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开始有鸟儿在叫了,胡杨林正恍惚着,突然看到河对面缓缓走来一群人:“魏池!魏池!快来看!”
魏池只想着戚媛会到林子里来与她相见,一味的只是朝着树林子里看,胡杨林大呼小叫的时候,她竟然还没反应过来,险些踩在自己的披风上摔了个跟头。
也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魏池提着长长的披风跑到河边,只见有一队人拿着行李走在对岸,领头的是静慈,后面的是……戚媛!
魏池想要大声的喊,告诉戚媛她在这里,告诉她梅月已经找到了,告诉她自己已经痊愈,告诉她自己的心事……但是却哽咽着喊不出口。
浅浅的小河淅淅沥沥的蜿蜒向前,在最浅最窄的地方,戚媛停下了脚步,看向了河对岸的人,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的侧脸,她的表情焦急又紧张。看到那人好像楞楞的就要踩进河里,戚媛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静慈回过头来对戚媛一笑:“过几日便可行周公之礼,咱们不要失了分寸。”
戚媛也只好一笑。
“不用担心,我问过了,朝廷没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