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行囊出门,谢芷离开谢宅,独自前往乡下。
谢家在乡下,有处院宅,十分老旧,多年前避暑的居处,十来年无人居住,售不出好价钱,丢弃荒废。
院中杂草齐膝,门窗破败,屋内蛛网尘灰,简直像处鬼屋。
谢芷锄去院中杂草,修补门窗,打扫抹洗房间,破锅破瓦,一盏忽明忽灭的油灯,对着呼啸而过的夜风,埋头痛哭。
哭有何用,无济于事。
擦干泪水,挽袖熬粥,夜里喝碗清粥,填饱嗷嗷叫的肚子。回房将行囊打开,十余卷书,笔墨纸砚,几件旧衫,还有脚下踩的这破旧宅子,这是他全部的财产。
缩躺在床,想着明日要将院中的柴门修好,在院子里种点蔬瓜,这样才像个人家。
过些日子,大姐听闻,肯定要唤人过来探看,孟然知道了,也会过来,不能太寒酸,他们看到要伤心。
谁想,最先找来的,并不是章家的仆人,也不是孟然。
院试后,李沨仍是案首,日后廪生自然有他的名额,他知道是时候该走了。在李家多年,李家人总以为他是来争夺家产的。童年的境遇,让李沨懂得,人无钱财,一日也过去下去,身无片瓦,一切都是空谈。李家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关不住他,他留下,仅因为他需要留下。
如果没有李家的栽培,以李沨之能,他日后肯定也能出人头地,虽然不是在科举上——书都读不起,何谈科举。
院试后,丁靖离家出走,丁家四处找寻,找到李沨询问,李沨说:“子安曾说过要出游,却不想真得如此行事。”李沨没说实话,他早知道丁靖院试后,必然要离家出走,但没有告知任何人。
妹子婚期在即,丁靖留书离家,丁家人已番好找,在丁靖失踪之后,李丁两家照旧举办婚事。
新妇过门,大红悬挂,热热闹闹多日。
李沨支走宝儿,独自一人在房中收拾行囊。
这些日子,李覃似乎有所觉察,李沨脸上有了笑容,洒脱的笑容,十分罕见。
“要往何去?”李覃推开房门,见到儿子一身打扮,便知他要走。
李沨已换好一身布衣,正在收拾书箱,抬头见是父亲,丝毫不慌乱。
“我本欲晚些时候与你说。”
“说什么?你弃家而去,以为我会允许?”鲜少端起长辈架子,李覃拍案责备。
“我几时要走都行,今日我心无怨愤的离去,日后会回来,如果百般阻拦,必然不会归来。”
在李家,利益为首,什么亲情都是妄谈。
“要见你娘,可以,去了,祭祖时返回。”李覃可不想祭祖的时候,没有李沨出现,那成什么事?
“我受恩李家,这些装点门面的事,必然会做,无需担虑。”
把功名归还李家,是李沨唯一能做出的报答,而待李覃百年之后,李沨与李家可算恩断义绝。
“好,记住你的话。”李覃可以跟外人说李沨外出求学,只要他祭祖肯返回,这些话还圆得下去。
“日后,不管我终止于秀才,还是殿试三甲,李家,我都不会继承。二哥。。。。。。”
需要把这些话先说清楚,省得老爹有挂念。
“我二哥。”
李沨故意将这三字说重,李覃果然神色阴沉。
“这家,不该是我继承。我走后,还李家一片清静。”
这些话,憋心里好些年,终于能说出来。白遭多少敌意,只是之前说出来也没人信,所有人都觉得他待在李家受凌不走,是为争李家家产。
“太婆年迈,勿告知她我出走之事,就说我游学去了。”
提起书箱,沉沉甸甸,随身所带,不过几十卷书,两套换衣粗布衣服。
“阿沨。”李覃无奈,也无可奈何,见李沨背起书箱,他在身后唤叫。
李沨回头,见老爹一脸哀伤,发鬓苍白,即使再无情,心里仍有触动。
“爹,多保重。”李沨背负书箱,伏膝跪拜,一连三拜。
起身,再无留恋,毅然离去。
目送儿子离去,李覃想,当年将他们母子分离,看他痛哭怨恨,就知道日后留不住,当真是留不住。
李沨从后院门出行,李家喜事热闹,无人留意,这一夜走得无声无息。
第二日,宝儿惊呼公子失踪。
李家大小聚集在一起,惊诧,惊喜的有之,纷纷假意派人去寻找。李覃过来,淡然说:“阿沨走之前,与我说过,不必惊慌,他外出求学,过段时日会回来。”
文氏在旁轻嗤,说:“大惊小怪,要走早走,没两日准回来,又不是没有的事。”
李覃怒视文氏,向来惧内,此时只觉怒火中烧。
李政无言,似有觉察,却也冷笑离去,心想:“他知趣自己走最好。”
事后,宝儿整理房间,整理出二十两银,都是院试考得案首,李覃给他的银子,之前太婆给李沨做的那几套衣服,和其他贵重衣物,李沨也是一件未拿。
正月一家人都是谢家的仆人,正月样貌好,人聪明,被挑选为谢芷的书童,谢芷读书时就跟在身边,谢芷散走仆人时,正月在其中。正月一家没了住所,投靠亲戚。穷人家,哪有的清闲,从谢家出来没几日,正月在城西的客栈谋份跑堂的差事。他跟在谢芷身边多年,不拿谢芷当主人看待,多出几份情谊,听闻谢芷把谢家大宅留给平娘母子,曾过来谢家打探谢芷的下落。谢芷的所为,正月不像外人那般惊讶,谢芷不是傻,而是宽仁厚道。知道谢芷去乡下,正月记下方位,却也无可奈何,吃饭为第一要事。
在客栈遇到李沨时,李沨风尘仆仆,独自一人,正月认出他来,没有前去搭理。谢芷落魄,他这个书童也混成跑堂,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正月擦抹桌子,静静从李沨身侧走过,李沨抬头目光落在正月身上,正月不好作傻,装不认识,小声说:“李公子,你怎么独自一人来杭州。”李沨端详正月,问道:“你是谢芷书童正月吧?”“回公子,是的。”“怎会在这里?”正月黯然,李沨见他沉默,想以他和谢芷的情谊,不可能被谢芷驱逐。正月抬头,红着眼说:“李公子有所不知。”李沨便意识到谢芷出事了。
“谢芷在哪?”
往杭州路上,特意途径余杭,是因为谢芷和孟然在余杭,即使过门不见,毕竟到过他们生活的地方。
“公子家里数月前出事,公子现在独自一人住在乡下。”
说起谢芷,可怜他家小主人,孤零零一人,无依无靠。
“从头说来。”
正月把谢家售铺,谢爹与人争纷,被人诬告,气愤而亡,谢家债主上门,谢芷典卖衣物,散走仆众,将谢家宅子留给异母弟,独自一人去乡下的老宅居住等事说了一通。
“公子身无分文出的谢家,他平日里衣食无忧,横遭变故,还不知日后如何是好呢。”
李沨听完正月的陈述,面无表情,正月见他无动于衷,晓得他素来无情冷酷。
“谢家乡下的宅子,是怎样的宅子”
“以往消暑的去处,我也没去过,只知道那儿偏僻,多年无人居住。”
“位于何处?”
“李公子,你可是要过去?”
谢家出事后,正月找过孟然,孟然不在家,还没从云南归来,正愁找不到人去看看谢芷。李沨对谁都不冷不热,难道他竟肯前去,先前丝毫不指望他啊。
“我正欲寻个偏僻的读书处,不介意去看看宅子,也顺便,见见谢芷。”
李政还记得谢芷坐在他身边,荡着两条腿,手里执着白梅,无忧无虑的模样。
“在桔村村东,出县城西门,往东走,便是。”
似乎也不难找,歇息后,明早去看看吧。李沨心想。
“李公子,请务必过去。我一直想寻人过去,可是孟公子不在,我家公子平日里也没有其他的交好。”
“孟然去哪里?”
竟是连孟然也没有给予援助,确实如正月所言,谢芷现在是孤零一人。
“他去云南扫墓,还未归来,一同前去的还有文佩公子。”
“文佩?”
这两人果然关系不一般。
“我明早过去。”
听李沨的承诺,正月心宽许多,他想谢芷曾经救过李沨,他待李沨分外殷勤,见到李沨定然很高兴。至于那破旧宅子,李沨不大可能租住吧,十多年无人居住,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儿,李沨是世家子弟,不会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九章(上)
云南之行,停停走走。孟然盘缠不多,文佩倒带了不少,却也陪着孟然过穷日子。两人一路结伴,能步行不乘轿,有寺庙,绝不宿客栈,吃食自然也不讲究,兼之小燕未跟随在身边,文佩日常起居,样样亲力亲为。这一路,对文佩而言,遭罪不少,却是身心愉悦。
前去云南,非十旬半月能往返,文佩和孟然前行时,将小燕携带家书,差遣回家。书信中,文佩写明和孟然的相遇及相知,且告知文爹孟然乃是孟双溪之子。他此次跟随孟然前往云南扫祭孟双溪,归期未定。
小燕回到文府,把书信交文长清,文长清读阅后,骇然狂喜,从小燕那打探孟家居所,竟自前往余杭。小燕不知道文长清找到孟家饼铺,拜访孟大。孟大差点将文长清扫出大门,那文长清也是性情中人,当街执住孟大的手,涕泪四流,喃语着:“双溪呀,二十载何曾相忘。”那可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邻里无不吃惊,这卖饼的孟家兄弟,竟是孟湲之子。何况这文长清实在是大名鼎鼎之人。自此,孟家饼铺,生意好得不得了。
如果孟然知道余杭家中,发生的这些事,只怕要懊恼文佩,文佩也不曾想,他爹会收到信后,立即前往孟家探访。
对于长辈间的交情,孟然和文佩都了解甚少。唯有孟大年长,知当年长清双溪曾是生死之交。
偏僻的驿道,有两栋低矮的木屋,其中一栋供过往的旅人居住。此地临近云南,民风迥异,与乡人言语不通。
行走至此,自余杭出行,已一月有余。
鞋穿坏了几双,风衣上布满灰尘,早没有风度翩翩贵公子的样貌。
在井边提水,温暖清水,扑过脸庞,发丝沾染水珠,抬头轻笑,青丝贴颊,眉眼依旧如画。
一路劳苦,文佩形体瘦削了许多,大概唯有孟然发觉,这一路,身边之人的细小变化。
离开余杭时,这位文家公子哥,还不知道如何使用井边轮轴。
第二桶水利索提起,文佩取手巾沾水,擦拭白皙的脖子,手腕。
春意料峭,匆忙赶路,走出一身的汗水。文佩是极爱干净的人,但凡有水,他必停下清洗。
俊丽华服的年少公子,在这种穷乡僻野十分鲜见,早已有乡人驻足观看。文佩无知无觉,扯开领口,专注擦拭脖子。孟然走过去一挡,伸手将文佩的领子提拢,接到文佩不解目光,孟然低语:“驿馆中自有沐浴的地方,且忍耐。”
这驿馆破旧且狭窄,夜晚,文佩自己提着热水,冲进木澡盆中,测好水温,他瞥了一旁卧席读阅的孟然,一股作气剥去身上的衣物,快速跨入水盆。
虽同是男子,在孟然前沐浴,总感到不自在。孟然从来是位君子,他双眼湛清无邪念,作怪的是自己。
待清洗好,从水盆里爬去,抬眼果见孟然仍是看书的姿势,则已侧身向内。文佩换上干净的中单,随意将衣带系结,弯身搬水盆。驿馆这旧水盆笨重非常,一人根本搬不动。孟然这才悠悠放下书,过来帮手。
两人将水盆抬出室外倒掉,文佩提起水壶,便说要去烧水。一会,孟然也得洗澡。
他早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认识,近来竟也懂得如何添柴烧水。
“还是我来罢,你刚洗完澡,又得弄得一身炭灰。”
让文佩侍候自己,孟然相当不习惯,这一路他细致关照着文佩,他乐意照顾文佩。
孟然去烧水,待水烧好,文佩人已在院中晾挂衣物。
他学得如此之快,令人愕然。前些日子,文佩的脏衣物,都是由孟然在洗。
“待你回苏州去,说你这一路自己烧水洗衣服,可不把小燕吓愣。”
孟然想想亦觉得十分有趣,文家人,生来尊贵,何曾干过这些粗鄙的活。
“孟燃之做得,我也做得。”
月下的文佩,有着几分得意,他眉眼上挑,调皮俏丽,手里晾着滴水的风衣。
孟然提水远去,犹听到院中忙碌的文佩小声哼唱着曲子。
这段时日,对文佩而言会是段美好记忆吧。孟然想:对我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日暖蓝田玉生烟 第十九章(中)
头并头;脚挨脚;这般睡在一起;气息交汇;孟然平静淡漠;定力十足;文佩内心翻腾;神色沉稳。紧挨在一起;几乎难以入眠;渐渐孟然侧向内;文佩挪向外;这一夜睡下;相安无事;像路上的每个夜晚。但今夜却有不同;深夜;当文佩从睡梦中醒觉;孟然正搂抱着他的腰;缓缓将文佩揽向自己;再将被子裹盖文佩身子。“燃之”即使已有十分清醒;文佩也得当睡迷糊。“你睡到床沿去了;怕你落床。”孟然话语如常。被窝中温暖;孟然的身体熨暖文佩冰冷的手脚。“床小;不舒服。”文佩喃语。这破驿馆;穷得只有一张窄床;睡他们两个大男人;着实不舒服。“躺过来。”孟然揽紧文佩的腰;文佩凑身贴近孟然胸口;将头枕在孟然肩上。孟然的中衣是件粗布衣服;文佩穿着丝质的中单;粗糙与柔滑;贴切柔和。孟然低头就能碰触到文佩的头发;甚至动弹下;脖子就可能撞上文佩温柔的双唇;两人小心翼翼的亲密无间。
“燃之;这般古怪得紧。”在孟然面前;文佩不想耍花招;他坦然;甚至想脱离孟然的怀抱。“无碍。”孟然没有放开手臂;他手轻搭在文佩腰上。
孟燃之既然说无碍;那便无碍吧。
然而;终究是无法入眠;浑身绷紧;甚至恐惧得想战栗。
“无碍。”孟然握住文佩紧张曲卷在一旁的手;拉拢它;两手并合;贴放在文佩胸口;“睡吧。”文佩阖目;他周身为孟然拥抱;像被暖炉拥簇;舒适温和;内心充溢着情感;适才的不安与躁动;都已平息。
孟燃之;你可知我抬动下巴;就能吻到你的唇;然而;我不想去吻;一个吻会毁去你我之间的友情;一个吻;或许;你会逐我回去;再不肯让我一路跟随。
文佩终是睡去;孟然清醒着;在天亮之前;他换了两次姿势;却始终搂抱着文佩。情爱之事;孟然晓得;他是个早慧的人。自己身体所起的变化;又岂会不知;只是不愿多想;不能多想。
男子间;总有着情感懵懂的时期;跟随成长身体欲望的苏醒;然而这时身边之人;往往都是同性;尤其是在书院;相互之间渐生暧昧;只怕是常情。这种情感;能算是情爱吗
孟然何等聪慧;然而他委实分辨不清。
待分离;待各奔前程;功名妻子;利禄荣华;这份道不明;说不清之情;自然烟消云散了。多少人如是。
当年;你我亲密无间的父辈之间;可也曾有过这样的困扰与释然
天明;苏醒的文佩;合目养神的孟然;两人无言;文佩知道孟然醒着;将白皙的手缠住孟然的手臂;下巴抵在孟然肩头;空出一只手;玩弄孟然同样披散的发。
“燃之;晚些再启程吧。”
清晨寒冷不说;被窝中暖和得想长眠。
“那便再睡一觉;连日赶路;也是辛苦了。”
孟然伸手摸了摸文佩的头;文佩趁势低头轻咬孟然肩膀;他力道微小;孟然也不制止;他的指缠绕着文佩柔软的长发;指腹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