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告示上的说明,现在离开店时间巳时还有一刻钟。她来早了。
苏幕遮已经在开年的时候重新开张,不过老板换了人,经营内容也变成了酒楼。老板自称是苏秦暮的大哥,他自称妹妹在西行的路上遭遇危难已经香消玉殒。见过这位奇女子舞蹈的人听了难免唏嘘,但毕竟与自己无甚关系。所以很快,那位曾经名冠两京的苏大家,就被大家遗忘在了茶余饭后。
卫锦兮在虞糖铺子门口站了一会,就被一个举着一只插满糖葫芦棒子的少年拦住了:“诶客官,是来买糖的么?”
“嗯哼。”卫锦兮应了一声,“你是这家糖铺子的?”
“不不,只是我和店主家是邻居。今天这家店不会开的。”少年呲呲牙,“听说今天是店主姐姐的生辰。”
生辰?卫锦兮“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今天当是柴秀的生辰才对。算起来,倒如今,连秀秀都已经过了双十年华。而她自己,再过些日子也当加冠取字了。秀秀的生辰,虽然自己不在身边……也当买个礼物才是。这么一想,卫锦兮越发觉着要买到这家虞糖铺子的糖果尝尝。毕竟,殷昭虽然不喜欢吃糖,但柴秀却非常好这一口。
“诶,小兄弟,如此,你能带我去店主姐姐的家么?”卫锦兮扯开一个小脸,喊住准备离开的糖葫芦小哥。
“你要做什么?”糖葫芦小哥一脸狐疑。
“是这样的。今天也是我娘子的生辰,她爱吃糖。我想给她买一些。”
糖葫芦小哥“喔”了一声:“带你去是可以。但是店主姐姐卖不卖就不好说了。你跟我走吧。”
卫锦兮连连道谢,跟着糖葫芦小哥从旁边的巷子穿了进去。周国的京城有很多这种狭窄的只能过一个人的巷子,深处常常连着大家的院落。两人在巷子里穿梭了一阵,最后停在一处很普通的小院门口。糖葫芦小哥指了指说:“这就是店家姐姐的家了,我得继续卖葫芦去了。”
“谢谢。”卫锦兮摸出些铜板来,“小兄弟,你家糖葫芦多少钱,卖我一只吧。”说着将钱递到糖葫芦小哥手上,从棒子上取下一只糖葫芦。
待糖葫芦小哥走了以后,卫锦兮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等主人家开了门,卫锦兮看到主人家脸的那一刻,恍然如丢了魂一般。
那主人家见到卫锦兮倒也不惊讶,只是咧开嘴“呵呵”笑道:“怎么了?驸马不认得贫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廿三幕
有那么一瞬间,卫锦兮以为自己在做梦。再联系殷昭的态度、过生日的店主姐姐,卫锦兮很快明白了这中关节。刹那间,她第一次对一直以来便对自己多有照顾的殷昭由衷感激。他乡遇故知,没有比这更让她开心的事儿了。
她笑了一声:“先生怎得也做起买卖了?还走这么远?”
“宁家姐弟近些年开始将南边的茶叶、丝绸销往周国。老道解决了温饱,也有了游山玩水的闲情,正好跟着他们的商队跑跑。”静修先生笑眯眯道,“这到了周都,贫道突然想起驸马爷如今也在此处,便开了铺子。还想着寻个时间上门拜见,请驸马爷给照应照应,这驸马爷就突然从天而降了。”
宁家姐弟?卫锦兮疑惑:“两国交战,宁家姊弟还能把生意做过来?”
“是啊,小宁夏的脑子好使,小宁靖又能吃苦,再来走商走得也都是些周国稀缺的东西,官员们并没有太为难商队。”静修先生摆摆手,“驸马爷搞那些阴谋阳谋的还行,但这经商之道,就一窍不通啦。就算打仗,人民还是要生活的嘛。”
卫锦兮还是觉得不可置信。要说其他商人还好说,但宁家姐弟可是大殷皇商啊。周国官员能这么轻易地就让他们的商队进入周国的国境?
静修先生看出卫锦兮不信,只好在卫锦兮的质疑表情中尴尬地说出实话:“其实前些年你兄弟卫四爷就把生意做到这边了,这次贫道能在周都立足,也是靠了他。”
“锦丰?”卫锦兮点点头,“那便是说,秀秀真的来了。”
“诶诶,驸马爷,您这思维也太跳跃了。怎么就从卫四爷跳到小公主了?”静修先生一脸不可思议,“莫不是有了昭阳公主陪着,还忘不了糟糠之妻?”
“连先生也要打趣锦兮么?”卫锦兮清淡地一笑,“先生从南国来,可知锦兮家人如今如何了?”
“驸马爷为大殷立下大功,卫氏又是三朝老臣,再加上公主与太子一力争取,您的家人自然是安然无恙的。”静修先生道,“小公主还一心想着要救驸马回去,坚持为驸马爷守节。只是,驸马爷真的没有忘本么?”
“连先生都不相信锦兮了么?”卫锦兮长叹一声,“也是,来周三年,我什么也没有为秀秀、为大殷做过。”
“你至少为了她做了一件事。如约定的那般,你还活着。”
卫锦兮闻声而望,只一眼就足够把一切抛诸脑后。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惦记的人居然真的就这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在见到静修的时候,她料到了秀秀或许也已经来到周都,却没料到她会这么早就现身相见。
“秀秀。”卫锦兮的唇动了动,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驸马,你很好。”那个如今已然过了双十年华,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大半青春的女子说道。从她的眸子里卫锦兮依然可以真切地看到,原来在分别的岁月里,她们都不曾改变。
卫锦兮摇摇头。明明预备了千般言语,却在此刻一句也不能说出。她不好,她一点都不好。她欺骗了所有人,不敢承认不说,还妄图继续欺瞒下去,还期待着能在谎言和欺骗中得到幸福。她已经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你自然是好的。”柴秀轻声叹气,上前捧起了卫锦兮越埋越低的头,“这几年,过得可好?”
“他们未曾动用武力对我。”卫锦兮说,难过又羞愧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
“既然如此,为何我却总听见你受伤?”完全不需要听卫锦兮叙述这些年的那些“苦难与富贵”,柴秀只在倾刻间就揭穿了一切。那个人当然不至于对卫锦兮动用武力,可别的人就不见得了。
“呃。”卫锦兮不好意思地搔搔脸,“这都是私人恩怨。”当初她顶着被碎片划破的脸回到昭阳公主府,便是用一句“私人恩怨”搪塞了殷昭的盘问。然殷昭与她最多算作朋友,再加上各种复杂的关系,卫锦兮不愿意说,殷昭根本不好再追问。
柴秀却不一样了。
柴秀是她的妻,反之亦然。她们的婚事得到了双方长辈的认可,敬告过先祖,公示于整个大殷。她们经历过三媒六聘,也拜过天地、入了洞房。最是难得,她们两情相悦,得到了这世间最宝贵的情感。
所以根本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言语去逼问,只需要一个眼神——又或许应该形容为一个诚挚地对视。总之,卫锦兮很快就败下阵来。她简单地向柴秀交代了一切,除去隐藏了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真实身份。
她边说,边小心谨慎地观察着柴秀的表情。好在英明的公主殿下似乎真的被感情蒙蔽了双眼,只是在她说到苏秦暮放过了自己的时候蹙了下眉。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罪臣卫锦兮担惊受怕了许久。
“她居然就放过了你?”好在公主殿下的纠结点并没有放在探究“卫锦兮与玉笛”方面,而是跳过了这些直接落在“苏秦暮对卫锦兮”上。
“是啊。我也完全没想到。”卫锦兮回答。这一句倒是无需心虚的大实话。
“莫非,她也喜欢你?”柴秀撑着下巴,在心里推算着苏秦暮的心理。但在下一刻,她就果断的摇摇头,连连懊恼地叹气:“不对不对。谁能眼光这么差、这么倒霉也看上你?”
如果诚如公主殿下的推断,那么苏秦暮对背负着她唯一亲人性命的卫锦兮的感情也可写成一出精彩的好戏来。但公主殿下实在不敢相信会有谁能对卫锦兮这个家伙一见钟情。除了……某个懵懂无知的天真小女孩。
卫锦兮为了公主殿下那个“也”字傻乐了半天,忙不迭地点头:“对对,没谁也看得上我了。”
柴秀轻轻瞥了她一眼:“那个‘也’,我指得是你现任娘子、那位据说对你一见钟情的昭阳公主殿下。”
诚实点会死么?卫锦兮顿时不那么开心了。不过转而想到自家娘子的脾性,就又自顾自的高兴起来。管她怎么说呢,反正自己认定了就好了。
不过……
“秀秀你怎么对我这几年的事情这么清楚?”要知道,若不是殷昭偶尔对自己透露点柴秀的消息,自己可真是点点都打听不到的。可是柴秀、柴秀她怎么就好像不需自己说,就什么都知道一般呢?
回答卫锦兮的,是长公主殿下轻轻的一个“哼”。
“还有还有,你怎么卖起糖食来啊。”
卫锦兮想过柴秀会来找自己,可又觉着英明如皇帝舅舅,应当不会允许柴秀犯险。
“卖糖食怎么了?你还瞧不起卖糖的?”说起长公主带着静修老道在异乡白手起家的故事,公主殿下就有特别的怨气。
“哪能呢。”卫锦兮连忙握住柴秀的手,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受苦了。”
柴秀反握住卫锦兮的手,轻叹:“倒也没受多大苦。为了不引起注意,起初我们并没有盘下这家店铺。我不便出面,跑腿出力的都是静修先生。”
卫锦兮正准备认真听公主殿下的艰辛创业史呢,公主殿下突然语调一转,一手揪住了小卫驸马的耳朵,仿若事后追究责任一般问道:“你可知你第一次去苏幕遮的时候,曾与我擦肩而过?”
本来还觉着公主殿下的暴力来得太过突然的小卫驸马顿时傻眼。
大殷天佑五年年初,屡屡想要离京北上的稷和长公主终于在神棍静修的帮助下完成了梦想。只是当公主殿下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站在大周国都的街道上时,终于发现了自己也有能力不能触及的地方。她想要见的人,此时已经被迫挂名别人的驸马,住在了一处和自己的长公主府规模设置差不了多少的府邸大院里。这种无力感让稷和长公主殿下生出了非常的挫败感。她边埋怨,边开动脑筋让自己沉寂在周国。如何夺回自己的驸马,只有从头再议了。
把自己变成周人这个方针非常棒,但同时也很困难。毕竟柴秀的目标可不是单单隐匿在敌国。她必须想办法和卫锦兮接洽,并在适当的时候谋划带走她。
“当商人吧。”吊儿郎当的静修先生边抠着耳朵,边提出建议。
“卖……什么呢?”稷和长公主在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眼睛一亮,只是她并没有做过生意,跃跃欲试却又忐忑不安。
“嗯……丝绸?不行不行,这里夏天不热冬天太冷,不好卖。茶叶?陶瓷?”静修开动大脑,想想后世小说里时常出现的畅销商品,一一建议。
“卖糖食吧。”然后公主殿下却突然说道,那笑容闪亮得,让老道几乎睁不开眼。
“这生意也太小了。”静修砸吧砸吧嘴。不就是卖个糖么,小公主怎得雀跃成这样?
“小生意,才不容易被发现啊……”柴秀莞尔一笑。
“可是能卖的东西那么多……咱们南边的特色也很多……说不准能让驸马爷想起家乡呢。”
“可是万一因此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反而会适得其反吧。”柴秀很坚定地说道,“糖食是大江南北都有的东西,那些人也不会料到稷和会自降身份卖它。越不起眼才越安全,不是么?只是稷和身为有夫之妇,这抛头露面终究是不好……可是其他人又只会舞刀弄枪终究难成大事……唉……”
静修先生被稷和长公主哀怨的眼神震撼到,拍了拍胸口,自告奋勇说道:“小公主放心,食君俸禄,贫道可是有市场营销毕业证学位证的。可以卖的很好的,请相信我。”
就算已经习惯了这位异士口中时常冒出让人费解的生僻词语,不会再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但聪明稷和长公主殿下为了避免被静修斜视,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个什么“市场营销毕业证学位证”是个什么东西。好在她的理解能力着实好,只轻蹙柳眉想了想前言后语,就大致理解了静修的话的意思。只见她嫣然一笑:“好啊,那先生便讲讲怎么卖比较合适。”
“我们可以卖泥娃娃。中间空心的那种。又不突兀,还适合勾起驸马爷的回忆……”静修立刻得意忘形,花费了许多脑筋与口舌去构思了一个计划。
“先生本名姓什么呢?”柴秀认真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贫道以前好像姓虞,虞姬的虞。”
“那店名便叫糖人虞吧。”
“能不能不要?”稷和长公主什么性子静修这些年也摸到些边了。他这会子领悟了长公主对那泥娃娃的生意不甚欢喜,连忙哀求道。
“那叫虞糖好了,虞糖铺子。”
谁知此话一出,静修顿时露出吞了黄连一般的表情。他深吸一口气,大义凌然做出最后的挣扎,“泥娃娃真的不行吗?”
公主殿下的表情毋庸置疑,分毫不得退让。
静修咬咬牙,突然抬起袖子抹起眼泪来:“呜呜,你让人家提意见,提出来的又不采纳,果然和小时候一样不可爱。人家想念驸马爷啦!”
这回轮到公主殿下吃东西,吃得不是苦黄连,是苍蝇。她表情诡异地看着静修毫无形象的哭泣,须臾后,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咬咬牙,说道:“我就是要卖糖的。驸马也会去买。别哭了,连阎王爷都能给你吓死。”
静修如遇晴天霹雳,终于败下阵来:“好吧好吧,便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虞糖,是老道开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并公主创业史。
☆、第廿四幕
卫锦兮听着柴秀的讲述,扬起的嘴角就一直没有放下去过。这三年,没有哪一天,她是如今日这般轻松的。
“这么说来,秀秀你到周都也有些时日了。”
时日?如果卫锦兮不提,或许稷和长公主就忍一忍揭过去了。可谁叫某些人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柴秀冷哼一声:“是来了有些年岁了。”
年岁和时日,显然不单单是时间概念。这是一个关于你娘子就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睁眼瞎找不到人的重大事件。虽然柴秀本意并不是要试试自己和自家小卫驸马的缘分羁绊到底有多深。可是这个呆子居然用了将近两年才发现眼皮子底下的自己,又怎能真的不让她介意?
卫锦兮虽然有那么点呆,但可不是真傻。听了柴秀这意味深长的话,她还能不知道自己要倒大霉?在娘子面前,脸皮都是拿来搓着玩儿的。她赶忙腆着脸凑到柴秀身边,涎皮赖脸:“娘子,我好想你。”
柴公主根本不给她面子,捏着她的鼻子冷嘲热讽道,“卫驸马如今是周公主的驸马,稷和如何高攀得起?”
“你,你怎么也拿这事打趣我。”卫锦兮莫可奈何,“这事儿在我受伤昏迷之时就被敌人坐实了的。莫名塞给我的公主,我可是绝不承认的。”
“如此说来,柴秀本也是父皇莫名兴起塞给你的……”
“诶,你这能一样的么?”卫锦兮连忙打断柴秀的话,叹道,“你可是我机关算尽算来的。想当初我为了娶你,做了多少缺德事……呃……”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卫驸马只觉脊背一冷,再想找些话来圆谎,为时晚矣!
然而柴秀并没有抓着话头再追究下去。她的脸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已经布满了怎么也遮挡不住的慌张。她死死盯着卫锦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