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西城上的军兵早就看到有敌军向城下来,西面土山上的木架旁也见人来往穿梭,堆起投石机械。赵慎已得报上城,只见西燕军的阵列踏地而来,传信的士兵急急报道:“敌军有前队三千,后队五千,距城五里。”过了一时又来报:“距城三里。”
赵慎问:“城门下土袋可都垛好了?”
顾彦宾道:“好了。”
赵慎闻言点头,此时那传信士兵再跑上来,气已有些喘不匀,断断续续道:“敌军……距城,一里!”赵慎面目不动,眼中冷冽光亮一闪,道:“一里半里又如何,便让他们来。”转头道,“盾牌弓箭准备。”
一时,城下西燕军已原地停下,一阵鼓响,土山上一声呼喝,数台投石机一齐发力,斗大石块接踵划空而来。只见那石块砸在城墙之上,轰然做声。却说投石这一节,且不说制造投石机的功夫,只说战场上的用法,亦有无数讲究。常人用此物,多是向城头上招呼,意为砸伤守军制造混乱,城下好趁乱攻城。而这一番西燕军却是尽把石块向城墙半腰上砸,这并非投手瞄射不准,而是另有一重意图。平常城池,城墙虽也以砖石筑,可投石反复锤击之下,总有薄弱处破损坍塌。若损坏处在城墙中段,其上砖石便亦支持不住,且坍塌时向城下天然堆成斜坡,攻城军以此为突破再行冲锋,连登城要架的云梯也省了。如此一冲而上,又不需携带架设工事,轻装便行势如破竹,城内守军往往立时落于下风,难于应付。
可此时见洛城高墙,任飞石重击,饶是连土地亦在震动,城墙却丝毫不见动摇。石块落下,只见斑斑白点。洛城城墙修筑之时用的砖石,而皆是由龙华山中采石凿块烧造。龙华山的石材乃是灰岩,石质坚固,再混以粘土,砖质格外坚硬。出窑后又用桐油浸透,敲击时有金石响。传说一块砖石便值一枚五铢钱,可抵一人一日的口粮。
裴禹眼见此景,心中不由暗叹,原来只听说洛城易守难攻,此时才开眼见这样的固垒坚城,赵慎决意死守,却是有几分本钱。
再说城上,偶有也投石飞落,城头上士兵忙纷纷低头蜷身,有人躲闪不及便被砸倒在地。饶是如此,几位将官皆立在丝毫当场不动,顾彦宾大声道:“避开投石,各守其位,不需慌乱!”士兵见此情景,也便都稳下心神。弓箭手持弩箭在手中,皆背靠在城垛上。有士兵拖上长铁棍,几个人将落在城上的石块推到城墙垛口,再用铁棍撬起重新掘回城下,偶有石块砸向西燕军阵列,倒也激起城下些微骚乱。
城上城下如此对峙了直有一刻,又听城下一阵鼓响,只见西燕军阵型变化,军众蜂拥向前,强攻洛城的第一战便由此打响。
此时城内六千余人留下一部做机动预备,其余分守四门。城外三万之众,尉迟远调了一万在西面攻城。先头的千余步军皆举着藤制盾牌,三人一队相互照应,城上弓箭亦无奈何。只一片刻间,城下便聚了数百人,却也不见他们再有动作,而是突向两侧一让,闪出一条通道。后队一列士兵疾行而入,转眼便至城门下时,反而退出几步,两旁军中突然齐声高喝,这一队列猛向前进。只听城下“嘭”的一声巨响,城上众人皆觉得脚下一震。顾彦宾叫道:“快叫城下加垒土袋顶住城门,是攻城槌!”
城上箭矢纷纷如雨,又投下大小石块,可只见西燕军兵死死擎住藤盾,其遮蔽之下撞城的士兵不为所动,悉听着号令退开几丈,又再次猛撞向前。
城上有人急道:“他们这样猛撞下去,只怕城下门闩迟早顶不住。”
赵慎初见西燕军所举的藤盾并不以为然,此时却见那乌黑藤盾直如龟壳,将攻城军护的严严实实,叫人奈何不得。他心想如何掀了这龟壳,翻出龟腹来便好了,突然灵光一闪,道:“令城下顶住城门,快去搬两袋豆来。”
顾彦宾只当听错了,不由复问道:“两袋豆?”
话犹未完,赵慎已断声喝止道:“快去!”
一时有士兵果抬了两袋豆子上来,赵慎上前挥剑裂开袋口,便见涌出黑豆豆粒。这黑豆人吃了泻肚,平日里只榨了油,豆渣做成豆饼喂马。只见豆粒颗颗饱满浑圆色泽乌亮,赵慎点头道:“正是这个。”又指点士兵道:“抬到垛口,开了袋口待命。”
此时撞城的敌军正又向后退开,待蓄势再向前时,赵慎瞄着时机,突然高声道:“倒!”
捉着豆袋的士兵一翻手,袋口向下,只见黑豆如落雨般倾向城下,落地便四散铺开。其时西燕军正跑向前,骤然不防踩在黑豆上,脚下顿时如铺了镜面全都站立不稳,纷纷摔倒。那藤盾兵器摔出老远,攻城槌也砸在地上。摔倒的士兵愈是用力蹬刨愈站立不起,城下箭矢投石如泼雨下,城下士兵连站起都不能,即无还手之力,又无处躲藏,只得任其城上击杀,一时惨叫声顿起。方才夹道两侧的军兵,本是候在此只等着城门撞开便向内进攻的,此时见状况突转,有把持不住的转头要逃,慌乱中也踩在豆粒上,一时相互拥推,场面更为混乱。
只片刻间,城下有军兵周身中箭,有人被投石砸断了手臂腿脚,亦有头颅皆被打破的,鲜血脑浆直跟泥土混在一处。遍地血污中死者形容惨烈,伤者辗转呼号。烈日当空,血腥气凝在暑热气中不散,白昼之下,观其景却彻骨生寒,直如身坠地狱道中。
远远观战的西燕军诸将皆不由目瞪口呆,阵中更有人失声痛哭起来。洛城城上,众人亦无雀跃之声。这只头一日对阵,便见如斯惨烈景象,念及日后相持时久,都不愿再想。赵慎神色岿然,只是微微垂目,眼睫阴影中隐下一双黑沉眸子。他并非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更知此时西燕军的惨状也许不日亦会加诸自身。然而此时,他也好,对面尉迟、裴禹也好,都已踏步上了独木索桥,任脚下是悬崖万丈,唯有对面相博,再无退路回转。
作者有话要说:
豆子这个梗是陈/明/仁守四平时候用的,源头似乎是松/沪会战19路军的“撒豆成兵”。四平那一战打得相当惨,反正四平四战,前三战都是把林/总往死里虐的节奏……
投石打城墙中间这个,是用四野炮纵的梗,套用在中古时代的攻城战里,可能有点怪异……
第28章 明月出云崖
时已入夜,西燕军帐中仍是灯火明亮。白日里攻城受阻,众人心中皆不豫,面上带着沉郁之气。尉迟远心中也烦躁,见此景更是不由暗骂,阵前一个个不见能耐,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有何用。可也不能再出言抱怨,更不能叫部众挫了锐气,只得做着坦然神态道:“洛城难以攻取本在料想之中,各位不必为这一点挫败折士气。这城池已是我等眼前之物,不过是因上面长着点硬刺,要拿在掌中需花点耐性心思。如此,好生筹谋便了。”环视众人又道,“今日已知强攻一道破绽太多不易行得通,那便再寻他道。这才是要各位出主意的时候了。”
这最后一句软中带硬,说罢环视座下。众人也听得弦外之音,各自思量,片刻后纷纷出声应答。好几个人讲说了半晌,尉迟远听了都直摇头,终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偏将道:“尉迟将军和裴监军可还记得当年是如何打下翼城的?”
尉迟否极割据关陇,站稳脚跟后致力向东扩张,晋南翼城便是其中一段。当时坐镇翼城的将官征战时没甚名气,却极善守城。沿城墙建起敌楼十余座,城下暗堡无数,尉迟否极数倍的人马竟连日强攻不下。后来是一位年长向导献计,在阵地上挖掘壕沟,直通城下。城上守军眼睁睁看着壕沟逼近,最近的距城不过十数丈。城下箭矢对壕沟内的敌军束手无策,而西燕军沿其推进到近旁时再架起攻城塔与云梯,终于攻下翼城。事后,尉迟否极对那老向导以百金相赠,赞他是“晋南奇人”。
这一段渊源故事也曾为诸人津津乐道,但攻取翼城这事,期间虽有些波折,总也不太费力,时日久了,也便没人记在心上。此时,那偏将重新提起,裴禹听了,一时将当时的前因后果俱又忆起,不由点头道:“这一法确可以一试。”
于是命卫兵拿来洛城地图,众人靠近前来,指划城周地形。裴禹思忖片刻,就着地势执笔在其上画出数条路径,道:“明日起,令一万人在城周按此挖掘壕沟,深要高人头上三尺,宽可平伸两臂。这一万人三班轮值,头一日一轮后将掘土的方数报来,据此下军令定工期。掘出的土也都要留着,到时候堆砌到城下,做登城的工事用。”
尉迟远又道:“攻城的事也不能松懈,即便只做小股试探,也要日夜不停。四城轮番动作,不能叫城内有片刻安稳。后面大队加紧挖沟掘壕,给他个双管齐下。”
众人领命连夜去准备,尉迟远见诸将退下,对裴禹道:“太师那里,近来若有催促,还请监军好好讲说下战场近况。”
裴禹淡淡道:“我不曾收到太师教令,若是有,也当发到将军这里。”
尉迟远微微看他一眼,笑道:“我如今已经知道,监军是厚道人。”
裴禹道:“前几日陛下钦赐了太原王氏女与贵家郎君成婚,可见对将军的器重。”
尉迟远似笑似叹道:“监军消息好灵通,这样的尊荣我只有些不敢领受,因此更殚精竭虑,怕负了陛下和兄长的恩义。”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哂笑,虽世人都道与士族大姓结姻亲是天大荣耀,可他却并不以为然。不说如今太原王氏已现衰落征象,便是像陇西闵氏这样如日中天,儿女婚姻也都不过是为了裙带笼络。如今陛下为尉迟家赐婚,可当年他自己与闵氏联姻又何尝不是摄于尉迟否极的威逼?他暗自摇头,也没再接着说开。倒是想到闵皇后,心中闪过一事,道:“我看监军对闵彧,似乎甚为赏识。”
裴禹道:“将军如何看他?”
尉迟远笑道:“先生的眼光自然不会错,英雄出自少年。”
裴禹看他一时,也笑道:“我只是觉他尚机敏,倒也没什么格外赏识的。他还年轻不沉稳,眼下不堪大用的。”
尉迟远见他这样说,显见是为了自己宽心。裴禹要在军中提携帮手,只要不甚过分,他也不好太过阻挠。他也知闵彧还只是个毛头后生,监军再看重,如今也到不了取他而代之的地步。裴禹肯如此栽培,只怕是放长了眼光,一心要教出个继承衣钵的学生。
于是也笑道:“日后多历练,总有成大事的一日。”
两人见夜色已深,便一边谈说着一边出了帐门。才走几步,却见闵彧正在外面。尉迟远见了笑道:“我和监军方才还正说起你。”
闵彧见状,忙施礼道:“将军。”又转而向裴禹道了声,“先生。”
尉迟远听得这称呼,不由扫了闵彧一眼。闵彧却未发觉,裴禹见他似有话说,便问:“你是有何事?”
闵彧道:“有话想对先生讲。”
裴禹正要开口,冷不防尉迟远再旁插话道:“不知是公事私事?”不待闵彧答话,旋即笑道:“若是私事便罢了,若是公事我也一起听你说说。”
裴禹听这话头,心中便觉情形不对。方才尉迟远那番话里话外,便是有些不满闵彧同他走得近;他自然无所谓尉迟远可否乐意,只是不愿闵彧因这徒惹麻烦。此时正想岔去话头,却见闵彧眉头一蹙,似是微一咬牙,已低头开口道:“日间见阵前情形,有些话想讲说。”再抬头道,“几次与敌对阵,总见阵前无令擅动之人,一人乱则扰一线。这一次出征的士兵,有半数不曾经过战阵。新兵于阵前遇变惊慌,虽是人之常情,却不能听之任之。若严肃号令,也不是约束不住。这事一则要时时加紧操练,令士兵知道阵前当如何应变;二则也要严加惩戒,”说到此略顿一顿,道,“其实……这事军中是有成例的。将军治军宽厚,但此战关系重大,不可……以平常事待之。”
他这话音落了许久,三人皆无言语。闵彧低头揖礼不动,尉迟远面色凝然,裴禹微转了眼光。半晌,尉迟远方满面笑容道:“文然,你这话说的不错。我也正想着,这一阵一厢挖掘壕沟,一厢也正好加紧整训队伍。”又道,“其实你的部众,阵前相持时便可做得到无令不动,寸步不让。你将平日如何将兵写出来,我也仔细看看。”
闵彧低声道:“是。”
尉迟远仍是笑道:“时辰已不早,便各自回去歇下吧。”说罢又向裴禹微一点头,转身走了。只听身后裴禹对闵彧低声冷冷道:“你来我帐中。”
闵彧跟着裴禹进了帐,见裴禹抬手屏了人出去,心里本就不踏实,此时更觉惴惴,站在门口未再向里去。
裴禹也不坐,看他两眼,指一指帐中空地道:“你过来。”
闵彧只得走过去垂首站住,半晌听裴禹笑道:“这世家子弟的眼界心胸,我是今日才知。”闵彧如何听不出这语中嘲讽,一时语塞;半晌低声唤了句:“先生……”又过了半晌,见裴禹背对着也未应他,终是捱不住这冷对,咬牙道,“先生恼我,也先教我错在哪里。”
裴禹听他此时语带委屈,尤问“错在哪里”,不由转首笑道:“文然,我不管你在父兄姑母那里如何乖巧耍宝,我却不吃这一套。你这还要问我,刚才的聪明哪去了?”
闵彧面上红白不定,双眼水亮,额上已浸出汗来。裴禹看他一时,又道,“你是也不曾错什么,或是你不服我不教而诛,那现在便与我出去。”
闵彧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垂了眼帘,单膝跪下揖礼道:“不敢。”沉默一时,嗫嚅道:“先生……气恼伤身。”
他这话倒也不是做作,可说出口来也觉别扭,更涨红了脸,低了头去。只听裴禹问:“方才的事,你自己说罢。”
闵彧低声道:“军中训作宽严失剂的弊端,其实诸人谁都看得明白,我是后辈晚生,本没有资格评论置喙。”
裴禹道:“原来你心中都是明白的。你知你今日对尉迟将军的话,是犯了多大的忌讳?”
闵彧低声道:“我只知洛城守军面前,却不会为给谁的脸面便糊弄过去。”
裴禹道:“你这话不假。这话当是有人来讲,可却不是你。此时是一地一战,你可还要想着,你是日后还要长久在这军中。”
他言尽于此,向往深处,那些木秀于林、行高招祸的话也无法再说。世人或以为以他的性情又何尝在意这些,却不知他居下位时因此多吃了多少苦头;只不过他生来便是这样刻薄的性情终究移不了秉性,愈受压制倒愈磨利了锋芒;可如今看着闵彧,却总不愿他也白白受那些磋磨。
只听闵彧道:“我对尉迟将军并无不敬。今天的话只是为了公事。”
裴禹闻言不由笑道:“你倒信他的心胸。”
闵彧略顿一顿,道:“忠不谄媚,奸不言真。既然陛下、太师的志愿是天下,便不会容不得几句实言。”
此话声音不高,裴禹听了却是一愣。沉默良久,抬手虚扶了闵彧一把道:“你起来吧,这话不当跪着说。”
他看闵彧立起身来,犹自不敢抬头,不由微微低头去看他双眼。只见那少年人双眸清澈,直如一汪清潭,丝毫污淖不染。他不知这少年此时的言行是心性使然,还是只因为年轻懵懂。自己是当教他世故变通,还是当护着这一片坦荡心肠?裴禹心内感慨,原来这世上的事越是简单清明,有时便也越是难于抉择参透。
心中想着,扬声唤了李骥进来道:“取坐垫来。”
李骥扫一眼帐中,心里略一打愣也猜出八九。闵彧正还愣神,李骥已送了坐垫进来,搁下便转身出去。裴禹已坐下道:“你坐罢。”
闵彧觑着他神色,斟酌道:“先生消气了?”
裴禹淡淡一笑道:“你还有旁的要说?”见闵彧一劲摇头却只站着不动,招手道,“你过来,我还有话说。”
闵彧见他神色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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