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帐之中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李荩忱的声音还在回荡。
良久之后,吴明彻突然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扭头看向萧摩诃:“元胤啊,你们家这个客人还真是牙尖嘴利!”
一直绷着脸的萧摩诃,缓缓露出一抹笑容,同时脸上也浮现出轻松的神色。
李荩忱虽然说的有道理,但是毕竟是如此毫不留情的拆穿了吴明彻的心思,终归是对吴明彻有所不敬,不过吴明彻对着萧摩诃这么一说,意思自然就很明了,显然是并没有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算吴明彻送给萧摩诃的一个人情,实际上也是萧摩诃送给李荩忱的一个人情。凭借着这个机会,李荩忱得以在吴明彻面前展现自己,而无疑萧摩诃会帮助他承受吴明彻的怒火。
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说,萧摩诃也打算将李荩忱甚至萧世廉当枪使,只是很显然李荩忱比还迷迷糊糊的萧世廉要靠谱得多。
当然人情归人情,该赔罪的还是要赔罪的,李荩忱一拱手:“晚辈言辞激烈之处,还请大都督不要见怪。”
吴明彻摆了摆手,一边咳嗽,一边缓缓说道:“老夫都年过花甲的人了,若是和一个小辈争执不休,那岂不是笑话!能一眼看破老夫之心思,也算是你这小子有几分本事,可是······”
“可是?”听到吴明彻声音一转,萧摩诃和萧世廉都是脸色微变。
“可是,现在吕梁之战都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了,我们还能回得去么?”吴明彻的声音有些低沉,甚至带着落寞,“就算是撤退,如何才能把这么多儿郎弟兄平安的带到淮南?”
顿了一下,吴明彻不等萧摩诃他们开口,自顾自的叹息道:“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看来,或许老夫就是一个老顽固,硬生生的想要拉着我大陈仅剩的些许兵马去满足自己不切实际的梦想和追求,可是难道在你们看来,老夫就这么糊涂么?这吕梁一战胜了固然是老夫的功绩,但是如果败了的话······”
老将军的声音渐渐低沉,不过旋即又高了上来,掷地有声:
“就是大陈的罪人!”
第六十五章 选择()
“老夫戎马二十余年,从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追随高祖武皇帝开疆拓土,建立这大陈朝。虽然这一辈子成也有、败也有,但是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打不赢也至少能够看得清楚成败了。”
吴明彻的声音虽然再一次低沉下来,但是说的很连续,老人似乎压榨干净胸腔之中的最后一丝空气,来避免困扰他许久的咳嗽造成的断断续续以及背疮所带来的疼痛。
这一次没有人打断他,三双眼睛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这个坚持想要挺直腰杆的老人。
“这吕梁之战,打是打不下去了,老夫也不想当这个大陈的罪人,将我大陈多少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和积蓄挥毫一空,否则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面对高祖武皇帝?!”吴明彻激动的说道,老将军的脸颊涨得通红,显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急促而长的说这一段话,“可是······咳咳!”
吴明彻终于说不下去,剧烈咳嗽起来,但是他尽量不弯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转而落在黑暗中的舆图上:“可是······可是我这一副老朽之身躯,就算奋起余力,也······咳咳,也没有办法带着儿郎们杀出去了······更何况就算是老夫尚且年轻,这蛮夷布下来的阵势,又岂是这么容易突破的?”
李荩忱和萧世廉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之前他们想着怎么才能劝说吴明彻撤退,但是没有想到吴明彻会这么简单的答应了,更没有想到接下来的这个难题同样让人头疼。
一环接一环的困难丢过来,就连李荩忱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吴明彻身体的问题李荩忱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在史书上可是清清楚楚记载着,在吕梁地区长期以来接连不断的大战以及背疮疾病导致吴明彻在吕梁大战的最后关头已经卧床不起,很难指挥大军作战,群龙无首,这也是南陈在吕梁之战后期表现极其恶劣的一个原因。
当然不只是吴明彻本身的病痛,还有阻挡南陈撤退的王轨也不是一个善与之辈,这员北周大将在吕梁水两岸修筑营寨和堤坝,正好封锁了南陈大军撤退向淮水渡口的道路,所以到最后只有萧摩诃带领骑兵在王轨尚未修筑完成的防线上撕开口子撤退出去,等到吴明彻率领步卒大队杀过来的时候,已经构筑好完整防线,又有后方骑兵相攘助的王轨,当然就再也没有放敌人过去的道理了。
而萧摩诃此时向前迈出一步:“大都督,天无绝人之路,王轨之行踪已经被我们发现,而之前大都督将辎重队伍撤退出去的时候,沿途还没有发现北周蛮夷军队的踪影,这说明他们的动作也没有我们想象之中的那么快。”
吴明彻缓缓抬起头,直接打断了萧摩诃:“你想试一试?”
萧摩诃霍然迎上吴明彻的目光,自从走入营帐以来一直积压的沉默仿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自当一试!”
不过吴明彻却并没有着急接着说下去,只是静静的看着萧摩诃,显然萧摩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和坚决的请求,表明这个因为一直没有自己的根基和班底而做事总是有些畏手畏脚的武毅将军,真的打算向前迈出坚实的一步了。
看来自己终究还是老了。
就算是自己不说,萧摩诃也终究是要继续向前的。现在以吴明彻的身体状况,很明显根本没有办法指挥大军作战,当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大军指挥之权力交给萧摩诃。只是之前萧摩诃一直畏手畏脚,甚至不敢在吴明彻面前据理力争,所以使得吴明彻就算真的想要交出去军权,也没有这个胆量。
可是今天此时此刻站在吴明彻面前、脸上带着和冲锋陷阵时候一样坚毅神情的萧摩诃,分明在告诉吴明彻,这个大陈的下一任军方大将终于成长起来了。
是时候把一切都交给他了,反过来说,这吕梁之战交给萧摩诃,也正好可以算是对他的一个考验。
吴明彻轻轻咳嗽一声,点了点头:“也罢,现在也并无其余可行之计策,老夫身体有恙,我大陈数万将士之性命,就要摆脱元胤了。”
吴明彻的话语之中带着耐人寻味的无奈和感慨,隐隐给人一种被逼宫的情况下无奈交出大权的感觉。
听到吴明彻的话音,萧摩诃本来还想解释什么,不过到头来只是郑重一拱手:“萧某不才,亦当全力以赴,必不辱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当务之急是抓紧将这一支即将身陷重围的大军带出去,如果萧摩诃因为耽误更多时间而失败了,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李荩忱和萧世廉脸上同样带着凝重神色。实际上摆在萧摩诃面前的并非只有一条道路,他有两个不同的选择。
一个是像现在这样提前从吴明彻的手中接过来军权,主持吕梁之战。但是这实际上是一场随时都有可能一败涂地的赌博,一旦萧摩诃主持的吕梁之战败了,那萧摩诃估计这辈子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毕竟他不是吴明彻这样功勋卓著又身患疾病的老臣,尚且有可以原谅的原因。
另一个当然就是依旧担任他的前锋,就算是吴明彻在吕梁战败,只要萧摩诃能够保住性命,那么在回到淮南之后照样可以坐在南陈大军的头号交椅上,毕竟吕梁之战的罪责应当归属吴明彻,和他萧摩诃关系不大,而南陈军中除了萧摩诃也没有可以替代吴明彻的。
李荩忱很清楚,萧摩诃在历史上选择了第二条道路,而在现在却选择了第一条道路。李荩忱不知道对于萧摩诃,心中都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他很清楚,接下来吕梁之战的走向将会变得更加扑朔。
吴明彻做不到的,萧摩诃又能做到么?尤其是在这紧要关头临时挂帅,萧摩诃真的能比吴明彻表现得更好?毕竟南陈大军的困境是实打实摆在这里的,就算是相比于历史上占据了时间的先机,却也不代表南陈大军占据优势。
这重围,可不好杀出去啊······
不过萧摩诃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定数,所以只是郑重又一拱手,转身离开大帐。
而就当李荩忱准备跟随萧氏父子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直沉默的吴明彻缓缓说道:“这位年轻人,老夫还未知道你的姓名呢。”
第六十六章 突袭()
李荩忱怔了一下,转身一拱手:“小子不敏,山野之人,区区姓名,何足大都督挂齿,李荩忱便是。”
“李荩忱?”吴明彻喃喃将这三个字重复一遍,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嚼烂。
想了想,李荩忱还是加了一句:“家父始兴李成。”
吴明彻浑浊的双眼猛地闪动一抹光亮,重新将李荩忱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原来是‘始兴枪王’之后,久仰令尊大名,高祖武皇帝在世的时候就时常向我等提及,只是遗憾枪王当年追随陈庆之将军北上,再无音讯。没有想到今日竟然会见到枪王后人,也算是幸甚至哉了。”
捉摸不清楚吴明彻这话里面到底是真正的表扬和钦佩多一些,还是出于礼节的赞叹多一些,李荩忱一时也不敢多说。而吴明彻缓缓转过身摆了摆手:“也难怪,能够入萧元胤之眼的也必然不是庸才,之前倒是老夫多心了,孩子,你去吧。虎父无犬子,当年你爹爹一杆长枪名震始兴,希望你不要辱没了你爹爹的威名!”
李荩忱深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吴明彻深深一躬身。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李成留给他的无形财产到底有多么的宝贵。
听着身后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吴明彻重新转过身拿起来桌案上的烛台,一步一步走到舆图之前,看着舆图上敌我犬牙交错的形势,吴明彻微微摇头:“老夫征战沙场一辈子,终于也到了力不从心的时候了。萧元胤,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烛火之中,吴明彻的脸和舆图上错综的勾勒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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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弟兄们,加把劲了,争取在明天日出之前把这拦河栅栏扎结实了!”湍急的河水中,一名赤着膀子的幢将大声喊道。一个个举起的火把将整个吕梁水两岸照亮,和他差不多同样装束打扮的士卒正在大声呼和着搬运圆木。
吕梁水依旧悠悠向着下游流淌,但是在吕梁水之上,一个规模庞大并且扼守道路的营寨正展露出来雏形,而在营寨的中央,一面“王”字大旗迎风舞动。
吕梁水之中,不断有挽着裤腿的士卒来往搬运修筑营寨用的材料,整个吕梁水两岸已经成了繁忙的工地。
“头儿,你说那些岛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咱们修筑营寨?”一名士卒好奇的看向身边指挥的幢将。
幢将瞪了他一眼:“就你小子话多!”
不过他的心情似乎不错,紧接着说了一句:“且别说他们到底知不知道咱们在这里修筑营寨、截断他们的后路,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大家人数差不多,此处易守难攻,又有大将军坐镇指挥,难道还真的怕了那些没卵蛋的岛夷不成?!”
幢将的粗口一爆出来,顿时引起周围将士们的大笑。而幢将挥了挥手:“笑什么笑,都抓紧给老子干活,等这水寨搭建好了,那些岛夷就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士卒们轰然答应,不过还不等他们接着干活,一声惊呼在岸上传来,而一名眼尖的士卒也大吼一声,伸手指向上游。
一朵光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黑暗中出现,飘忽有如鬼火,不过很快无数的光亮就将这一朵光亮吞没到光芒的海洋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先是点点如星辰,接着连成线,又连成面,整个黑暗都被这火把的光芒所笼罩、所点燃。
整个吕梁水河面上瞬间安静下来。
“岛夷!”一声突兀的呼喊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马蹄声拔地而起,一道道在火把忽明忽暗的光芒中跃出的身影出现在所有北周士卒的目光之中。而这个时候大多数北周将领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吼叫着指挥身边的士卒扑上去。
战马马蹄重重的踏入水中,无数的水花迸溅,打着火把的骑兵之中传来一声暴喝,所有的火把同时扔向一边,而骑兵们整齐的抽出腰间刀刃,猛地扬起,黑暗之中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一把把明人闪动着骇人的寒芒。
“杀!”萧世廉怒声吼道,一马当先撞入慌乱的人群之中。
跟在他后面的南陈骑兵滚滚如奔腾的潮水,而突兀遭受骑兵突击的北周士卒已经乱作一团。同时在不远处岸边的黑暗中,大队的南陈军队也从各个方向向北周还没有修筑完成的营寨发动冲击。
马槊刺穿了一名北周幢将的胸膛,那名幢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有些年轻的敌人,双手拼命抓住马槊后面的枪杆。萧世廉大吼一声,马槊上的倒刺将这幢将的手臂硬生生切断。而萧世廉双手抓起马槊狠狠一抡,直接砸在幢将的软肋上,那名幢将不甘心的喷出一口鲜血,缓缓的倒在水中,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尸体上冒出来,将周围冰冷的河水尽数染成红色。
萧世廉狠狠扬起手中的马槊,鲜血喷洒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让这个坐在马背上的年轻将领看上去愈发狰狞。萧摩诃一手带出来的精锐骑兵在萧世廉身后怒吼着扑上前,滚滚如潮水,而北周军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这是萧摩诃能拿得出手的最精锐的骑兵队伍,也是南陈之前赖以赢得两次吕梁大战的撒手锏,此时集中全部力量突击,对于正在忙碌干活的北周军队来说,当然足以致命。
不过无论是萧摩诃还是领军的萧世廉都很清楚,骑兵虽然威力强大,但是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当他们的对手还是王轨这样成名已久的大将时候。骑兵之所以可以起到兵出奇招的作用,是因为他们完全可以在哨探发回警报之前突入敌军军营中,但是自然而然也有其不利之处,一旦骑兵突击在前而步卒落在后面,单单凭借骑兵很容易就被占据兵力优势的敌人包围绞杀。
失去了速度优势的骑兵,就等于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快,速战速决!”萧世廉的声音有些嘶哑,冲着身边追随着的几名幢将吩咐。
萧摩诃这一支骑兵的人数实际上并不算多,也不过就是一千多人——当然对于一向缺少战马的南朝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骑兵突击力量了——所以军中也就只是设立了幢将,并且多数都是萧家家将出身,这一支骑兵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算作是萧摩诃的私兵。
这也是这支骑兵往往能展现出来超乎常人想象之战力的原因之一。
第六十七章 强攻()
不过萧世廉也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骑兵之进攻重在突然性,一旦突然性丢失了,那么也就到了骑兵处于劣势的时候。更何况从整个战局来看,萧摩诃手中最致命的武器也是萧世廉手中的这一支骑兵。
随着萧世廉吩咐,一名名幢将同时策马狂奔,而在他们的呼喝声中,原本整齐的马队猛地炸裂,一队队骑兵分别向着不同方向冲去。衣甲刀枪光芒闪耀,随着骑兵不断的分开,在这吕梁水的岸边,在这茫茫黑暗之中,一朵死亡之花缓缓绽放。
而这一切全都落在不远处山坡上萧摩诃和李荩忱的眼中。
大队的南陈兵马正从两个人的两侧呼啸而过,扑向山坡下的北周营寨。李荩忱微微侧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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