颔首“嗯”了声儿,朱祁镇负手踱着步道:“你是怀疑—这个勾结汪瑛的,不是别人,而是身为厂都的曹吉祥?”
谭刚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了声儿。
“陛下,谭将军的顾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还请您三思。”
李贤赞同道:“是啊,曹吉祥此人不得不防!反复无常又野心勃勃,绝非一般小人!据说,当年程十三之所以能假死,投奔瓦剌就是曹吉祥所为!土木堡之变,看似我军准备不足,王振假公济私,实际上…
再说,当年郕王在时,曹吉祥就经常在他面前搬弄是非,挑拨陛下和郕王的关系。后来,眼见得郕王越发不得人心,他又想扶持您复位。如今,曹吉祥大概是觉得汪国公势力庞大,又生出随风倒之心,想在汪瑛面前表衷心,所以才故意不予增派人救援陛下。”
嗯?曹吉祥竟然与土木堡之变有关?这倒是朕第一次听说啊!程十三…是啊,程十三是假死,逃去了瓦剌…他是如何逃去瓦剌的,难道是得助于曹吉祥吗?那么,此事王振可知其中真相?不,看样子他是不知道的。王振绝无害朕之心,只是于军国大事上无能了些而已。
曹吉祥为何要帮程十三假死越狱?他不是当着朕和太后的面儿一刀捅了程十三吗?拖出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快断气了…这程十三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让曹吉祥救活了他?他可知,程十三假死后去了哪里?倘若知道,那么可以断定,曹吉祥在那个时候就投奔了汪瑛!
之所以用刀子捅了程十三,不过是在朕面前做戏而已,目的是让朕放松戒备…那他和汪瑛勾结,故意将大明的军事情报泄露给了瓦剌;才导致了土木堡之变,为的是与汪瑛等人一起扶持朱祁钰称帝吗?
无疑的,李贤的这番话,十分成功地勾起了朱祁镇的疑心,激起了他内心深处对曹吉祥的仇恨。此时的朱祁镇,真恨不得活剐了他!
这个猪狗不如的汉奸叛徒,反复无常的无耻小人!
恨归恨,骂归骂,朱祁镇头脑却是无比的清醒。他停下脚步,摇头摆手道:“现下要解决的人,唯有汪瑛和他的那些同党!”
在场的三位大臣,虽说都是聪明能干的人,但唯有李贤反应最快,听朱祁镇这么一说,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李贤退后一步,遂双手交叠,向皇帝行了个揖礼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祁镇微笑颔首,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李贤果断地说道:“一会儿,你去找小厮问一下那番子住在哪个客房。找到他后,就说是朕的命令,让他即刻潜回京城,将朕的旨意带给曹吉祥!”
“那陛下您的旨意是…”
朱祁镇道“令兵部尚书于东阳,宣威将军石亨,东厂首领宦官曹吉祥和锦衣卫指挥使袁彬,带领五百锦衣卫禁军先把汪瑛的家抄了!这老东西在十刹海的那处官邸,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让于东阳和袁彬他们,好好地给朕搜!抄完了汪家,再收拾他的那些狐朋狗友!”
“陛下英明,臣遵旨!”李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作揖道。心里暗暗庆幸。呵呵,所谓汪瑛跌倒,大明吃饱如此也!
深深地,睇了一眼身旁的谭允贤,朱祁镇松了口气,幽幽地启口说道:“今日就到这里,各位累了一上午了,先回房休息吧!等会儿过来,大家一起用膳。至于回京,再等上一个半月吧。”
“臣等告退。”三位大臣恭敬作揖而退。
待李贤等人走得没影儿了,谭允贤望了一眼窗外,转脸问道:“你不是说,要将李贤调入内阁,做武英殿大学士吗?怎么刚不说?”
“只是想法而已,若是没把握,朕是不会说出口的!”
朱祁镇说着,拉过谭允贤的芊芊玉手,在自己手心里暖着,微微一笑道:“回京还得一个多月呢,你有的是时间在这里开医馆。等要回去那天,我陪你一起去医馆和这里的病患和百姓告别。你觉得我这个安排如何?”
望着他,弯起眉眼,扬着嘴角,谭允贤秀丽的脸上,展露着幸福甜蜜的微笑“好极了!祁镇,你真好!时时处处都为我着想,支持我!”
“还和为夫客气什么?走吧,我们回房等丁香叫吃饭!”朱祁镇一脸满足的笑道。谭允贤一笑,挽住他的胳膊走出了正厅。
……………
“李侍郎,那宦官一样的人,刚还在屋里呢,现在却忽然失踪了!”驿使走到长廊拐角处时,风一般卷进了李贤的客房压低了声音说道。
闻此,李贤眯起了双眸,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儿,默然许久后,他挑眉,冷幽幽地启口问道:“还记得他的长相嘛?”
“记得,小人没别的本事,独独眼力老辣,只要见过一面的人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的再见,依然能认得出!侍郎您的意思是…”
李贤压低了声音,脸凑近了那驿使,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后,手横在脖子上,左右比划了一下杀头的动作,面色肃然地说道“事关重大,若走漏了半点儿风声,咱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见之,驿使不禁打了个激灵,面色白了一下道:“您放心!”说罢,又一阵儿风似得离开了李贤的视线。
还乡团的,就没一个好东西!曹吉祥,石亨,徐有贞…
夺门之变,哼!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以用夺?明明的,是他们自己想要做功臣,捞好处,还非要搞得像是为陛下打抱不平似得!
这些祸害,一个个和汪国公之流有何区别?若是不设计,逐个地将他们除掉,这大明的江山,迟早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好在,现下他们相互为敌,政见不同…
”
作者有话要说: 打老虎就是清除政府中贪官的极品者!打老虎,拍苍蝇都是反腐的新意名词儿。
☆、第十二章 打老虎(下))
“啪”地一声儿掌起话落,然那嗓音即使隔着门儿听,也能辨别出话语者的身份:“混账!一群给我惹事的讨债鬼!若是万岁爷在外头出了什么叉子,我们东厂的人谁也别想保住脑袋,那些言官平日里就恨我们入骨,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整治我们。若此事一旦公开,还不把我们吃了才怪!难道,你们都忘了土木堡之变王振的下场吗?”
那被打的东厂番子捂着脸,忍受着来自左颊火辣辣的疼痛,翻起眼皮儿偷窥了一眼曹吉祥的脸色,所入目的则是曹吉祥铁青着的一张狰狞脸庞,吊着一双三角眼凶巴巴地蹬着他,样子像极了阴曹地府的阎王。那番子不禁颤抖了一下身子,哆嗦着声音说道:“厂都…古人说的好啊。‘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以奴济之见…”
曹吉祥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泄露机密的人是咱东厂的人?”
“若非是东厂的人泄露的,那身为外臣的汪瑛,又如何得知陛下的行踪,还居然能准确无误地算到陛下和谭娘子会走哪条路,能遇见那小厮?这探查情报精准到如此地步的,除了东厂的人还能有谁?”
是啊,这小子说得也对!
听了那宦官的一番分析,曹吉祥思索了一阵儿,也觉得甚为有理。一双让人看着就觉得很凶的三角眼里,划过一道寒光。他转了下眼珠道:“严密监视宫里的每一个宦官和司礼监的太监,务必在陈翔回来之前,将这个内鬼挖出来。咱家要抽了他的筋儿拔了他的皮!”
陈翔,便是曹吉祥派到西塘禀报汪国公之事的那个番属。
“也不知,万岁爷如何处置汪瑛和他的那些同党。”那番子道。
拖长了话音,曹吉祥道:“这也得等陈翔回来才能知道!”
谁知,他这头儿话音刚落,便有一个东厂的番属火烧屁股般地冲进了东厂大堂,气喘吁吁地向歪斜着靠在堂上太师椅中的曹吉祥汇报道:“厂,厂,厂都,厂都不,不好了,大事了不得了!陈翔,陈翔在,在西塘被人暗杀了!这,这可怎么办?”
话音刚落,曹吉祥“腾”地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上身前倾,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瞪着那番属,漆黑的眸瞳中,射出一道令人心寒的精光。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陈翔被暗杀了?谁干的,有调查吗?”
番属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夹着哭腔道“此事,万岁爷为了稳住汪瑛,没有将调查的任务交给东厂,而是派吏部侍郎李贤秘密调查!”
“奴济揣测,许是厂都派陈翔去西塘的事,又被内奸泄露给汪瑛了!汪瑛这老东西心狠手辣,曾在十年前派人暗杀过万岁爷呢!可见此人搞起暗杀的活儿,实在是行家里手!厂都,您可要小心啊!”
曹吉祥听罢,皱着鼻子冷哼了声儿,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就怕这两个人其中一人就是汪瑛的走狗,在跟他玩贼喊捉贼的把戏,挑起东厂的内乱,再派人去西塘弑君!他不得不小心。
若审时度势和汪瑛讲和,已为时过晚,汪瑛手下的一些重要的党羽就死在了东厂人的手里。比如刑部尚书左鹏,户部侍郎严凌,前任宣威将军晁蒙,不但是汪瑛的骨干,还是他的连襟和大舅哥。同样,东厂的番子,也有被汪瑛派人暗杀的。这两相都已经杀出了仇恨。即使合作,也不会肝胆相照。说不定还会起摩擦更加耗尽东厂的力量!
再说,东厂本身就是依附皇帝的特务组织,靠着皇帝的信任和宠幸得以生存。若是鬼迷了心窍,一时糊涂反水倒戈帮着某位图谋不轨的大臣咬自己的主子。届时,不论哪方胜利,他都不会有好果子!
想来想去,曹吉祥叹息,唯有继续站在皇帝的一边才能活!只要人活着,什么愿望都有可能实现!若是死了,一了百了得不偿失!
“厂都,您,你看怎么办吧?好好的一个扳倒汪瑛的机会…”
曹吉祥摆了摆他白胖粗短的手,尖着不阴不阳的嗓子,打着官腔打发道“你们都下去吧,让咱家再好好地想想!”
“是…”两人躬身应了声儿,便退出了东厂的大堂。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不敢相信,就连一向视为亲信的下属,也是其心难测。怎么办?显然,陈翔的死和汪瑛有着脱不了的关系!现下最要紧的,就是要拿到汪瑛暗杀陈翔的证据,单凭嘴上说道根本无法让人信服,反而会遭到这老东西反咬一口,偷鸡不成蚀把米!
找徐有贞,石亨帮忙?他们肯吗?这两家伙也不是什么好鸟,不说明里和我不对付,就是暗里也想这法儿想给我下套儿。求他们帮忙调查,势必要将前因后果告诉他们才行,不然也办不成事。但是,如果,这个事情被他们知道了,非但不会帮我解决这棘手的麻烦,说不定还会鼓动言官弹劾我护驾不利,按一个投靠了汪瑛谋害万岁爷的罪名…届时,可就不是东厂混进内奸,走漏了消息那么简单了!那可是要诛灭九族,拉到菜市口凌迟处死的悲惨下场了!
想到这里,曹吉祥顿时感到,一股冷飕飕的阴风,从他的后颈直吹了过来,寒得他打了个哆嗦。也就在这时,一个君子的名字,从他的脑海里蹦跶了出来——于东阳!
对啊,此事若找他帮忙,势必比那些小人强许多!
决定之后,他进后房换了一件普通的衣服,从西角门走出了东厂,坐着蓝绸小轿儿,往时刹海仿生街葫芦胡同而去…
…………
“大夫,我夫人病情…”待郎中将悬在于夫人脉搏上的红线收回,站在一旁焦急等待的于东阳走上前来,偏过脸蹙眉问道。
郎中捋着颌下花白的山羊须;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于阁老,尊夫人的肺痨比以往更厉害了,病灶已经侵蚀到其他三脏,肝脏,肾脏都已功利衰竭,恐怕再无转圜挽救的余地了。如果,如果您能早些来找老夫,兴许这病还可以治…现在,唉,晚了!”
听罢,于东阳心里一怔,脚底下不禁打了个趔趄,幸有身边小厮及时扶住了他。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他紧蹙粗短的浓眉,
觉得腔子里的那颗心犹如被刀子搅得一般疼痛难当。与年氏做了二十五年的夫妻,虽少有男女之情,却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夫人年氏非但没有因他做官,享受半分官太太应有的福气,反因他性子耿直,在官场上不懂钻营取巧,巴结逢迎,本着圣人的教诲,施政为民而得罪权贵,受到惩罚和他一起遭罪受苦。为此,于东阳一直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不论年氏如何不善生育,他也绝不提纳妾之事。即使年氏不想于家无后,害得丈夫落得惧内不孝的罪名,曾给他强加了一个通房丫鬟供他生养所用,却也被于东阳拒绝了。现下,他又整日地操劳朝政,为国事忙得不可开交,时常好几天不回家,这才延误了给夫人治病的时机。
他心里虽愧疚,却不后悔。如果,再让他重新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为国家,为百姓做事。从他捧起《四书》的那天起,便懂得了做官施政,都必须以民为本,以社稷为重。对上,为天子分忧,献策,下,为百姓谋福谋利,为民请命是于东阳为人为官的原则。
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耳畔传来婢女嘤嘤的哭声儿,于东阳此时的心情,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般不得片刻的平静。
就在这时,听得“哗啦”一声儿,官邸的一名小厮掀开隔着内屋的帘子走了进来。他弓着身子禀报道:“老爷,曹公公造访!”
转脸,于东阳捋着下颌的短须,挑眉明知故问道:“曹公公?哪个曹公公?”小厮干笑了一声儿,讪讪道:“呵呵,老爷您真会说笑。这北京城里除了东厂的厂都曹吉祥,哪里还会有另外一个曹公公?”
曹吉祥…只要想起曹吉祥的那一副墙头草,随风倒,唯利是图的小人嘴脸,于东阳就觉得翻胃般的恶心。他刀斧雕刻般的一张脸上,展露出无法掩饰的厌恶,断然道:“不见!就说我不在家!”
“可是…”
哼了一声儿,于东阳甩了下宽大的袖子,怒目横了小厮一眼,厉声道:“可是什么?还不去照我说的去做,打发了他滚出去!这样的小人,竟来造访我!哼,我还怕他靠脏了我的门儿,站脏了我的地!”
“老爷息怒,曹公公说,今日求见老爷,的确是有天大的事要找您商议!”
闻此,于东阳冷笑了一声道:“天大的事体?除了为他的东厂计算些子蝇头小利,他竟还会为天大的事找我商议合计?真是笑话!”
“事关万岁爷和谭姑娘,啊不,现在应该称为皇后娘娘了…”
谭姑娘是…难道是,是允贤?哦,对啊,陛下复位之初,不就下旨恢复了谭家的荣誉和姓氏吗?如此,允贤就彻底摆脱了景泰帝贵妃的身份,在外行医用谭姓,总比以前的杭氏要方便许多。陛下真是想的周到啊!可是,她又如何成了皇后娘娘?难道…
小厮的一声儿“老爷”将他飘忽远游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如梦初醒般地“哦”了声儿道:“让他在偏庭等候,我现在就去见他!”
“是,老爷!”小厮这才将悬着的心,放回到了腹中,退到了门外。虽然,他家于阁老承受皇帝陛下的天恩重用,从浙江调回京都,入了内阁,成了权势足以与汪国公匹敌的内阁宰辅之一。但,古人说得好,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像曹吉祥这般臭名昭著的东厂宦官,无耻小人,若是不慎得罪了,他是什么坏事都做的出来的!
若非有关皇帝陛下的事,他才懒得理会曹吉祥呢!即使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绝不与小人为伍!此时,去往偏庭的于东阳是这么想的。
从卧室,走到偏庭不过半刻不到的功夫,跨进门槛儿,映入眼帘的便是曹吉祥眯眼弯眉,一脸堆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