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得连呼吸都能听到的南书房,忽然响起一个清清脆脆的女音。
阿青直视着叶孤城,清澈的目光中却充满了迷惑,她偏了偏头,道:“这一次,你来中原,是想杀他?”说着说着,她手中竹棒又送进一分,在皇帝的脖子上压出一道凹痕。
“你费尽那么多力气,就是要杀他吗?”
“为什么?”
阿青又问。
叶孤城没有回答。
南王世子却急急回答道:“他想辅佐我做皇帝!”
阿青同样也不理会他。
她盯着叶孤城,表情迷惑而茫然:“叶孤城,你想做皇帝吗?”
她才不相信叶孤城会为了南王世子冒这么大的风险,除非他自己想当皇帝。
叶孤城依旧没有回答。
阿青回头看了看强装镇定的皇帝,然后一脸认真地对叶孤城道:“你想杀他?那我帮你啊。”
“阿青!”陆小凤大喝,“你疯了吗!”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陆小凤你闭嘴啦,”阿青嘟了嘟嘴,看向叶孤城,表情有些不耐,“叶孤城,你到底要不要杀他啊?”
叶孤城沉默着。
陆小凤清楚,南王世子清楚,叶孤城自己也清楚,所有的决断,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只要他点个头,下一秒,整个天下的权势和局面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只要他点个头,绝无任何人能阻止皇帝的死。
因为没有人能阻止阿青的剑!
阿青的剑虽然从不杀人,但并不代表它不能杀人!
恰恰相反,她手中这一根竹棒,比武林中任何杀人利器都要来得锋利!她若杀人,那飘散开来的血花一定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一定是天下无双的艺术!
但是……
——叶孤城,你真的希望她的双手也染上鲜血么?
叶孤城的目光停驻在了阿青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微有薄茧,现在已经娇嫩了很多,在最初来到白云城,她的手粗粝得简直像砂石。他握过这双手,带着它下马车,也让这双手,为他包扎过伤口,虽然那伤口并不是真的。
这双手,还曾无数次拉着他的衣袖,恋恋不舍。
叶孤城深深地望了一眼这双手的主人,然后,忽然之间,一个转身,长剑入鞘,乌发飞扬,衣袂飘飘,拂袖而去。
只留给阿青一个决绝的背影。
叶孤城一走,南书房里紧绷的弦突地一松,陆小凤松了口气,阿青也松了口气,她轻轻挽了个剑花,把竹棒重新插回腰间,撇了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什么嘛,走了也不说一声,我就知道,他一定下不了决心嘛!”
自言自语了一番,她凑到刚刚被她威胁过的皇帝陛下面前,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一脸内疚:“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果一个刚刚差点要了你命的人,本来杀气腾腾,但突然之前变了脸,一派天真纯然的模样,还很歉疚地同你道歉,说刚刚不是故意的,你会是什么表情?
反正皇帝陛下如今的表情很精彩。
陆小凤却是被她搞得头都大了:“阿青,你刚才到底是想作甚么!”
见陆小凤面色铁青,一副火山即将喷发的模样,阿青有点委屈地皱皱鼻子:“我是来找叶孤城的,凑巧看到他要杀皇帝,你进来阻止了他,他很不甘心,我就在想,如果他不甘心,肯定会影响心情嘛,他说剑客在比剑的时候心情很重要的,我不想让他在比试中输掉啊。”
陆小凤脸色依旧不好:“所以你就想出这个法子,看能不能让他……呃……解开心结?”这种莫名其妙的法子,也只有阿青才能想出来!
对“解开心结”这个词,阿青好像很认同一样,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就是这样!”语罢,她转身对皇帝说:“你吓着了吗?”
皇帝已经从大变故中恢复过来,他朝阿青笑了一笑:“只希望姑娘以后不要再拿剑架住朕的脖子。”
他没有问出口的话是,如果叶孤城点了头,她真的会下手杀了他么?皇帝很聪明,他明白,现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毫无意义。
“那你不怪罪我啦?”闻言,阿青高兴起来:“我保证!一定不会啦!这次……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事,→文¤人·¤·书·¤·屋←可以找我帮忙哦!”
听到这句话的陆小凤忍不住嘟囔:“找你帮忙,怕是越帮越忙!”
“你说什么?”阿青回头,危险地朝陆小凤眯了眯眼,纤指一伸,指向远方,“起码这次,我是帮对了,他一定不会输!”
什么不会输?
当然是叶孤城不会输!
顺着阿青的手指所指,陆小凤也朝远处看去。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西门吹雪。
他在等人。
和叶孤城的一战还没有开始,他当然要等!
杀害皇帝的阴谋已经被破,但紫禁之巅的对决还没有开始!
阿青说叶孤城不会输,莫非输的人……会是西门吹雪?
*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看客很多,屋脊上的人,黑压压的一片,却安静得很,一点人声都没有,就连司空摘星都闭了嘴。
因为所有人都已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压力。
忽然之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既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
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上的大忌。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叶孤城!”
寂静的紫禁城上,一道绿影划过,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呼啸而来的磅礴剑气,只听“砰”地一声,一杆竹棒生生插在了太和殿屋脊的正中央,入木三分,从看客的角度看去,那竹棒似乎是插在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中间一样。
司空摘星忽然一笑,低声道:“嘿,我徒弟来了!”
见着那竹棒的同时,叶孤城猛地一抬头,看向那仿佛随风飘来的丽影。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人。叶孤城的脸在月光之下,看起来似乎格外苍白。
纤细的身影,灵动而轻盈,身轻如燕,轻飘飘地落在侧殿的屋脊上,黑如珍珠的眸子凝视着叶孤城,忽然展颜一笑——
“照你说的,我不干预哦!”
说完这一句,她便紧紧闭嘴,什么也不说了。
叶孤城动了动唇,却也没说出什么来,反倒是西门吹雪侧目看了阿青一眼,道:“多谢。”
一声叹息从叶孤城的口中轻泻而出,他转头,望向阿青身旁那个一屁股坐在琉璃瓦上的男子,道:“你都已知道。”
坐在那滑不留手的琉璃瓦上,陆小凤依然自在得很,他颌首道:“都已知道。”
“我本来以为会是天衣无缝。”
“总有破绽,”陆小凤笑了笑,却笑得很勉强,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杀了几个不该杀的人,想掩饰阴谋,但欧阳情却没被你杀死。”
她被阿青救了。
“是么。”叶孤城微微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后将目光转向阿青,但他并不是要为欧阳情的事情责备她,他只是想问——
“还回白云城?”
阿青仰头一笑,毫不犹豫:“是!”
是么?是的,要和你一起走。
那么……
“来吧!”叶孤城猛地抬头,寒星般锐利的眸子紧紧锁住西门吹雪,在一瞬间迸发出逼人的杀气和煞气,手中凝注真气,剑柄一转,剑锋寒光四起,耀眼灼人。
“唰”地一声,西门吹雪抽出乌鞘长剑,黑得发蓝的宝剑,在月光的反射下,散发出幽幽蓝光。
现在,终于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当所有人都紧张得恨不得屏住呼吸的时候,阿青却学着陆小凤一样,咋屋顶坐了下来。
“你不担心?”沉默片刻,陆小凤终于轻声问出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阿青答。
一阵秋风吹来,九月正是丹桂飘雪的季节,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但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月冷,风冷,剑冷。
人更冷。
45紫金之巅
“阿青;”秋风之中,站在隆宗门的白衣男子;衣袂飘飞,他缓缓转身;朝屋顶的少女伸出手来,“回去了。”
少女闻声而动;直起身子;长发飞扬;翻身一跃,从数十丈的屋顶上跳下;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仰脸;抬手,柔荑放入男子的大掌中,然后被他的手掌包住。
“阿青!”
背后有人在叫她。少女顿住,回眸。
好多人都在叫她。
陆小凤,司空摘星,石秀云,苏少英,老实和尚……甚至还有西门吹雪。
几乎所有人都用担心的眼神望着她,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阿青看了一眼石秀云,她同样用担忧的神情望着她,虽然不语,但她的眼睛分明在说——
你真的要跟一个谋朝篡位的家伙走?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四起,一阵兵器的铿锵声,剑光飞起,黑压压的一大片侍卫迅速包围了二人,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后面还源源不断有剑士冲进来。
禁卫三千。
所有人的眼神瞬间变得凝重,包括陆小凤。
阿青却笑了。
好久没和这么多人打过了!上一次还是在吴王宫,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那些剑士啊甲士什么的厉害?这么久没打架了,看来今天能一次性打个开心啊!
好期待!好期待!
“叶孤城,我的竹棒,竹棒呢!快给我!”阿青转头,一脸兴奋地直跺脚。
叶孤城一怔:“我并未拿……”
“难道还在太和殿顶上?那怎么办?”阿青苦了一张脸,嘟囔道,“那我回去拿!我想要打架啦!”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不小,不仅包围他们两人的禁卫听见了,陆小凤等人也听见了。
所有人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都变得十分微妙。
只有司空摘星拊掌大笑:“哈哈!不愧是我徒弟,厉害!”
样子真傻。陆小凤以鄙视的眼神瞧了司空摘星一眼。
而就在这时,大殿下忽然有人高呼——
“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奉天承运,天子诏曰,令白云城主叶孤城即刻返回海外飞仙岛,不得再踏入中原半步;所有禁卫,悉数撤离;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闲杂人等,即时出宫!”
念诏完毕,内监合起诏书,朝阿青笑了一笑,道:“皇上另有口谕给阿青姑娘。”
阿青正在为不能和那么多人打一架而失落,闻言,不由奇怪地抬起头:“什么?”该不会是要杀我吧?
内监笑道:“陛下说,此番赦免叶孤城,阿青姑娘是否又欠陛下一个人情?”
这个……是这样吗?阿青并不在乎叶孤城能不能被赦免,在她看来,叶孤城没事就好啦,反正皇帝也杀不了他。不过既然皇帝都开了口,她还是很懂事的,当然不能忤逆皇上的意思!
“是的是的。”阿青连连点头。
“那便请阿青姑娘记着今日的话,两个人情,来日陛下有求,阿青姑娘可要答应才是。”
这有什么难的?阿青一笑:“我会的。”
“那么,走吧。”叶孤城牵起阿青,淡淡瞥了那黄衣内监一眼,似乎对那圣旨上的内容并不以为意,只牢牢牵着阿青的手,扬长而去。
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西门吹雪仰天长叹一声:“十年之约,好!”
陆小凤看了看自己这位老朋友坚定的神情,笑了一笑,暗地里却松了口气。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总算两个人都活了下来,这实在是万幸,万幸。
在二人比试之前,陆小凤更担心西门吹雪,因为对叶孤城而言,他的胜利并非无意义,他既然问阿青“要不要一起回去”,就说明他有着要胜的决心。而他和阿青想去哪里,没人能拦得住,毕竟这二人联手,皇宫的禁卫三千,就算齐齐上阵,也未必拦得住。
而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他已不再是神,是人。而人总是有弱点的,在这样的高手交锋之中,任何弱点都足以致命。
何况还有一个阿青在旁。
阿青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陆小凤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是一个不定数。可能下一秒,她能扭转整个糟糕的局势,也可能会使全部局面突然由好转坏。
但陆小凤把局势想得未免糟糕了一些,阿青是绝不会对这二人的性命坐视不管的——
那二人对峙之时,两柄不朽的剑,同时刺出,剑势并不快,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但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
陆小凤揉了揉眼,几乎不相信眼前所见,几个月不见,他发觉西门吹雪的剑又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充满杀气的剑招中竟然有勃勃生机,可那生机之中又充满迎接死亡的煞气,仿若掌控生死的剑气,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畏惧。
陆小凤简直喜出望外,他没有想到有了感情的西门吹雪非但没有因此变得软弱,反而在“有情道”和“无情道”之间找到了平衡,由此在心境上更近一层,他的剑已更强!
而叶孤城呢?
他使的是天外飞仙?
不是!
那是什么?是什么!
远比天外飞仙更空灵,更超脱,恍如冰雪初融之时拂面的春风,又如那极北之地飘忽奇幻的五色之光,灵动,变换无穷,却没人知道其中究竟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当这股看似飘渺的力量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其威力之巨大,没人知道它会不会毁灭一切。
两个人都远比陆小凤想象的更厉害!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在两人距离近在咫尺的时候,陆小凤突然预见了最后的结局。
在知道的那一刻,他的指尖冰凉。
在那飘忽而奇幻的气势之下,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的剑招,忽然间仿佛被那股气势给困住了,渐渐变得凝滞﹑呆板﹑失去活力。
虽然不是剑客,但陆小凤有很好的眼力,他已看出来,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已过。
两柄剑的剑锋已经几乎要相撞,西门吹雪才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陆小凤的手心已渗出了汗,他瞪大了眼睛,连一眨也不敢眨,根本没有时间去看身边的阿青是什么表情。
“叮!”
忽然,陆小凤听见一阵极细微的清越铮鸣。
是什么东西?
众人一惊,只见刹那之间,叶孤城的剑锋忽然偏了一两寸,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迫一样,本来要刺向西门吹雪咽喉的长剑,忽然改了方向,堪堪对向西门吹雪的乌鞘,顺着这突变的态势,叶孤城将剑柄一转,叶孤城忽以刀背相抵,刀背抵剑锋,在灌注真气的瞬间,“咣当”一声巨响——
乌鞘剑从西门吹雪的手中弹出,“铿”地□了太和殿的屋脊。
竟正好插在阿青的竹棒之前。
与此同时,叶孤城的刀背已经抵上了西门吹雪的胸膛。刚才,他用赤霄最厚实的刀背抵住西门吹雪的剑锋,生生用内力将乌鞘剑弹出,借着惯性,赤霄往前一滑,抵住了西门吹雪的胸膛。
见场中情景如此,陆小凤长长地舒了口气,面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来,他回头看向阿青。
刚才那声奇异的响声分明是从阿青那里发出,他看见一个极细小的东西在空中银光一闪,然后就不见了。
柔和的秋风之中,阿青的长发随风缓缓舞动,她常用来束髻的银簪不见了。
“是她,”西门吹雪深深地看了一眼阿青,然后望向叶孤城,缓缓道:“你的手。”
叶孤城握剑的手在抖,不可抑制地发抖。
刚才那突然之间的变招,对任何一个剑客都是极大的挑战,以刀背战刀锋,要十足十的真气,孤注一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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