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万贞儿还跪在仁寿宫冰凉坚硬的地上,垂着头大气儿因为不敢出,好似一只遇到猛兽的小鹿般可怜兮兮地接受皇太后的训斥。
孙太后终于松了口,威严地冲地上的万贞儿道:“行了,起来吧!”
听得这一句,朱见深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乐得咧嘴一笑,赶忙离开座位,跨步到万贞儿面前弯腰托肘,将万贞儿扶了起来。将她又拉回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握着万贞儿的手诚挚道;“万姑姑别害怕,有我陪着你呢!姑姑放心,这辈子深儿都不会离开你,一直陪着你!”
这话说得诚挚,动情,听得万贞儿眼眶泛红,大颗大颗的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灼在朱见深的心口上热热的。
见此,谭允贤转脸,朝着朱祁镇抿唇一笑。这笑容,充满着欣慰。
忽然,听得殿外响起炮仗烟花的巨响一声儿“嗖”尾音拉得老长,接着便是“砰”地在漫天飞雪的黑蓝色夜空中爆出绚烂夺目的烟花。孙太后笑道:“祁镇,允贤,深儿,我们一起出去看烟花吧!”
三人笑得欢喜,齐声应了声“好啊”朱祁镇与谭允贤站起身,一边一个将孙太后从椅子里扶了起来。孙太后却笑得拍了拍谭允贤的手背道:“还是让贞儿和墨香过来伺候吧,哀家就不妨碍你们小两口亲热了!”一句话,说得谭允贤羞涩不已,两片绯红的云朵儿飞上了脸颊。耳畔,孙太后的话语再度传来:“祁镇,快扶着你媳妇儿去,她还怀着身子呢!虽说已满五个月了,却还是要小心啊!”
朱祁镇抿唇一笑道了声儿“嗯”他招手,换来万贞儿和墨香。见两人扶好了太后的双手,这才走去谭允贤身边,揽臂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朱见深在历史上曾被朱祁钰废为祁王。在小说里虚实结合。只是为了突出万贞儿和朱见深的感情。
☆、第二十五章 轮回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咣——”新年的钟声敲响了,在一片欢声笑语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大明王朝迎来了天顺五年,万民欢腾,举国欢庆。
虽说,除夕是要守岁到天明的,然而,孙太后年纪大了,经不起熬夜。谭允贤有了身孕,虽说过了危险期却也须得小心谨慎,是以,在新年钟声敲响后,朱祁镇便带着谭允贤,朱见深与孙太后做了别。
坐在回乾清宫的马车里,谭允贤依然不忘坐在窗户下,将车帘挑起,仰着脑袋看绽放在夜空中绚烂多彩,千奇百变的烟花。
正看得开心出神儿,忽然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送进了温暖的怀抱。耳畔传来他慵懒的话语:“仰着脖子不累吗?”
扭头瞬着他,谭允贤笑着摇头道:“不累!”颇具孩子气的话,引得朱祁镇呵呵笑了起来。他笑声爽朗,开心,从他笑弯的双眸中,谭允贤看到了宠溺和爱怜的潮汐。他笑起时,眼角有了些岁月痕迹,然而,在谭允贤看来,他越发地有成熟男人的俊朗和魅力。
一时间,她几乎忘了窗外的烟花,定定地凝视着朱祁镇,眼睛一眨不眨地。朱祁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得意中带着戏谑,呵呵笑道:“谭娘子,爷是不是很英俊,很有魅力?瞧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谭允贤嘴角扬起,大力地点了点头笑着“嗯”了声儿。
见此,朱祁镇更笑得厉害了。他伸过胳膊,将谭允贤揽进怀里,凑过脑袋在她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与她耳鬓厮磨着,将车内的空气也带得暧昧娇羞起来。
凑在她的耳畔,朱祁镇道:“允贤,等过几年朝廷彻底稳定了,朕就退位,带你和孩子回西塘,我们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说,好吗?”
谭允贤歪在他怀里,侧过脸含笑看着他道:“好!”
朱祁镇含笑道:“届时,岳父致仕了,我们一家人搬到西塘定居。再买几个丫鬟伺候老祖母和岳父。我们还年轻,可以继续经营医馆,悬壶济世。嗯——这样的话,你医馆的那套房子就得扩建了!”
谭允贤讶异地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祁镇问道:“你,你说我,我在西塘的那个医馆你,你还为我留着?”
“怎么,不好吗?”朱祁镇挑起眼角问道。
谭允贤甜甜地一笑道:“元宝待我就是好!”说罢,环住他的脖子,凑过嘴唇,在他长着青涩胡茬的腮上“叭”地亲了一下。
朱祁镇得意地笑了,搂着她道:“我在咱们离开前,就给西塘的县令打了个招呼,让他为我们看守你的谭氏医馆,不许租给任何人!”
“我的元宝越发有远见了!”谭允贤仰脸笑道。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
“嗯,你是我的祁镇,是我的元宝!”
正月初二大清早,朱祁镇便令人准备了上佳的礼品,携着谭允贤坐着马车来到位于什刹海杏林胡同的谭家。
一下车,就能看到贴在朱漆大门上的横幅和两边的对联。右边一联写着“和顺一门有百福 ”左边一联对的是“平安二字值千金”门楣上的横批为“万象更新”朱祁镇含笑颌首道:“这春联写得好!”
“一看字迹,便知是出自父亲之手!”谭允贤说道。
朱祁镇转脸笑道:“我说呢,这字体怎就看得如此眼熟!”说罢,携着妻子走上台阶,抬手叩了几下按在朱漆大门儿上的兽环。
敲到第二下的时候,传来里面一声儿清脆的问话声儿“是谁啊?”
谭允贤扯着嗓子喊了声:“父亲,奶奶,是我们回来了!”
只听得门里的人“啊”了一声儿,随之脚步声儿便近了。
“嘎吱”,一声儿,从门缝里探出一颗梳着总角发髻的脑袋。这颗脑袋的主人在见到站在门口的他们时,不禁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稚气未脱的小脸儿上满是惊异的表情,呆了好半响才道出这么一句不经世事的话:“是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啊!”
话音刚落,忽然“哎呦”地吃起痛来,轻轻揉着脑袋。但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声呵斥:“小东西胡说什么?什么姑奶奶姑爷的,来的可是咱当今万岁爷和皇后娘娘!,还不快去禀报老太太老爷去!”
那人说着,人已经双膝跪地,恭敬地向他们夫妇行了个大礼。朱祁镇上前一步,弯腰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呵呵笑道:“别怪那孩子,她说的一点儿没错!我本身就是谭家的女婿,你们的姑爷嘛!”
说话间,谭刚已与丫头搀扶着老迈的谭老夫人,绕过前庭的回廊,来到院子里迎接皇帝皇后了。谭刚穿着一袭红色,补子上绣着狮子的圆领官袍,头戴弧形双耳乌纱帽。谭老夫人则是正一品诰命夫人的盛装,披着绣着翟鸟,系金属子母扣的云肩,头戴九尾翟冠。
母子两儿这身儿装束,看得朱祁镇和谈允贤哭笑不得,唏嘘不已。还未等他们跪拜下来,朱祁镇早已一把将他们的双手拉住喊道:“岳父大人,老祖母,小婿携妻子回来是为了与二老一起过年的。不是皇帝皇后驾幸大臣官邸。是以,你们不必如此!”
“是啊,父亲,奶奶!希望,你们像平时一样,只当我们是回门的女儿女婿。大家在一起自在些,不必讲究尊卑礼数。好吗?”
朱祁镇大为赞同道:“允贤说得对,这不是皇宫,是在谭家!”
谭刚还是有所顾虑地蹙眉望着皇帝:“陛下…”朱祁镇叹息道:“这么多年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岳父大人还不清楚?”
深深地看了朱祁镇一眼,谭刚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贯穿四肢百骸,令他感慨万千之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朱祁钰。同样是女婿,同样是帝王。朱祁钰自从做了皇帝后,再也没有亲热得喊他一声儿岳父大人,每次见面,也总是把帝王的架子端的足足的。可当今皇帝,却是与之恰恰相反。没有做女婿的时候,尊敬地喊他潭将军。即使,他爱允贤爱得那么深,与允贤关系那么好,却也没有嘴上抹蜜喊过他岳父。
如今,正式娶了允贤才喊了一声岳父大人,诚恳心实地将自己这个外戚当做亲人长辈,这份真心绝非朱祁钰之流可比。
圣人就是圣人,说出的话一针见血,巧言令色,鲜矣仁!
叹了一口气,谭刚抬起脸,郑重地说道:“陛下的为人,臣自是清楚。可是,我们虽为翁婿,到底也是君臣有别,尊卑不可乱。这要传将出去于陛下,允贤和谭家都不利。”
“这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又怕谁呢?岳父大人,您不用顾忌这么多。我们一家过年该开心才是,尊卑礼数只会让人感觉生分拘谨。”
谭允贤走过来,笑着对父亲说道:“是啊,父亲,这是在我们自己家里,不必担心会传到外头去的!你瞧,我和祁镇今日穿的都是普通百姓的服饰。除了自家人,谁又会知道我们是皇帝皇后呢?我们连太后都瞒着呢,只说是去看望静慈师太。”
“可是,跟着你们的人…”谭刚顾虑地往门外望了一望,最后,他的目光聚集在了站在朱祁镇身后的丫鬟丁香身上。谭允贤忙解释道:“丁香是我们的心腹,绝不会说出去的!父亲放心就是!”
这时,谭老夫人发话了:“都别在院子里站着了,快进屋里吧!”
谭刚拍了下脑袋,一边自责,一边将朱祁镇和谭允贤请到了官邸的正厅。朱祁镇使了个眼色,丁香便拿来了一张蒲席在主位前。
“陛下,您这是要…”谭刚母子惊诧地看着朱祁镇,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时,但见朱祁镇双膝已跪在了蒲席上,交叠了双手向谭老夫人行了个小辈儿的大礼:“孙女婿给祖母拜年了,愿您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新春大吉。”接着,他站起身,向谭刚行了个九十度的揖礼:“岳父大人,小婿愿您新春大吉,福泽绵长。”
他的这惊世骇俗之举,着实吓得谭氏母子寒冬腊月里冒了一身的冷汗,手足无措地搀扶他起身。站在一旁扶着谭允贤的女官丁香,也被惊得睁大了双眼,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鸵鸟蛋。
望着两位老人,朱祁镇道:“祖母和岳父不必惊讶,也不用惶恐,在谭家,我不是皇帝,只是允贤的丈夫,你们的女婿和孙女婿郑齐。”
见此,闻此,谭允贤满心里都是幸福,她终是没看错了他。这世上,也唯有朱祁镇,她的元宝,郑齐是她谭允贤的良人。松开了丁香的搀扶,谭允贤向父亲和祖母福了一福。她轻轻拍了下丁香的肩头,低语道:“吓傻了吧?呵呵,万岁爷从来都是与以往帝王不同的,不是吗?”
“嗯,娘娘说的是。”谭允贤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祖母跟前,亲热地挽过祖母的手臂撒娇道:“祖母可有红包给贤儿?”
谭老夫人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笑着横了她一眼道:“坏丫头,眼看着你丈夫行这么大的礼也不劝一劝,难道你也忘了他是皇帝?”
谭允贤压低了话音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元宝!”说着,她笑得顽皮地朝祖母眨了眨眼。谭老夫人宠爱地看了她一眼,从褙子的宽袖里掏出两个鼓囊囊的红包给她,低声笑道:“记得给元宝一个!”
“当然不会忘,一会儿我就给他!磕头不能白磕的不是?”
“死丫头,说话越发地没规矩了!在宫里婆婆跟前也这样?”
“哪敢呐!再说,我也不能让元宝夹在中间难做。”谭允贤说这话时,眼眸一直瞅着与父亲说话的朱祁镇,心里好似蜜里调油一般。
酉时,大家团聚在一起无拘无束得吃了一顿年夜饭。谭刚是守卫京城宣武门的将军,有带兵镇守城门,保卫京城治安的职责。节假日只休息半日,午膳过后就得离家上岗,带领宣武将士们在京城巡视。
谭刚因为是国丈,朱祁镇方便给予了他这个不算特权的特权,准许他陪伴自家老人吃了晚饭再离家上任。是以,吃过了晚饭后,谭刚穿上戎装戴好头盔,向老母和女儿,皇帝女婿告辞离家了。
谭老夫人因保养好,活到如今已年过八旬有余。但,人毕竟是老了,精神气儿也比不得过去。在与朱祁镇和自家孙女,丁香聊了会儿天后,也说浑身疲累,熬不得夜了。谭允贤便吩咐坐在身边的婢女道:“丁香,老太太累了,你扶老太太先回房休息吧。”
丁香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灵犀地一笑离座道了声“是”
此时,餐桌前只剩下朱祁镇和谈允贤两个人了。
朱祁镇大大咧咧地伸过手,从中央盘子里拿起两块儿胡麻饼,一个给谭允贤,另一个则自己拿着大口大口得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冲谭允贤道:“拿上玉泉酒,我们去后院看烟花!”嘴里嚼着胡麻饼,两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起话也变得含含糊糊,孩子气十足。
谭允贤笑得开心,干脆地道了声“好!”说罢,她将剩下的菜肴放进红色的兜储般的食盒里,拿起盛着玉泉佳酿的,外形精美的小白瓷瓶,随着朱祁镇一起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不知何时,屋外下起了大雪,纷纷飒飒,就像天女撒花一般将晶莹洁白的雪花洒落人间,与地上的鞭炮的残碎相应倒是极为喜庆。远处依然是不绝于耳的炮仗声儿和孩子们的笑闹之声。
谭家的后门院子,朱祁镇,谭允贤还有食盒里的年夜饭,玉泉酿…一切都这么的熟悉,熟悉得让两人都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算算,从正统十三年的最后一天,到如今天顺五年的正月初二已经过去整整十四年了。十四年,于朱祁镇和谭。允贤这对儿情同意合却又为良心,责任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委屈自己,在历经苦难浴火重生的苦命鸳鸯来说,十四年真的是太漫长了,漫长得好像走过了一生。
谭允贤怀了身孕,不宜再像十三年前那般,与他轻松共舞。朱祁镇又拐回到家里搬出一个竹子制成的圈椅,让妻子坐在里面,自己坐在台阶上与她一边吃菜,一边聊天儿。谭允贤一脸爱恋的笑容,看着他像十四年前那样,一边吃着她亲手做的年夜饭一边喝着玉泉酿。她不禁玩心大起笑道:“这酒都凉了,我回去给你热一热好吗郑公子?”
朱祁镇笑道:“不用,爷肠胃热,就喜欢喝冷酒!”说着,拿起酒瓶儿就对着嘴准备往肠子里灌,却被谭允贤一把拦住了。眼里看着的是她急得涨红脸娇嗔的模样,耳畔听着的,也是她嗔怪的话语:“你这人,跟你闹着玩的,你还真…毕竟快四十的人了,喝不得冷酒!”
“怎么,允贤嫌朕老了?”
谭允贤着急地辩解道:“哪有啊,人家是…反正你不能喝冷酒,你难道忘了在瓦剌的时候你曾冻伤过身子吗?”
朱祁镇呵呵笑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揭穿她道:“心疼就是心疼,哪里来这么多别别扭扭的,都是夫妻了,你跟我不好意思什么?”
坐在圈椅里低着头,噘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显然是被他的这一句一针见血的敞亮话说得害羞起来。不知是羞涩还是冷的,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格外动人,看得朱祁镇心驰神摇,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弯腰在她嫣红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冷不丁的,适才还娇羞不甚的谭允贤忽然抬起头,双臂环住他的脖子道:“夫君为妾舞剑可好?”
朱祁镇一笑,干脆地应了声“好”。直起身子走了几步,朱祁镇拔出腰间佩剑,像十四年前的除夕夜,让她欣赏自己的剑术。
他的剑术很好,舞得虎虎生威,剑花如雪。
末了,谭允贤发现,他竟在雪地里用长剑划出了三个字,是他们曾经秘密的称呼,用汉语音译的朝鲜话——扎基亚,夫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