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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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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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很久以来,最先看准畅销作家的就是银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种类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调和得当的鲜艳颜料,华美得与众不同。
    “你啊,是迟钝型。不论是对自己作品的好坏还是女人心,或是世风左右,都非常迟钝。不过这也算是优点,没办法。”
    椿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耕平,喝着呢?”
    只听见当今日本文库本最畅销的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粗犷的嗓音从天而降。他也不问旁边有没有人坐,便扑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发上。
    “喂,椿,给我开一瓶香槟。耕平,恭喜你入围直本奖啦。哎呀,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美事,可你连续两次入围,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书,到处都在说三道四呢。”
    “呃,都说什么了?”
    作家的世界里评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首先,评价也分作品优劣和出版数量两大类,作家都是贴着这两重价标从事写作的。虽然出版界里无数流言与评价乱飞,但当事人周围却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来说,他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好的坏的流言。
    “说什么是文化秋冬的战略胜利。”
    新之助似乎刚去过别的俱乐部,有点微醉。耕平沉默着,喝着手中的薄水酒。
    “他们说首次入围是早已谋划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与子》拿到直本奖,说什么得主已经确定了,就是青田耕平,还说主办方文秋为了卖好这本书狠赚一笔,已经买通了评委之类的。”
    比起愤怒,耕平更多的是失望。原来每个世界都有崇尚阴谋论的一群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倒塌是美国自导自演的。在这个只有相对评价的文艺世界里,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内部消息。
    “好啦,外人的话,不要在意啦。”
    即便新之助这么说,不高兴的事还是令人不高兴的。哪怕是真有这样的内部消息,那也是出现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既插不上手,也没有任何关系。
    “来了,让您久等了。”
    椿给他们倒上香槟,“啪啪”破裂的气泡仿佛也弥漫着圣诞节的忧郁。椿坐在新之助和耕平之间,劝慰似的说道:“这不也好嘛。反正作家都是自由职业者,如果刮的真是顺风,就顺着风畅销一把呗。”
    新之助专攻文库本,跟文学奖沾不上丝毫关系。他信口大声说道:“就是呀!你赶紧拿个直本奖,呼啦啦地把书都卖出去吧,这大好的机会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呀!”
    “是是。”
    耕平与时代作家碰了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涩的香槟。
    回到神乐坂的公寓,已是凌晨两点。这晚,新之助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家,要椿再陪他去下一家。银座后街里那家油炸小鲹店味道不错。在空车飞驰的银座交叉路口,耕平和椿挥手告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仍旧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回家的的士。回到书房,他要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完。
    耕平连外套都没脱下便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连上网络,飞速登录了7…station网站。这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型网络社区,分门别类地汇聚了所有信息。
    小说类目下依次排列着三百多个帖子。耕平点开最先看到的那个帖子。
    “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将花落谁家?”
    》无名氏编辑反正,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落花套路啦。最有希望摘花的,就是《父》了吧。好歹上次获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出版社又是文秋。青田有四本书都是那里出的了。单行本、文库本刷刷地加印吧,哇哈哈哈。
    》红笔哟!那个不温不热的青田么?就是那个只会写妻子的死还有和儿子的二人生活的恶心的私小说家吧。直本奖都给了那样的家伙,所以日本的小说才一直这么烂的啦。
    》文艺业者文秋绶带准备中。已决定《父》加印十万。苦修十年的私小说作家,终于盼得云开见月明。哎,怎么都好啦。
    未署名的信口之说如沙漠般延绵不绝。越往下看,耕平的心便越是刺痛,但他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发着微光的显示器上挪开。他不知疲倦地浏览着那个写满了关于自己的评论的帖子,双眼充血得通红。当他披着外套看完所有评论时,最黑暗的圣诞节前夜的清晨已经来临了。
    12
    “老爸,你好像状态不是太好呢。”
    青田家每年都在自家庆祝圣诞。自从久荣去世后,圣诞前夜便只有小驰和耕平,气氛异常安静。
    “呃,没有啦。”
    桌上装饰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摆放着常见的烤鸡、生火腿沙拉和海鲜饭。两个人吃不完一整只蛋糕,所以只选了草莓鲜奶油巧克力小蛋糕。这些都是熬夜熬得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耕平从新宿的地下百货商场买来的。
    “可是,你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耕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容易一不小心就把内心的痛苦展露了出来,只要碰到点什么麻烦,立马就被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察觉无余。真是个失败的父亲。小驰拿起那支只剩一半的香槟给耕平倒酒。
    “昨晚怎么了?”
    小驰一边叉着沙拉,一字一顿地问道。在银座的文艺酒吧里,耕平被作家朋友的话深深刺痛,近乎疯狂地看完了他平日不屑一顾的大型网络社区里的文艺主题帖。在那些未署名的帖子里,几乎没有一句正面评价。虽然他心里明白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却仍然无法抑制看下去的冲动。那些不带善意的话语、故意贬低的话语有种恐怖的吸引力,更何况那些都是有关于自己。
    “你比老妈都懂看老爸的心。这么犀利,小心没女孩子喜欢喔。”
    “没关系,反正每年都会收到巧克力,不用担心啦。”
    “这一点,你可一点都不像老爸哦。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收到过巧克力。”
    小驰对这些玩笑并不感冒,一脸认真地问道:“话说回来,老爸,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这时俨然一副大人模样。耕平曾认真和他谈过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比如战争、贫富差距扩大、贪婪所催生的经济危机……如果大人敢于面对,孩子也必定会敞开心扉接受。但是,直本奖的阴谋说,久荣之死的疑惑论,该如何开口呢?耕平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也无法隐瞒,因为他是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
    “获个奖不容易啊。老爸这次的候选作品呢,是由主办文学奖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有些嘴巴叽叽喳喳的人就说大奖已经确定了,我们只是在作秀,还说舞弊什么的。”
    小驰放下手中的刀叉,想了想,嘟着嘴巴说道:“老爸,你写的书是本好书对吧。虽然写得好,但是卖得不好,这个奖不就是为了帮助这样的书么,所以那些人说的话是不对的。”
    从来没看过这本书也要拼命维护,只因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写的书。孩子真是可爱。
    “写得好不好,老爸也不知道。当然我是努力地在写,但一出版就只能留给读者去评判了。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谁也无法断言。我在网上看到,有很多人都说老爸总是打着家人的幌子,写着同样的东西,是个烂作家。”
    这些话本不该在圣诞前夜说出口,可耕平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是父亲,但也是人。即使倾诉的对象才十一岁,也会有跟他发发牢骚的时候。
    “书到处都买得到,是大家的,老爸写的小说也是大家的,别人怎么评价是他们的自由。哎,不过你吧,书又卖得不好,评价也糟糕,就像被打倒的拳击手一样。”
    小驰喝了口葡萄汁,继续说道:“但是,一定也有人支持你吧。”
    “啊,有几个。大多是出版社的编辑或者作家朋友,其他人不是直接无视,就是说我坏话了。”
    “你这工作真辛苦啊。就算别人说你什么坏话,就算没人买账,你也要忍着继续往下写。”
    “是啊。”
    耕平喝了口香槟。今年圣诞喝到的香槟怎么都苦涩不已。
    “但是,老爸你喜欢写小说呀,也很享受,所以才一直写了十年呢。”
    耕平想了想他现在的作家生活。刚入行时的新鲜心情已经完全消失,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副空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笔记本上涂鸦了十年,似乎任何文字都可轻易地用橡皮擦去,纸页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虽然也有快乐,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悲伤,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写,现在可以写的东西也少了。”
    “如果剩下的东西很少,把新的放进去不就行了嘛。”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他想起了《幸福的王子》的故事,王子把嵌在身上的宝石送给他人,自己却渐渐变得寒酸起来。这或许就是作家的生存方式,作品日益丰满,而作家却日渐瘦弱。
    “哪有那么简单呢。学一些新东西只算是知识储备,单靠这些还是写不出书来的。一个素材,如果不通过你的心、你的头脑、你的身体全身心地去感受,就写不到小说里。年纪大了,理解起新材料来也慢了,接受起来也困难。”
    小驰“哈”地长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老爸你工作这么辛苦啊。房贷还剩下好多没还呢,那今年我不要圣诞礼物了。”
    连孩子也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父亲囊中羞涩,真是伤感。耕平微微一笑:“你的礼物还是不成问题的。你等等。”
    耕平起身走进书房,拿出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贴着封印泥做成的金色蝴蝶结。
    “圣诞快乐!你看,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游戏机喔!”
    上小学三年级之后,小驰就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爷爷了。要在狭小的公寓里把礼物藏得滴水不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哇……太好啦!老爸,谢谢!你这么辛苦工作,给我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还给我买礼物。老爸你真是太伟大啦,我当了爸爸也许都做不到你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拿出装着手机游戏机的盒子。这份一丝不苟的确是遗传了他母亲,尤其低头时,那眼神简直就是久荣的翻版。
    “小驰,你好好听我说。老爸烦恼的其实不只是奖项的事,还有你老妈的事。她为什么要死那么早呢?那场意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小驰把游戏机放在桌上,直直地看着耕平:“但是,无论你怎么想,老妈都回不来了,不是吗?也没有像游戏一样的复活咒语。”
    要是可以用那样的魔法让久荣复活,那该有多好啊。不能想,一想胸口便疼痛不已。
    “是啊。但这是老爸自己的问题,一天找不到答案,即使拿到了光鲜的文学奖,新书畅销百万读者好评如潮,老爸的心也一天得不到安宁。哪怕它对现实没有任何意义,老爸也必须找到答案。你明白么,小驰?”
    小驰沉思着,像是拷问自己内心一般。
    “就是那种无论如何也想找到谜底的感觉吗?可是你一直耿耿于怀,心情很不好啊。”
    耕平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头发真柔软。若是死了,便再也摸不到孩子柔软的头发,再也抱不了丈夫温暖的身体。久荣真是太着急了。
    “就是这种感觉,你真是个犀利的家伙。老爸还会烦恼一阵子,煎熬一阵子,你别放在心上就行。你就想,老爸在寻找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答案,宽容对待吧。”
    13
    一片安静祥和中,耕平浑然不知地跨过了年关。本以为会因为要赶年末进度而忙得不可开交,却不想竟乐得清闲。从往年来看,一进正月就马上要执笔写作,但开始执笔前的这段日子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光。耕平和小驰一起来到新宿大街,在漫不经心的购物闲逛中打发着时光。到了小学五年级,孩子的鞋子、内裤、衣服似乎一夜之间变小了起来,像是每个季节蜕掉一层旧皮,身体就长大一圈一般。
    久荣还在的时候,这些都是她在操心。耕平逛着童装时惊讶地发现,童装的销量竟如此之高,面料明明只有成人服装的一半,却任性地挂着和成人服装相差无几的价签。庆幸的是,今年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之类的,现在已经开始打折了。这片国土上,会有几个男作家在装满降价处理衫的小推车中翻弄捣腾童装运动衫呢?耕平想想便忍不住苦笑不已。
    “找到什么好的了吗?”
    小驰百无聊赖地靠着百货商场的柱子说道。他最讨厌给自己买衣服了,看来确实是个小男子汉。
    “没呢,只是想起一些事。”
    久荣也讨厌麻烦,常常同一款衣服每个码各买一件,以至于有段时间小驰总是同一身打扮。在她看来,只要干净整洁,其他都无所谓。
    “要是你老妈的话,说不定今天一口气买下五件,这一年你就光穿这些了。”
    小驰的脸上忽然灿烂起来:“你觉得可以的话,那就买五件吧。赶紧看完衣服去玩具店。”
    百货商场附近有一处家电量贩体验馆。他或许是想现在看准一个,等拿到压岁钱再买吧。
    “好啦。我先去结账,你在这里等我。”
    耕平拿着两件运动衫,排在全是女顾客的付款队伍的最后,心想,这样毫不出彩的平凡生活,不正是自己所拥有的吗?虽然有人指责自己只会把家人当题材,但其他题材实在难以下笔。他知道自己逻辑不那么清晰,头脑也没那么灵活,更没什么擅长的专业领域,只会拈起身边不起眼的小事,拼尽全力地写出一本本不枉一读的作品而已。
    不论是自己的心脏,还是头脑或是身体,它们的容量一定都很小吧。有时也会忍不住羡慕那些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作家,但自己哪怕是回炉重造一遍也模仿不来,现在甚至会因为买到一件半折的童装而沾沾自喜。耕平把运动衫放在收银台上,耸耸肩呼了口气,打开早已用旧的钱包。
    小驰站在游戏软件区前,手里拿着几个盒装玩具沉思着。因为压岁钱只买得起一个,他看上去犹豫不决。这回轮到耕平百无聊赖地靠在贴满漫画美少女、战斗机器人海报的五彩缤纷的柱子上,心不知不觉飞离店头,向久荣飞去。
    自从和久荣的老同事见面后,耕平便一直在找寻着什么。简单来说似乎只是妻子意外之死的真相,然而却又觉得并非仅此而已。耕平内心里,其实至今仍强烈地抵触着接受妻子的死。
    十多年来,他们一同分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轻烟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存在与消失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就像冬日里走出百货商场,察觉时才猛然发现包裹着身体的空气已骤然变冷。穿过一扇自动门,她便消失不见,无法再牵她的手,无法再和她言语,也无法再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亲近的人的死,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耕平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打击,平淡地继续写着他的小说,守护着和小驰的二人生活。但是,撞上寒冷彻骨的空气,那份冲击似乎已在心底最深处撞出了连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裂痕。久荣死后,鲜活如生的喜悦便从他的世界完全遁形。
    美好的、美味的、高兴的、悲伤的……所有让人心动的元素,感受起来都只有一半那么多,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淡蓝滤纸,世界变得寒冷而又安静。
    这对作家这种职业来说是种危险的预兆。小说里,人物的心应是五彩缤纷、五味杂陈。不论是多么澄净纯粹的悲哀,若使用同一种色调,作品便单调无味,终究让读者腻烦。
    耕平心里明白,终有一天,他必须拯救回这颗荒芜颓废的心,必须重新拨动静止在妻子车祸那天的时针。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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