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他和陈翔不同!陈翔是个宦官,虽是东厂的番子,但他不会武功,随便一个人就可以除掉他。李三可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再者,汪国公做梦也不会想到,曹吉祥会去找于东阳合谋整他!”
说这话时,朱祁镇笑纹深深,微微有些沧桑,却不失英气俊朗的脸上堆着满满的自信,看得谭允贤也笑了起来,歪着脑袋,接过话笑道:“所以,你完全不担心李三也会遭遇陈翔那样的悲剧!”
朱祁镇“嗯”了声儿颌首。
谭允贤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不会怪妾干政吧?”
听着,朱祁镇扬唇淡然一笑,抬起脸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你这也是干政?嘁,别高看自己了谭允贤!即使你干政了,朕也不会怪你。想古今干政的女人,也不多你一个!”
看着他这幅模样,听得他的这番话,谭允贤心底升起一股感动的暖流,不禁“嗤”地一笑,心满意足地凝视着朱祁镇。
李三假扮驿馆仆从,帮丁香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后,当天便搭乘一辆快车,拿了朱祁镇草拟的诏书去往杭州,走水路顺利地回到了北京。
……………………
京城,坐落在十刹海北岸的汪国公官邸,这天热闹非凡,宾客云集。客人们所乘坐的轿子,马车和坐骑将整条巷子都占满了。
人在墙外,就能听到汪国公官邸私自搭建的戏台子上,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戏,铿锵铿锵地耍着□□大矛,你方唱罢我登场,出将入相煞有介事。台子下看戏的一众官老爷,官太太小姐时不时得叫好,噼里啪啦的拍着巴掌,像撒喜糖似得从自己香包里甩着烧包的银子。
墙内,便是汪国公在京城的其中一座官邸,也是唯一能见光的住宅。其他两座,一处在西直门外五槐里大街,一座十分精致的两层楼别墅。另一座,则坐落在怀柔县菩提乡。两座私宅的隐蔽性都是数一数二的。不说那两套私宅,就说当前这坐落在时刹海,能见光的官邸,都被汪国公修葺得像模像样,就足以想象得出私宅的奢华指数。
“汪国公,您看这戏的唱腔如何?这可是我专门为您的寿诞,花了大价钱请来了京城的名角儿来唱的呢!”
说这话的,是与汪瑛坐在同一张席面上的一个中年官员。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瞧着身上官服的补子,便知是个从七品的中书舍人,——藏蓝色的补子上绣着白象,白象周围是白色的卷云。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帽儿。柿饼脸,眯缝眼,酒糟鼻子上还点了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说这话时,他那倒挂眉激动地一颤一颤的像极了戏剧里的丑角。
汪瑛看向那人,眯起三角眼,一只手捋着颌下花白的胡须,右手拍了下那姓李的中书舍人肉呼呼的手,得意洋洋地向他打包票道:“那真是让李舍人破费了,汪某在这儿谢谢你的盛情了!您放心,届时有机会老夫定会投桃报李,在陛下那里给你说好话的!只要陛下对你有了好印象,还担心吏部尚书的之位会飞了?”
“呵呵,这升官嘛倒在其次啊,今天卑职花这个钱,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孝敬一下您老人家。您听着,这唱腔如何?”
这话,李舍人说得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汪瑛也不是傻子,一点听不出这话有多么的虚伪造作。可偏偏的,他就是爱听!入耳,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嘴咧地就像块儿切黄了的西瓜牙子,眼角的笑纹好似一条条沟壑般深深的,非常立体的感觉。
“这李舍人的一张嘴真是啧啧…马屁拍到这份上,陈某还是第一次见识!佩服啊!”坐在李舍人对面,与他同席的礼部尚书陈远光晃了一下肩膀,清俊儒雅的脸上神情古怪,话语也极尽讽刺。
汪瑛听得这话,那般听了李舍人的奉承话,笑得一脸灿烂的面上即刻呈现出了一片黑暗,嘴角也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低沉着声音,十分不满地问道:“陈尚书这话什么意思?”
“嚯”地,坐在汪瑛左手边的李舍人从椅子里跳起身,梗着脖子像只斗鸡似得,瞪着本就怎么睁也睁不大的眼睛,气势汹汹地冲陈远光嚎叫道:“是,是啊你,你什么,什么意思你…陈远光,你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想来就别来。既然来了,却说出这般没意思的…”
他一个“话”字还未出口,就被探过身瞧热闹的一名官员抢过话头,卡在了喉咙里:“李舍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尚书的官职比你高出许多吧?他是朝廷二品大员,你呢?只区区从七品的舍人!”这人说着,伸着拇指和食指在他面前相互搓了一下,俊逸的脸上露出鄙视嘲讽的冷笑道“你有什么权力冲陈尚书乱吼乱叫?你这叫以下犯上!”
“是啊,是啊…”在场的人七七八八地附和着。
忽闻“啪”的一声儿,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向今天的主角——汪瑛。只见他重重地拍了下桌面儿,斜眸横了那李舍人一眼,冷声道:“李舍人,你还想不想升官了?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份上,我还想找机会在陛下那里帮你美言几句,提拔你当吏部尚书,让你平步青云呢!你倒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以下犯上!你啊,真是蠢猪!”
听了汪瑛的这席恨铁不成钢的话,李舍人只觉得肠子都要悔青了。可是,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再如何也收不回来了。好容易花了大价钱,想要在汪瑛的六十岁大寿这日好好巴结一下这位权倾朝野的内阁元老,好让自己升官呢。这下可好…全都打水漂了。
就在这时,汪府的管家脚步疾快地从各个席面上穿梭着,走到主桌前,弓着身向自家主人禀报道:“老爷,忠国公和于阁老来了,说有重要的事情,叫小的来请老爷去前厅福瑞堂商议!”
捋着胡须,汪瑛眯起三角眼,转动着擅长阴谋诡计的头脑,疑惑地揣度着。石亨,于东阳…这两个人,据我所知,在朝廷上可不是一路人啊怎么就破天荒地搭着伴儿一起来了?难道…
想得脑仁子都一阵阵儿痉挛了,这位平日里老奸巨猾,参透官场门道儿的汪国公,也想不出这其中的所以然来。他懊恼地甩了下卯敞的袖子,低头闷闷地说了句:“走吧,跟老夫去前厅看看再说!”
管家应了声儿“是”便跟在汪瑛身后匆匆而去…
☆、第十四章 倾覆(上))
“于阁老,忠国公,二位来汪某府上,可真是稀客啊!”一跨进官邸正厅的红木门槛儿,汪瑛抱拳向两位同僚拱手打着招呼,话中有话。
他虽是一脸的堆笑,然坐在高堂椅子上的于东阳和石亨,却将他眼中暗藏的锋芒敌意,看得个一清二楚。此时,映入他们眼帘的汪瑛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袭暗褐色氅衣,里面衬着锦缎提着寿字的杏黄色中单,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东坡帽。如此看去,倒更像是个土财主。
两人见到汪瑛走进,并没有从椅子里站起身,而是像两尊雕塑一般岿然不动。四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两张脸皆是一片肃然。
一度的冷场,汪瑛脸上的尴尬稍瞬即逝。不过须臾,他打量了一下上座两人郑重的穿戴。于东阳一袭内阁首辅大臣的朝服—朱红色的广袖,交领衣裳,头上戴着七梁冠。腰上系着革带,配有黄绿赤紫四色的丝织云凤绶带两条垂在裳裾前,左侧佩有蓝田玉石流苏。
与之隔桌坐着的石亨,则一身的戎装重甲,像是要出征了似得。汪瑛眯起一双往下耷拉的三角眼,眼底划过一道狐疑的寒芒。腔子里的一颗善于算计的心,溢着本能敌意的揣测着…
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既不是平日里早朝议事,又非遇着重大节日,不过是来同僚家中“做客”有必要穿着这般隆重?
若说拜寿?呵,鬼都不信啊!于东阳,石亨,还有那个该死的阉人曹吉祥,从未和老夫对盘过,一个二个都巴望着老夫早点死呢!
议事?到底是何等大事,非得挑在我过寿的这天来议,非搅得我连过生日都不得安逸才觉得解恨吗?
难道…难道他们是…不,不可能!东厂派去西塘告状的那个狗奴早就被老夫派的人干掉了,朱祁镇就是有通天的本身,也不可能从一个死人的嘴里,得到任何不利老夫的证据,如何治我的罪?
可是,他们…他们这个阵势,傻子都能看出来者不善!真是…
石亨是武将,虽性子有些跋扈张扬,为人也是贪得无厌,然却是个不喜欢在官场上说套话的怪人。他要和你对着干,从不作伪装。在察觉到汪瑛眼中的那道锋芒,后,他皱着鼻子冷哼了声儿。
从椅子里站起身,他大跨步地来到汪瑛面前,眯起的眸子里迸射出令人心寒的精光。他明摆着是打开天窗说亮话,懒得跟汪瑛拐弯抹角:“老东西,今天你过寿,本将给你暂留几分薄面儿,你也识相点儿,乖乖地把你私藏的龙袍和伪造的皇帝玉玺交出来吧。实话告诉你,今天来给您拜寿的,可不止是我和于阁老,还有袁彬,带着锦衣卫的百来个兄弟们呢!您要死扛着不配合,可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做贼者,心必虚。一听石亨这席话语,一向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汪瑛顿时感到腔子里的心,都快要蹦跶出来了,额头上直冒虚汗。尽管如此,他依然死鸭子嘴硬,就是不服输不认罪。嘴唇颤抖着,嘚嘚瑟瑟地说道:“你,你…石亨,你这个小人,告诉你,你可别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我私藏龙袍,意欲谋反?你…你拿出证据来!”
“拿出证据?”看着他这幅心虚的模样,说出如此作死的话,石亨不禁冷笑了一声儿,凉凉地系数着汪国公的罪孽道:“除了龙袍和玉玺,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比如犯了事的周国公家没抄出来的四百两贿银,还有去年冬至时,瓦剌可汗贡献给陛下的两箱上好皮草,被你拿到当铺换来的银票…还有,十年前,陛下被困瓦剌,钱皇后倾囊捐赠的赎金,哪里就只有送去瓦剌那么一点点儿?害得陛下无法尽快回京,迫使孙太后不得已推举郕王为帝,美其名曰顾全大局…”
说这话时,石亨转过脸,瞬了一眼身后的于东阳,复又盯着早已被他的一席话,气得浑身颤抖,哆嗦着嘴唇想要反驳却又无可奈何的汪瑛,忽然大喝了一声儿:“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汪瑛!请陛下圣旨来!”
“圣旨,圣,圣旨你们…你们哪里来的圣旨,是你石亨,还有于东阳你们为了扳倒我,诬陷我私下伪造的吧哈哈哈…你们,你们说我贪污,谋反,你们呢,伪造圣旨?哈哈哈不过是一样的人罢了!”
明明的,汪瑛已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知道朱祁镇用了另外的一种手段,最终得知了他历年的罪行。端的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政坛老手的架势,将整治他的圣旨,交给了于东阳,也有可能是石亨。之所以派遣于东阳和石亨这两个在朝中,看似政敌的人找他议事,不过是个缓兵之计,为的是转移他的思想,对皇帝的计划毫无防备…
朱祁镇,他就是要给自己来个猫抓耗子,出其不意!但是…朱祁镇又是从何处得知自己罪行的呢?难道是东厂?可是,我不是在东厂安插了眼线,监视曹吉祥的一举一动吗?怎么还是让他钻了空子?
汪瑛不由得哀叹,自以为杀了个报讯请旨的陈翔,灭了口,朱祁镇就无法奈何他了。却不料想,杀陈翔,无疑成了他这辈子耍的阴谋诡计中最拙劣愚蠢的一招。打草惊蛇啊!朱祁镇,已然和以前不同了!
可惜,这一切意识到的太迟了!
至于东厂的那个他收买的内奸,也暴漏了。
他汪瑛,这次是真的完了!即使如此,他还想要做一把困兽挣扎,发疯了般指着石亨哈哈大笑。
于东阳走到他面前,一脸正色道:“你这是锱铢必较!诡计多端,阴险毒辣的那个人是你,私藏龙袍,伪造玉玺,图谋不轨的人也是你汪瑛,你就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卑鄙无耻,肮脏狠毒!”
话音落,但听哗啦啦,一群穿着甲胄戎装的士兵拿着镣铐,夹板跑进了汪国公官邸的正厅。除此之外,还有一群头戴乌匹帽的太监,押着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人。走在最前面的,则是东厂首领厂都曹吉祥。但见他身着墨绿色的锦缎蟒袍,头戴乌匹帽儿,右边腋下夹着一柄白毛浮尘,左手则拖着一卷圣旨。
“曹,曹吉祥你…”汪瑛低头瞬了一眼,那个被东厂太监反绑双臂的人,再抬头看曹吉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该死的太监一脸的幸灾乐祸,胖乎乎的脸上,展露出毫无掩饰大仇得报的笑意。
曹吉祥扬起双下巴,两眼斜斜地睥睨着五官扭曲的汪国公,操着太监不男不女的调子道:“汪瑛,没想到吧!”
言毕,他脸色一正,展开手中的圣旨大声儿宣读道:“制曰,今内阁右相汪瑛,为官数十载,虽有户部总理财务之能,然,实为奸诈之徒。昔日,郕王暂位危机之时,汪瑛不思尽心辅弼,不尽忠言劝谏其以民为本,反助纣为虐,不敬太后,谋戕朕躬。朕复位以来,念其昔日有功,又为高堂至亲,给予改过。然其不思改悔,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私造宅院,圈养亲兵戕害百姓。包藏祸心,竟于朕出宫之际,怂恿罪妇吴氏,领私兵图谋弑君于外,等同谋反!特令宣威将军忠国公石亨,内阁首辅左相于东阳,东厂都尉曹吉祥,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带领禁卫军三千人查封汪府,除无辜门丁仆妇外,凡汪府所有亲眷家属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处斩,首犯凌迟三千刀!”
圣谕是宣读完了,然而,汪瑛却是岿然不动,既不磕头认罪,也不领旨谢恩。站在自家客厅中央,傲娇地扬着下颌。
看着他这幅作死的鬼样子,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只觉得恶心反胃。他紧紧地蹙起浓黑的剑眉,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耐烦对站在两边的锦衣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这逆贼戴上镣铐夹板!”
一声儿响亮的“是!”锦衣卫们犹如饿虎扑食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将汪瑛的帽子,拔下他的衣服,将他的脑袋圈进桃木长方形的夹板中,用铁索镣铐牢牢地控制了他的手脚,押着他双膝跪在了地上。
前来查抄汪府的,除了锦衣卫外,还有石亨统领的百来号的禁军。锦衣卫负责抓人,禁军则负责抄家各司其职。
紧接着,宣威将军石亨摆了下右手,厉声令下,“包围汪府,不得有任何人逃脱,都先给我绑了丢进柴房里!等抄完了家,再处置他们!”
直到这时,汪瑛才猛然想起,前来为自己拜寿的那群贪官污吏,狐朋狗友带着自家的夫人子女,还在官邸后院看戏呢!
这要抓,还真是一锅端,收获不小啊!
想到这里,汪瑛扬起嘴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心里不禁感叹,朱祁镇啊朱祁镇,现在的你,可真是今非昔比,越发得擅长算计谋略,像个皇帝了。抄家的时日,都选得这般绝妙!如此,将我在朝中的势力都一锅端了,也省得让御史费力逐个儿探查。哼,若是朱祁钰这小子听话是听话,也颇有些心眼儿。可性子就是太过懦弱,心慈手软。他若有朱祁镇的一半儿谋略狠毒,哪里还有南宫复辟的机会?不过,如此也好!我们家是完蛋了,却还有垫背陪葬的。
哈哈,这些平日里为了各自的利益,混在一起喝酒吃饭的“朋友”如今也算有难同当,不枉费大家伙儿在一起谈朋友,称兄道弟的一番“情谊”了!想到此处,汪瑛竟仰天大笑了起来。
袁彬翻了他一个白眼,咬牙恨恨地蹦出两个字“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