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主任,那点小事,我早忘了,千万别再提。”
老贾这个单位,主管房地产商业和住宅用地的批复。老贾成为主任后,自然而然,严格便由原来的电脑公司出来,自个儿成立了房地产开发公司。十二年后,严格的身价已十几个亿。贾主任,就是严格的贵人。但贵人不是笑眯眯自动走到你跟前的,世上不存在守株待兔,贵人是留给对人有提前准备的人的。
但严格发现,十几年中,两人的关系也有变化。变化不是由严格引起的,而是由贾主任引起的。一次周末,严格拉着贾主任一家去北戴河看海。晚上两人在海边散步,风吹着贾主任的头发,贾主任忽然自言自语:
“不当官,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呀。”
严格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不敢接话。贾主任又感叹:
“看似在豺狼之间,其实在蛆虫之中。”
这话严格听明白了,是说当官不容易。贾主任突然说:
“死几个人,就好了。”
严格听后不寒而栗,不知这话指的是谁,为何让这几个人死,这几个死了,为何又“好”了,同样不敢接话。严格像当初预感到贾处长对他重要一样,现在也预感到,总有一天,贾主任也会抛弃他;两人交不了一辈子;他和贾主任的关系,不是单靠钱和“性”能维持长久的。总有一天,贾主任说翻脸就翻脸。等他翻脸的时候,严格只能让他翻,毫无还手之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去年起,两人共同遇到一个坎。去年四月底,贾主任到中南海开了一个会,当天晚上,约严格吃饭,问严格手里可调动的资金有多少。严格想了想,保守地说:
“十来个亿吧。”
贾主任说,中国的金融政策,过了“五一”,可能会做一些调整,建议严格把钱投入金融市场,譬如讲,某种期货,某种股票等。贾主任晃着杯中的红酒:
“整天盖房子,钱挣得多累呀。要想赚大钱,就不能绕弯子,还得让钱直接生钱。”
严格当然想赚大钱。但他也不想赚大钱;多少钱才叫大钱?现在盖一栋房子赚一回钱,他觉得安稳。何况他不懂金融,不知这弯子绕得过来绕不过来。严格将这顾虑说了。贾主任:
“不懂可以学嘛,过去你不也没盖过房子?”
严格觉得贾主任说得有道理;就是没道理,严格也得听;因两人站的位置不同,看到事物的深浅就不一样;他刚在中南海开完会。于是,严格把盖房子赚的钱,全部投入了期货和股票市场。一开始果然赚了;但半年之后,开始往里赔。赔钱不是严格不懂金融,绕不过这弯子,而是“十一”之后,国家的金融政策再一次调整了,严格让国家给闪了。绕弯子,谁能绕过国家呢?一开始还想挺着,一年之后,不但投进去的十四个亿打了水漂,还欠下银行四个多亿。不但金融做砸了,整个房地产也受到牵涉。本来盖房子还有钱,如今十几个工地,材料费和工人的工资,都拖了半年没付。短短一年多,严格就不是过去的严格,严格从一个富豪,变成了一个债台高筑的穷光蛋。重回房地产收拾残局不是不可以,问题是收拾残局也需要钱,严格已欠银行四个多亿,利息拖了半年没付,银行不起诉他就算好的,哪里还敢再贷给他钱?
严格只好再求助贾主任,让他给银行打个招呼。但这时贾主任撤了,开始推三挡四,说银行不归他管。过去银行也不归他管,他也打过招呼;如今摊子烂了,怎么就不打招呼了?本来是两个人遇到的坎,现在成了严格一个人的。当初不是贾主任让插足金融,严格老老实实盖房子,也不会出这乱子。但自出这事后,严格已经两个月见不到贾主任了。过去一打电话就接,现在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转到了秘书台。给他的办公室主任老蔺打电话,老蔺倒仍温和和客气,说马上转告贾主任,但接着就没了下文。U盘的秘密(3)
严格觉出,终于,贾主任要抛弃他了。如是平日抛弃,严格没有怨言,但在生死关头,严格觉得贾主任缺乏道德。不说这乱子由他而生,不说十五年前严格帮他救过他母亲,单说这十二年来盖房子,贾主任帮严格批过地,但贾主任从严格手里,也没少获利。粗略算下来,一个国家干部,收人这么多钱,够掉几茬脑袋的。但严格又不想把关系闹僵,闹僵对严格也没好处。但在严格与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纸第二天,贾主任的办公室主任老蔺,主动给严格电话,说要见严格一面。两人便来了火锅城。
虽然老蔺平日对严格很温和;严格对他也很客气;但在内心,严格对老蔺看法并不好。这个胶东人,不苟言笑,心里做事。心里做事的人易犹豫,老蔺从想到做,却很坚决。譬如讲,对钱。严格给贾主任送钱并不经过老蔺,那只是严格和贾主任两个人的事;老蔺也佯装不知,但会开口向严格借钱。虽然严格和贾主任是老朋友,老蔺只是贾主任一个部下;但老蔺整日待在贾主任身边,萝卜不大,长在梗上;正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严格又不敢得罪他。借过三回,哪里还等他再开口,也开始主动给他送。虽然给贾主任送的是大头,给老蔺送的是小头;同样是送,一个是主动给,一个其实是要,严格的感觉就不一样;如贾主任是佛,等着人来烧香;老蔺就是狗,是狼,动不动就咬人一口。贾主任收了钱,还说声“谢谢”,还说“下不为例”;老蔺收了钱,连声“谢”都没有,觉得是理所应当;而且吃过这口,还想着下一口。贾主任六十的人了,快退了,就说是受贿,这受贿也可以理解;老蔺不到四十岁,日子还长着呢,就开始主动去捞,何时是个头呢?严格不知老蔺这代人成为贾主任之后,社会又会怎么样。
这天老蔺给严格打电话,要见严格。这见也许牵涉到生意,严格不能不来。饭桌上,老蔺一直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涮肉。严格弄不清他的来意,也不好打问。一直等老蔺头上脸上出了汗,两盘肉落了肚,放下筷子,抽烟休息;严格才试探着问:
“这两天忙吗?”
老蔺没理这茬,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摊在桌上。这张报纸,就是昨天登有严格和女明星照片的那张报纸。老蔺打了个饱嗝,用筷子点那照片:
“你可真行,听说昨天,将好好的生活,又复排一遍。”
见是说这事,严格松了一口气;摇头叹息说:
“没骗过我老婆,又惹出新的麻烦。”
将老婆离家出走,四处找不着她的情况说了。老蔺笑着听完,突然敛了脸色:
“复制的,为了骗你老婆;原版的,你要干嘛?你给这拍照的多少钱?贾主任看了,很不高兴。”
严格见老蔺说这话,知道事情瞒不过老蔺。事情的第一层没有瞒过,事情的第二层也没有瞒过。原来,严格复排生活是为了蒙骗瞿莉;也不纯粹是为了蒙骗瞿莉,是怕把瞿莉这个炸药包点着,引爆另一个炸药包;但原版的照片,却不是被记者偷拍的,而是严格有意安排的。安排人拍这照片不为别的,只为贾主任一个人。严格生意上到了生死关头,贾主任见死不救,严格对贾主任产生了怨恨;怨恨并不重要,还是希望贾主任回头。于是铤而走险,想警告他一下。
那个女歌星,三年前就与严格傍着;她能出名,全是严格用钱砸出来的。去年春天,严格带她与贾主任一起吃饭。一顿饭吃下来,贾主任吃得红光满面。饭桌上说起事情,贾主任打着比方,桩桩件件,一二三点,都说得比往常透彻和深入,女歌星听得频频点头;严格便知道贾主任对这女歌星有意。在权势和金钱面前,“性”算不了什么;暗地里,严格便把这女歌星,有意向贾主任推了一把。后来女歌星和贾主任也有了一腿。但两人时间不长,贾主任先放了手。毕竟是宦海沉浮的人,知道事情须适可而止。但时间虽短,不等于没事。
现在严格两个月见不着贾主任,便将女歌星骗出家门,雇了一个人,偷偷拍了一张照片。本想悄悄把照片寄给贾主任,给他提个醒;没想到拍照的叛变了,把它卖给了报纸。说起来,这人叛变也不是冲着严格;拍照之前,他并不知道被拍的人是谁,后来见是女歌星,一个厌食症在吃烤白薯,觉得卖给报纸,赚的钱更多,便卖给了报纸;让严格也措手不及;接着又引出瞿莉一场事。但祸伏福焉,没想到贾主任见了报纸,让老蔺约了严格。严格听老蔺说贾主任很生气,心里不但不怵,反倒有些庆幸,这照片就没白拍。响鼓不用重槌。老蔺摊牌了,严格也不好再遮着掩着,对老蔺解释说:U盘的秘密(4)
“见报,真不是有意的。”
接着将拍照的叛变的事解释一番。又说:
“其实事情很简单,让贾主任再给那谁打一招呼,让银行拆给我两个亿,我也就起死回生了。”
老蔺冷笑:
“你再扯?就你这烂摊子,是一个亿两个亿能救回来的吗?”
老蔺的眼镜被火锅熏上了雾气,摘下擦着,叹口气:
“主任不是不救你,这仨月,他日子也不好过,有人在背后搞他。”
严格吃了一惊,不知这话的真假。但凭对贾主任和老蔺的判断,十有八九是个托辞。严格急了:
“船破了,凭啥把你一人扔下去呀?只要银行一起诉,我知道我该去哪儿。”
手往脖子上放了一下:
“说不定,连它也保不住。”
指指报纸:
“如果你们见死不救,我也就不客气了;能让一个厌食症去吃烤红薯,就能让她把跟主任的事说出去。”
老蔺倒不怵:
“这事吓不住谁。让她说去吧,顶大是一绯闻。”
严格见老蔺油盐不浸,有些生气了;生气倒也是假的,生气是为了进步一摊牌。严格将那报纸夺过来,“嘶啦”“嘶啦”撕了:
“这也只是一警告。不听,我也只好破釜沉舟了。”
接着从口袋掏出一U盘,放到桌子上:
“里边的内容,分门别类,也都给编好了。”
老蔺倒吃一惊:
“里面是什么?”
严格:
“有几段谈话,这么多年,谈的是什么,你也知道。还有几段视频,标着年月日,都是孝敬主任和你的场面。还有主任跟俄罗斯和韩国小姐,在酒店那些事。顺带说一句,从时间上看,你跟这些小姐在一起,都在主任前边。”
这是老蔺没想到的,脸上,脖子里又开始出汗,接着看严格:
“你可真行,来这一套。”
严格点一支烟:
“也不是我拍的,是我一副手偷干的。俩月前他出了车祸,从他电脑里发现的。他本想要挟我,没想到最终帮了我。”
轮到老蔺不知这话的真假。严格继续在那里感叹:
“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这人生前,我对他多好哇,什么话都跟他说,关键的事,都交给他办,没想到,你平日最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埋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
又说:
“不过,现在物有所用,他也算死得其所。”
老蔺拿起那U盘,在手里把玩。严格:
“送你吧,也拿回去让主任看看,我那儿还有备份。”
也算刺刀见红。严格本不是这样的人,严格也看不起这样的人,刺刀见红的人,都是些大胖子;没想到事到如今,自己也变成了这样的人。令严格没想到的是,老蔺并没接这招,突然将U盘扔到了火锅里。U盘裹着肉,开始在火锅里翻腾。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1)
刘跃进丢了包,差点自杀。这回不是演戏,是真的。腰包里有四千一百块钱。这钱是他的命。但他自杀却不是为这钱,而是包里另有东西。身份证,电话本,一张纸上记着这月工地食堂的大账;正面是菜米油盐的正常流水,背面是在集贸市场讨价还价的差额;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不说了,问题是,包里还有一张离婚证。与前妻黄晓庆离婚六年了,这张离婚证刘跃进一直留着。离婚证本是黄色,六年过去,已褪成土色。腰包随着刘跃进走,刘跃进常年累月在厨房里,腰包油腻了,这张离婚证也被油烟浸黑了;不但浸黑了,也变重了。按说,婚都离了,留张离婚证没用,除了看到它糟心;正是因为糟心,刘跃进才把它留下。有时半夜醒来,还拿出来看一看,接着自言自语:
“成,可真成。”
或者:
“这仇,啥时候能报哇。”
就像土改时的老地主,夜里翻出变天账一样。但变天账丢了,刘跃进也不会自杀,他也知道,这仇,这辈子是无法报了。问题是,离婚证里,还夹着一张欠条。欠条上,有六万块钱。六年前,黄晓庆提出离婚,刘跃进向李更生提出六万块钱精神补偿费。李更生这回倒痛快,说:
“只要离婚,给钱。”
刘跃进知道这痛快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黄晓庆,冲着黄晓庆的腰。但李更生又说,六万给,但当时不给,六年后给;刘跃进六年不闹事,这钱才是刘跃进的;六年中闹事,钱就自动没了;闹,等于闹刘跃进自个儿。还说:
“成就成,不成就算球。”
为了这六万块钱,刘跃进只好说成。李更生便给刘跃进打了一张欠条。欠条上,写着六年不闹事的条款。过后刘跃进才明白,自个儿在数目上,犯了大错。离婚时争儿子,刘跃进把儿子争到手,黄晓庆主动说,每月给儿子四百块钱抚养费,刘跃进意气用事,把这钱拒绝了;当时觉得李更生和儿子是两回事,才收下这么张欠条;几年后才明白,钱就是钱,出处并不重要。何况一个是欠条,一个是现钱。四百块乘以六年,也小三万块钱呢。越是这样,刘跃进越觉得这六万块钱重要。六万块钱身上,还背着三万块钱的包袱呢。现在离欠条到期,还差一个月。但在大街上听曲儿,没招谁没惹谁,“哐当”一声,包被人抢走了。包没了,离婚证就没了;离婚证没了,欠条就没了;欠条没了,再找李更生要钱,这卖假酒的能给吗?当年捉奸在床,刘跃进占理,李更生打了刘跃进一顿不说,还光着屁股,蹲在椅子上吸烟;现在欠条没了,李更生的反应,刘跃进现在就能想到,不还钱还是小事,接着会说:
“是丢了吗?本来就没有!”
或者:
“穷疯了?讹人呀?”
当时写这欠条,前妻黄晓庆也知道,现在欠条没了,黄晓庆可以作证;但黄晓庆已不是自己的老婆,成了别人的老婆,现在的刘跃进,对她又成了别人,她会一屁股坐到别人那头吗?六年之中,刘跃进仅见过黄晓庆一面。去年夏天,刘跃进从北京回河南,收地里的麦子;收罢麦子,又从河南来北京工地当厨子。到了洛阳火车站,买过车票,蹲在广场上候车。天热,渴了,没舍得买矿泉水,走到广场旅社前;广场旅社前,有一洗车铺;蹲下,就着人家的水笼头,喝了一肚子水。
这时一辆奥迪停在旁边,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李更生,一个是黄晓庆,两人不知又到哪里去卖假酒,也来坐火车。李更生没发现刘跃进,黄晓庆下车之后,吩咐开车的司机回去每天喂狗,转过脸,看到了握着橡皮管的刘跃进。刘跃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但黄晓庆看到刘跃进,却没跟刘跃进说话,随李更生进了车站。大家已经是陌路人了。刘跃进把欠条丢了,她会帮陌路人吗?如无人帮他,刘跃进等于把钱也丢了。这六万块钱对李更生不算什么,放到刘跃进手里,却要了他的命。他在六万块钱身上,还有好多想法呢。钱的来路虽然说不出口,但有这欠条在身上,却让刘跃进活得踏实。生活也有个盼头。六年到了,六万块钱就到手了。有时也是个武器。儿子在电话那头跟刘跃进急:
六万块钱,既给他壮胆也给他托底(2)
“咋还不寄钱呀,你是不是没钱呀?”
刘跃进可以理直气壮地说:
“没钱?别的不敢说,六万还有。”
儿子:
“哪还等啥?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