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他却比我还了解我希望他为我做什么,即使不是婚礼,不是合法的一纸证明,而只是一枚连银都不是的素戒。
想起那个我一直带着的戒指,也在我收到周越彩信的那一天,怒极地褪下来甩到沈宴的脸上。
如今我没有戒指,自然也无所谓他赔不赔,或者配不配陪我过除夕。
沈宴又叫了我一声,我甩开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记忆,苦笑着看向沈宴:“难得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可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爸妈家,他们没必要为我们的破事买单。”
“小景,我只想陪你过个年。”
“那然后呢?”我望进他哀伤的眼睛里,并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他能瞬间涌起水光,演技倒是非同一般,忍不住讪笑道,“太形式的东西大多数时候都讨人嫌。”
“不是形式!怎么会是形式?你大概不信,我能过来差点杀人,我不想那么做,可我没有办法。小景,我开了四个小时车,两次差点冲到高架桥下,如果只是为了你说的形式,我不会连命都不要。”
“沈宴,你……”
我气得手脚发抖,瞪着他那张再认真不过的脸,突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我的软肋,一直都知道,而且利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连掩饰都不必。
忍着对自己厌弃,我问沈宴:“你到底想做什么?”
“让我进去。”他面色平静而语气笃定,“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槅门对望了几十秒,沈宴目光晶亮,显然已经对我的反应已经成足在胸。他的沉着在我看来却只是麻烦。
我没给沈宴开门,而是转身回了客厅 ,走到我爸旁边去坐下。我爸的电影已经快接近尾声,我猜我也只能速战速决,而成与不成都交给我爸和上帝吧。
“爸,对不起。”
我爸头也没回:“如果是说沈宴,免谈。我什么态度你应该已经懂了。”
“请让他进来吧爸。”我知道我爸的态度,却还是不得不再次忤逆他的意愿。我往后靠到沙发背上,独自享受气愤过后的心悸和虚脱。
“爸……”
我爸眼神斜瞥过来,伸手就要往我脸上招呼,却被我妈平白喊了一声,他的手才不甘愿地收回去,色厉内荏地问我:“这就是你说的不愿相亲的原因?”
“那是两件事。”我说。
第三十七章,犯贱
我爸一生气,即将结局的电影也不看了,啪一声关了电视,转头阴沉沉地说:“什么两回事,在我看来没有区别。让他进来也可以,家丑还不外扬呢,关着门把话说清楚,明天该干嘛干嘛去,你小叔那边我会安排好。”
还是相亲的事,我爸根本就不明白,我不愿见那女孩,跟沈宴没有必然关系,他来不来都一样。
我用手盖着眼,苦笑:“爸,我会跟你去小叔家,但那女孩子我不能见,我不想害人家。”
“怎么叫害人家?”我爸气急地拍着膝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咬牙切齿地又说,“你就是一身骨头犯贱。滚你房间里去,这里我来处理。”
我放下手望向我爸,果不其然从他脸上看到再明显不过的嫌弃。他倒真是原则性强,这么多年对我的看法竟是一点都未改变。
要说真有不同,当年我爸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嘴,狠起心来扁担都差点打断,如今动手可能还嫌麻烦,但这一字一句说出来的话,戳心剜肉的效果一点都不减当年。
我慢慢笑起来,问他:“爸,如果是文文,您还会这么说吗?”
“你说什么?”我爸明明听到了,手都扬了起来,硬忍着才没落下来,气急败坏地低吼,“你再说一次!”
“如果是周景文……”
我爸终于还是没忍住,一巴掌兜头扇下来,打得我以为脖子都要断了,眼前顿时一黑,连耳朵也跟着什么都听不到了。
但这只是短暂的,我妈听到动静,已经从厨房冲了出来,扑到沙发里看我有没有事。她的手冰凉冰凉,连水都还来不及擦,正好帮我冷静了一下。
转头我妈又骂我爸:“说你老糊涂你还不承认,大过年的你发什么疯!”
“妈,我没事。”我拦住我妈,一边推开她的手,靠着沙发背往上坐起一点,慢慢起身,对上我爸寒冰似的目光微微一笑,“您是一家之主,让不让谁进这个门您说了算。”
“你倒没忘!”
我爸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也什么都不怕,撑着沙发挺直脊背站好,对我爸说:“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回房后就想扑进床里躺着,但我妈担心我,一路跟着进来,我只能忍着头晕眼花在床边坐着,抬头对上我妈担忧的目光,傻子似地重复:“您别这样,我真没事啊。”
“脸都肿了。”我妈又气又难过,伸手在我挨打的地方摸了摸,说,“我正好煮了鸡蛋,给你剥两个过来敷敷,不然明天还消不了肿怎么办。”
“您也希望让我去相亲?”我问。
我妈收回手退后一点站好,就这么看着我,并没有思考多久,缓慢却字字坚定地说:“你妈糊涂一次就够了。小景,日子是你的,你想怎么过,只要想好了做决定,妈都会支持你。”
我愣了愣,笑着说了谢谢。
“傻孩子。”我妈叹了口气。
脸上的伤根本不算什么,我妈送进来的鸡蛋,被我握在手里应付了一下就丢到一边,随之丢开的,还有对外面客厅里的关注。再不管他们吵起来也好打起来也好,我只管裹进被子里睡觉。
这一觉睡得比先前还辛苦,感觉人像浮在半空里,眼前走马观花似地掠过各式各样纷杂混乱的情景,就连很久不见的面孔也变得无比清晰,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怎么都挥之不开。
很难受,心口憋闷得发痛,但又无能为力,痛得过了,反而慢慢生出一丝自虐般的快感来,甚至觉得欣慰。到底是有报应么,报应到我身上再正确不过了。
感觉身体随着意识一点点往下沉,却不料额前突然一片冰冷,身体自然而然做了应激反应,神智也被强拉回来。居然醒了。
我有些失望,漫不经心地张开眼瞪着天花板,顺便抬手将摁在我额头上的毛巾扯到一边。我根本不需要这东西。
“别动小景,你发着烧呢,给你擦擦额头会舒服一点。”
沈宴欣喜又担心的声音,简直将他精湛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我却听得直犯恶心。是真恶习。我咬着牙忍了一会儿,待感觉过了,才慢慢转动视线看向坐在床前,身体朝我倾过来的人。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沈宴问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下又说,“小景,我知道我很混蛋,不该让你这么难过……”
我摇摇头,笑着说:“没有,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难过。”
“小景,你别这样,我知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沈宴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我等不及你爸的原谅就跑过来,因为我想跟你一起面对,我不能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扛。”
“沈律师,你的确想太多了。”我说,“这里是我家,外面那人是我爸妈,说什么扛不扛的,太严重了。”
“小景……”
我爸好像的确比以前仁慈了不少,否则真不敢想象,沈宴这么大喇喇跑上门,还能这样悠哉地坐到我房间,只怕早连腿都要打断了的。
“你跟我爸说了什么?”
沈宴表情纤毫未动,说:“他想知道的什么我就说什么。虽然生气,也不喜欢我,不过你爸倒没怎么刁难。”
“是吗?”
我还以为我爸会对沈宴动手,不过这样看来,也许是我挨的那一巴掌,已经一定程度上化解了他的戾气。
“你还有个弟弟?”沈宴一手搭在我额头上,刚想到似的笑了一下,问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心脏瞬时揪在一起,很痛,却痛得我想笑:“我爸说的?”
“他没直说。”
“我爸说什么了?”
沈宴摇摇头:“他问我哪年生的。我以为他早就知道。”
“是我没跟他们说。”
其实那时跟我爸出柜,根本就是临时决定,什么都没来得及跟我爸报备。但我也不想搞突然袭击,因为我爸莫名其妙要我出国,而且态度强硬,说什么到那里我会有更好的发展。
我爸不了解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发展,一心一意就只想留在离家近的地方。被我爸指着鼻子骂了又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听了,最后还是被我爸一句“你给你弟提鞋都不配”刺激得脑子发了昏。
我不配给周景文提鞋,可周景文他……我一气之下什么都管不了,梗着脖子跟我爸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出国,因为我离不开我爱的人。
沈宴还是后来被我妈拿了我的手机打电话叫过来的,也难为他不知道哪里搞到的车,一路飚到我家,谁晓得却连门都进不去。
想起遥远往事的我竟也不觉得怎么难过,只恍然理解我妈叫我傻子时的心情,无奈中又有些怜悯。只是对我来说,自顾自怜无疑是件可耻的事,浪费心情又浪费时间。
我轻轻避开沈宴的手,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只是发烧而已,毕竟死不了人。我掀开被子下床,脚下自然不着力,不过我也不怎么在意。
“小景你做什么?”沈宴着急地扶住我的胳膊,因为离的近,说话的气息甚至喷到我耳侧,让我忍不住犯恶心。
“给你看点东西。”我说。
“不着急啊,你先躺回去休息好了再说。”
“我着急。”
走到客厅却碰到我爸正好从他的房间出来,手里拿了一大把东西,见到沈宴和我,脸色僵了一僵,自个儿消化了好一阵,才冷冷地开口:“站着好看是不是?还不过来帮我把对联贴上。”
到此时此刻,要惊掉眼睛的恐怕只有我了。我爸居然叫我贴对联?就在他刚扇了我一巴掌之后?我真有点怀疑沈宴到底跟我爸说了什么。
说起贴对联,记忆里这事从来跟我不相干。
以前周景文在的时候,我爸叫人搭手也只叫他,后来他出事,我们家连年都不过,自然也就没有对联这回事。所以尽管我爸什么都没说,但在我看来,贴对联,光耀门楣,从来都是周景文的事。
玩玩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也有这样的荣幸,就在今天。
第三十八章,烟火
我们家的对联是我爸自己写的。他早年酷爱书法,备课上课之余大多关在房里练字,顺带也押着我和周景文一起。
我因为从小就爱画画,练毛笔字对我来说并不为难。周景文却不同,他性格外向好动,篮球是他的最爱,很难静下心一坐两小时。
为了应付我爸的检查,周景文动了不少脑子,后来烦了,索性连这个脑子都不动,傍晚从外面回来,把篮球往我书桌下一惯,手也不洗,抢过我的字帖说看看,看完笑嘻嘻一把全撕了。
周景文堵我爸责不罚众,可我爸显然想得比我们都要远,不但完不成作业要罚,而且挥下来的棍子一点力道都不收。
但打着打着,我爸真的突然改了主意,再不叫我们练字。后来听我妈说,我爸偷偷去看过周景文打球,终于相信他的天赋不在书法,这才死了要培养出一代书法大家的野心。
周景文获得特赦之后,我爸对我的监管兴致也日渐淡薄,最终止于我在学校的某次段考。而我的书法水平,同样止步于此。
沈宴对书法却似乎颇有些研究。这一点我从前一无所知,也从未见他写过。
只是我爸这人有个习惯,喜欢听人点评他的作品,沈宴顶着被扫地出门的压力,竟也说得条条是道,有板有眼,连我拢手站在旁边听着,也不得不惊叹他哄人的本事。
我爸被夸得十分受用,脸上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声音倒缓和不少,不甘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难得还有年轻人懂这些。
沈宴照例一脸谦恭:“我哥喜欢收藏名人字画,听他说的多了,自然也懂一些。叔叔的字笔力遒劲潇洒,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做不到这样游刃有余。”
开团年饭。
沈宴也上了桌子,我爸什么都没说,我自然也不管。不过气氛还是有点怪。
四方的桌子,我对面坐着我妈,沈宴对着的则是我爸。而他那个位子,从前坐的只有周景文。
我爸大概也是突然想到这个,原本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下更是雪上加霜,一句话一个表情也没有了,真正像谁欠了他几千几百万的钱。
欠我爸的这个人无疑是我。我心里非常清楚,因此更加夹紧尾巴做人。只是我忘了,我爸要逮我的错,我就是缝上嘴巴,他一样可以抓到把柄。
“好菜好饭伺候着,你这脸还要甩给谁看!”我爸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挑挑拣拣的,不吃就滚下去。”
我妈护着我,马上帮我顶回去:“又来了又来了!我就想问问,你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年?”说着还不忘往我面前的碟子里送一块糖醋排骨,笑着劝我,“特意选的进口料,说是容易脱骨,肉还特别香,你多吃点。”
我望着早已经堆成山的菜犯难,想劝我妈少夹一点,又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想勉强自己多吃几口,胃里却抗议得比我爸发火还激烈。
“爸,妈……”
“叔你别怪小景,他昨天才胃不舒服,吃多了真怕不消化。”沈宴总算眼力还不错,加上最近演技爆发,简直演什么像什么。
他一面装得无比懂我,一面笑着将我面前的碟子移到他面前,然后又另舀了一碗汤递到我手里,说:“阿姨这个汤熬得特别鲜,回头我也学学,你想什么时候喝都有。”
守岁也是件痛苦的事。
但让我痛苦的,是我搞不清楚我爸现在对我的态度,到底有多少是因为沈宴,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四个人各怀心事地看着电视,今年的春节晚会比去年更无厘头,小品生硬却偏要强行挑起人的笑点,魔术穿帮看得我隔着屏幕都嫌尴尬。看不到一半,我终于熬不下去,打算回房睡觉。
我妈飞快跟进来,站在床边问我沈宴要怎么安排。
我这才意识到还有这个现实的问题。 我家只有三房,我爸妈一间,我和周景文各一间。让沈宴住周景文那屋子,我猜我爸第一个要跳出来发火。可要让他跟我挤一张床,别说我爸同样有意见,我自己心里都转不过这个弯。
“他睡我这儿,我睡文文那屋吧。”我说,这几乎是唯一能两全的选择。
我妈显然也想到了,只是愿意尊重我的意见才来问我,见我这样回答,她先是舒一口气,却慢慢红了眼眶,低声说:“要实在不行就让他睡客厅。”
我笑着摇头:“没什么不行。”
周景文的房间,自从他走后,我再也没进来过,到如今已超过十年。
时间过去这么久,记忆都发黄破碎,想不到屋里的东西却保存得很好,周景文从前用过的东西,篮球,运动鞋,衣服还有课本,几乎都在原来的位置放着。
我愣在屋子中间,眼前的一切勾起无限往事,窒息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记忆撞得移了位。
周景文走了,而我还在。
我妈正低头帮我整理床铺,这时也顿下手,靠着书桌那头在床沿坐下,随手抽出一本书,边漫不经心地翻着,边哽着声音说:“这些早该扔了,我舍不得……”
犹如被扇了一个耳光,我陡然梦醒,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走到我妈边上挨着她坐下,心虚地轻轻叫了她一声:“妈。”
我妈揩了一下眼,抬头对我笑笑,摇摇头说:“我没事,他走都走了,我还能想他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