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城主……啊,如今该称呼为‘陛下’才是了。”花满楼起身拱手行了个礼,反正都是熟人,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客套。
而且……
花满楼再次看了一眼面前仍着着一身白衣的男人,总感觉叶孤城他现在好像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那双寒星般的琥玻色眼眸中一片暗沉的死寂,似乎连最后的光彩也熄灭了,原本孤傲清傲的人只是站在那里,便是一派苍凉寂寥。
那是,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荒芜。
叶孤城微微颔首,之后便将视线转到了花满楼身边的苏密尔身上,“你是漠臣的朋友吧。”
“小将军?是他回来了吗?”
苏密尔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望向这个冰山一样的男人,却见他轻轻阖眸,复又睁开,再开口时似乎连声音都暗哑了几分。
“既然如此,便再去见他一面吧,他或许会开心一些。”
这下连苏密尔都看出了叶孤城的不对劲,只是那话中的深意让他根本不敢细想,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拉上花满楼一起,跟在了叶孤城的身后。
这是苏密尔第一次到皇宫来,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说什么也要好好地参观一下才行,可现在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只是紧紧握着花满楼的手指,沉默地走着。
越往深处走去,他便越觉得喘不过起来,等到叶孤城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并推开大门的时候,苏密尔竟感觉自己没有勇气走进这间屋子。
然而他到底还是跟了进去。
他看到叶孤城沉默地撩开床边的幔帐,也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熟悉的、英挺俊美的面容惨白如纸,总是高高束起的墨色长发披散下来,柔和了那凌厉的轮廓,漆黑明亮的桃花眼紧闭着,长睫垂落、遮住了眼底的青黑,而微张的薄唇更是没有一丝的血色。
苏密尔不是专职的杀手,但他还是认真学过杀人的手段、上过战场的。
死人,他见得太多了,多到即使他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相信承认,这个人,分明已经死去了。
即便苏密尔心中已隐隐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可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时,脑海中还是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怎么可能会这样?小将军……
在苏密尔的记忆中,李漠臣从来都是初次相见,用一杆长枪阻止了他和道长两人的战斗时骄傲飞扬的模样,这般的憔悴,是先前从未有过的。
没有着甲,只一身红色的单衣,明明是最艳丽夺目的色彩,此刻却更衬得人失血般的苍白。
他机械般地上前一步,认真打量起床上的人,希望能找出哪怕一点点生命存在的特征,来驳倒自己理智的判断。
可是,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苏密尔猛然转身抓住了叶孤城的衣襟——平常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他现在真的顾不得那么多了,“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小将军的?!”
叶孤城静静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挥开苏密尔的手,更没有解释什么,苏密尔尚能悲伤愤怒,可他却已连痛苦的力气都丧失了。
爱人的骤然离世,已然带走了生命中的色彩。
最后还是花满楼看不下去了。
他知道苏密尔有多难受,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心里涩涩的,明明是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可怎么突然,人就没了?
不过花满楼更加清楚,没有人比叶孤城的痛苦更深。
他把苏密尔拉回到自己的身边,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被紧紧地抱住了。
花满楼能够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正在轻轻颤抖着,自己的颈窝已被苏密尔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伤心至极的模样。
这种时候,说什么也没有用处,花满楼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苏密尔的脊背,好让他能够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密尔从花满楼的颈间抬起了头,他的眼眶红红的,脸色却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小将军他是在战场上出了意外吗?”
见叶孤城点头,苏密尔叹息了一声,眼角又滚下泪来,“果然是小将军呢。”
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对于军人来说,甚至是一种骄傲,可心有牵挂的人,真的不会留有遗憾吗?
而有了遗憾的人,又真的可以走的那么干脆吗?
“小将军他,会不会再回来……”苏密尔低声说道。
虽然他只是自言自语,可屋中的人具是功力深厚,都把他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叶孤城的声音虽然还算平稳,可他的眼中却划过了一丝明亮的光彩,“你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
刚刚那一瞬,苏密尔是想到了他自己,可这种如同奇迹一般的事情,真的会再次发生吗?
他连一分的把握也没有。
然而苏密尔却有一种感觉,像小将军这样的人,发起狠来跟狼没什么两样,他是绝对不会甘心就这么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自己深爱的人的。
“我也死过,而且不止一次。”苏密尔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另一只手反握住因为他的话而紧绷了一下的花满楼的手,“可我现在仍然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应该知道小将军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所以我想,小将军也有可能会再醒过来的。”
“可能吗?”
叶孤城在床边坐下,轻柔地抚上爱人消瘦的面颊,一向清冷淡漠的眼中流淌着淡淡的温柔和痛楚。
他的爱人桀骜不驯,随性洒脱,可在他面前,却总是在不断地付出退让,而他自己,却似乎从来没有主动为爱人做过些什么。
剑道和复国占据了他大半的人生,而那时候他总以为他和李漠臣还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却不想忽然间,一切便都结束了。
“我会陪着他,不管他会不会再醒过来。”
第91章
夜渐渐深了;花满楼和苏密尔早已从宫中离开,可叶孤城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下也没有动弹过。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像此刻这般专注细致的,就这么单纯的看着爱人的容颜了。
飞扬的剑眉;仿佛仍在笑着的、微微上翘的薄唇;纤长的眼睫;还有那双灿若星辰,如今却紧紧闭合着的眼眸。
叶孤城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将军也好,士卒也罢;谁也无法保证能够全身而退,古来征战,又有几人能回呢?
纵有常胜之名,可也是血肉之躯,更何况以李漠臣的性子,定是无惧生死,带头冲锋陷阵的。
受伤,甚至死亡,似乎并不是什么太令人意外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叶孤城在此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更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的这般仓促,令他一丝的准备也没有。
其实,李漠臣会变成这般模样,与叶孤城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苏密尔那句满是悲痛的质问声却仍然萦绕在他的耳边。
——“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小将军的?!”
苏密尔说得没有错,他真的没有好好照顾过他的爱人,从来都没有过。
在这段感情中,叶孤城十分清楚,他并没有付出许多,至少比起李漠臣来说,要少的太多了。
在李漠臣之前,他从未喜欢过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记得初见之时,那人一身的桀骜不羁,好像天下间没有什么是值得他看在眼里的,可到了后来,当李漠臣喜欢上他之后,原本的纯粹张扬中开始融进了谨慎与小心,哪怕是他眼中露出一点点的笑意,那人便会开心得像个孩子,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却是心甘情愿地雌伏在他身下,婉转承欢。
在他隐瞒了自己与南王之间的联系,被那人发现的时候,那个素来刚毅强悍的将军连眼睛都气得红了,到最后竟然还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出口,只因为“我那么喜欢你,又怎么舍得让你为难”。
甚至最后的最后,在临去前,那人仍是强打精神努力冲他微笑,口中轻声呢喃着“孤城,对不起”,对不起,不能再陪在你的身边……
叶孤城依稀想起很久,又或者也不算多久前的某一天,他坐在院中擦剑,而就穿着此时这件红衣的李漠臣懒洋洋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下,怀里抱着长枪,用空出的一只手抛玩着一个精巧的酒坛。
李漠臣极爱酒,可那日酒坛在手,他却没有一点儿要喝的意思,照他的意思,是说他酒量差劲得很,这难得的好时光,要是醉过去可就太不划算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笑了起来,又望着手中的长枪继续说道:“孤城,眼见着边关渐稳,我大概也该解甲归田了,不过除了打仗我什么也不会做,到时候可要靠你来养我了,马草和酒可要管够哟。”
那时候自己回答了什么,叶孤城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李漠臣笑弯了一双桃花眼,点点星光倾泻而出,仿佛天上最明亮的星子都融进了那双眼中。
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到那一刻该有多好,可惜……
叶孤城见过花满楼与苏密尔之间的相处,也知道李漠臣的朋友、那个容貌艳丽,性格却单纯的波斯青年是如何地被花家七公子放在手心上呵护疼宠。
就如同他今日在百花楼时所见到的那样细心而又体贴。
可这般近乎于甜腻的温存,在他和李漠臣之间出现过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似乎也只有在床笫之间,耳鬓厮磨之时,他望着身下人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的身躯和因氤氲着的朦胧水汽而恍惚显露出了些许脆弱的眼眸,才会隐约产生几丝淡淡的爱怜。
李漠臣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的温柔。
那个连父母相貌都不清楚的人,自有记忆的那天起,过得便是辛苦的日子,后来入了天策府,上阵杀敌,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无数的新疤换旧痂,疼痛便成了最习惯的感觉。
天策的将士是东都之狼,横枪立马,一杆长枪可裂云穿空、所向披靡,纵然是死,他的脊背也不应该有哪怕只一寸的弯曲。
这是坚持,也是骄傲。
所有的敌人具对他恨之入骨,军中的兄弟袍泽间有义气有信赖,可能够给予他温柔的人,却从来都不曾有过。
他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那些柔软的情绪,更不可能再去索求些什么。
于他而言,即使他爱的人总是孤傲冰冷,可只要呆在那人的身边,就已经足够温暖了。
而在叶孤城心中,那个人坚强又高傲,不需要他细致温柔的保护,那个人随性而洒脱,不需要他无时无刻的关注,那个人爱他至深,永远也不会从他的身边离开……
这样的想法,虽不曾付诸于言语,却是他潜意识里真实存在过的。
所以他勤修剑道,为了复国的大业而忙碌,却在无形之间忽视了身边的人,而现在,他完成了叶家的祖训,可心却已经变得空了。
爱人分明就在他的身边,双眸轻阖宛若沉睡,然而他却觉得自己伸出的手,已经再也无法碰触到那苍白的面颊。
亲眼目睹所爱之人在自己的怀中闭目而逝的痛楚,锥心刺骨,比起这样的疼痛,嘴边因内力激荡而溢出了鲜血早已算不得什么了。
苏密尔说李漠臣会醒过来。
不管这话听起来有多么的可笑,叶孤城都愿意相信,即便他很清楚,床上躺着的人,早已失去了一切生命的迹象。
他一生不信天命,可这一次,他由衷地希望会有奇迹发生,能让他的爱人再次睁开双眼。
“漠臣,抱歉,我真的没有照顾好你。”
叶孤城弯下腰,将那具冰凉的身体拥到怀中,而红衣散发的年轻将军静静地靠在他的肩头,漆黑如墨的发丝遮住了毫无血色却仍然英气俊美的侧脸,依稀还是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情景。
然而此刻,他的爱人却不会再仰起头,用那双桃花盛开的眼眸望着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慵懒中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笑容。
闭上了眼睛,叶孤城将李漠臣垂落在一旁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那只手并不柔软,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着常年挽弓执枪,指腹手掌间覆着一层厚茧,带着刺骨的冰寒,却让他一握住就再也不想放开了。
“漠臣,你会醒过来吗?”
“花满楼,你说小将军他会醒过来吗?”苏密尔的眼圈通红,嗓音中还残留着哭过后的嘶哑。
花满楼知道苏密尔此刻有多么的伤心。
在这个世界,苏密尔与李漠臣初次相见之时的欣喜若狂,花满楼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还因此而吃过一次醋,也是因为李漠臣的出现,他才明白自己对苏密尔的感情。
可现在,那个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年轻将军就这么去了,连他都难免有些伤感,更别说苏密尔会有多难过悲伤了。
他也很想安慰苏密尔说,李漠臣一定会醒过来,但这种没有根据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依靠着奇迹而得来的希望,又有几分是值得相信的?
没有得到回答,苏密尔也没在追问下去,他了解花满楼的想法,事实上,他自己也未尝不是这样想的。
即使先前那般信誓旦旦,可这样的关乎生死的事,他如何能保证得了?
心中一阵钝痛,他微微收紧了与花满楼相握在一起的手,推开了百花楼的门。
样式各异的红色请帖散落了一地,那是因为离开时太过匆忙,忘记了关窗,而被风给吹散了的。
先前苏密尔还在和花满楼商讨他们的婚事,不曾想……
苏密尔弯下腰,和花满楼一起把地上的请帖一张张给拾了起来,收成一摞。
看着手中捧着的鲜艳喜庆的红,他轻轻叹了口气,语带歉意地对花满楼说道:“对不起,我们的亲事可不可以……我现在实在是……”
“我明白。”花满楼上前把人拥入怀中,轻拍了几下苏密尔颤动的肩膀,“我知道你同李将军之间的感情好,没关系的。”
“我和小将军……”苏密尔卸下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了花满楼的肩膀上,“相识也有很多年了。”
他阖上双眼,慢慢回忆了起来。
“我十八岁那年,跟着教中派遣的商团一起去了中原,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西域,对中原的一切都懵懵懂懂,别说是什么规矩禁忌、文化礼仪,就连官话都说得磕磕绊绊,一点儿也不利索。
刚到中原没两天就同隔壁算命的纯阳道长因为羊肉串的问题而吵了起来,不过在开打之前就被巡街的小将军给阻止了,而且因为我人生地不熟的,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都是小将军在帮忙。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认为小将军是个好人,就算后来知道小将军既不温和也不善良,之所以那么乐于助人都是天策府要求的,好像说是连微笑都要让人产生亲切感,要维护天策府的形象什么的。
小将军说,如果按照他自己的意愿,对于我和道长这样总是惹事的,就算不来个断魂刺,也要踩上一脸马蹄印才解恨。
虽然小将军看起来傲慢又随性,可我觉得,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
就像兄长一样……
……”
苏密尔说了很长时间,而花满楼始终静静地听着,听着苏密尔与那位将军之间的过往。
如果是平时,他定会看玩笑地装作吃醋,借机逗弄一番可爱的猫咪,但在现在这个时候,他只是紧紧拥抱着怀中的人,无声地给他安慰。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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