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慕九宗门已定,心下大慰,只想在山上好好逍遥几日,自然也不管外界是如何说道的。东海尽头与世无争,是隐居的好地方。
梅慕九栽了不少梅花,又盖了几间房子与石亭,清晨在山顶参悟天地,再时不时找醉山客讨一杯酒,点拨点拨秦衡萧修炼,或陪着小吱看鸟,他想,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此的神仙日子了。
秦衡萧亦是如此。
他修行《天意八卦法决》,遍阅诗书与圣人之言,还自学了琴技,向醉山客学了丹青。十岁的年纪,已然有了一些风骨,少年的骨架也日愈成长,颇有些以后俊美风流的样子。
石亭依水而建,花草绕亭盛放,秦衡萧端坐在亭内,白袍墨发,悠然抚琴。
“心之与声,明为二物。”他心中自有篇章,手下弹得却有些不成曲不成调“难,难……”
又这样弹了片刻,弦蓦地断了。
秦衡萧愣了愣,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先学透了心斋。”
这样想着,他无奈起身,拾起放在一边的剑,寻了处阔地练了起来。只不过才刚刚修炼六个月,他现在就已经有炼气四层的修为了,颇为神速。梅慕九认为他适合修剑,便找了把好剑给他,嘱咐每日练剑五个时辰。
他闭着眼,一边努力使每个动作都正确,一边背诵着早已倒背如流的法决。
每一次将法决再念出来,都有新的体悟,梅慕九称这就是温故而知新,秦衡萧深以为然。
此时梅慕九坐在竹林间,分出的一缕神识关注着秦衡萧,见他剑术越加熟练,不禁宽慰地笑起来:“这悟性,谁比得上呢。”然而才刚刚笑完,却又焦虑开来“但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有宗门要来寻山了,得再找些人来入我宗门才行。”
“先往北走吧,阴北群山应当有很多机遇。”梅慕九打定了主意,细细算了时间,决定了启程的日子。
入夜,梅慕九在庖屋做饭,秦衡萧端着碗在正厅等。
他定定地看着梅慕九忙来忙去的身影,心中暖洋洋的,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浅笑着。他没见过别的师徒是怎样相处的,但时常听说很多师父对徒弟都是非打即骂,当仆人一样使唤,也有的关系十分淡漠甚至根本不管徒弟。像梅慕九这样每日陪着自己说笑,丹药法器不论品质需要就给,三餐还自己动手做的,也许世间唯此一人。
想到这里,秦衡萧被“唯此一人”四个字震了一番心神,看着梅慕九的眼神更加热切起来。
梅慕九仿佛察觉到了,回头笑道:“怎么,饿狠了?”
“……没。”
“很快就好,今天给你煲了鸡汤,以前在市集买的老母鸡,还好没坏。你现在长身体,要好好补补,等会儿吃鸡腿,在我们那儿有句话是吃什么补什么,你现在还是太瘦……”
梅慕九全然不觉自己仿佛那只被煲了的老母鸡,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犹如养了个儿子。实际上,在他心里,十岁可不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吗,他哪管什么修炼啊早熟啊什么的,只知道这孩子跟了自己,把生命与前途都交给了自己,就要对他负责,让他好好地成长好好地活着。
秦衡萧手里捏着筷子,一点也不觉得梅慕九啰嗦,在身后听着这些话频频点头,双眼都笑弯了。
但他面上乖巧,心里却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唯此一人的师尊,只能是我的。”
☆、第九章
又过了几个月,秦衡萧终于学完第一章法决后,梅慕九才终于决定动身。其实原本他敲定的日期还要再往后一段时间,但秦衡萧悟性上佳,提前参透了第一章,梅慕九便顺势改了日期。
至于小吱则还在闭关修炼,梅慕九便拜托了醉山客关照一下它后,就带着徒弟出去了。
这次梅慕九有意将行程放慢,多感受一下当世的生活,出了东海后便没有再用飞舟之类的代步工具,只买了辆马车慢慢赶路。他本来以为秦衡萧多少会有点疑惑,或者不能吃苦,但一路上小孩都从未吭过一声。
而自学了《虚空易位息隐法》后,师徒二人在隐藏修为这方面愈加高明,一路上倒真如两个凡人,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路边茶舍四面透风,行人在里面坐的坐站的站,挤得满满当当。梅慕九和秦衡萧坐在中间的圆桌上,和一个彪形大汉拼桌饮茶歇脚。大汉一身壮硕肌肉,凶神恶煞,硬是让小桌周边空出了一点余地。旁边几个书生都挤得胸贴背了,仍不敢靠近一步。
梅慕九看这个场景,觉得有些好笑,他倒觉得这个大汉应该是个好人。而那大汉看着同桌这两个神仙般的人,也是心中啧啧称奇,不禁主动搭话:“这位公子,我看你也年轻,这小孩儿应该不是你儿子吧?”
秦衡萧鼓着腮帮子,边努力咽下梅慕九死命塞进去的点心,边抢话:“他是我师父。”
“敢为阁下是哪个门派?”大汉顿时以为这也是位人物,连忙继续问道。
梅慕九笑道:“无门无派,四处云游罢了。”见大汉愕然,又回问道:“阁下必也是个英雄好汉,不知师从何处?”
大汉一愣,长叹了口气,把手里一直拿着的长戟往地上狠狠一插,凑近了道:“在下无畏派三代大弟子,武长君。”梅慕九和秦衡萧不了解武林的弯弯道道,倒是茶舍里一时间骚乱了片刻。
武长君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并不在意,继续道:“前段时日,我被派去别地做任务,一路上只听说门派被人攻破,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而掌门及一脉亲传弟子全被掳去了,余下的门人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我快马加鞭回去一看,果真是……”
武长君眼睛微红,嗤笑道:“我打听了那伙贼人的去处,循着蛛丝马迹跟到了这里,总要去讨个公道。”
旁边一个书生这时也不怕了,既同情,又是讶然:“可你一个人……”
“我武长君顶天立地,手里有家伙,多少人也不怕。我此刻能在这里大声说这些话,我怕什么!”
又一个书生问:“可我听一个说书的说,那伙人有妖术,能呼风唤雨,毁天灭地,可怕得很。”
听到这里,梅慕九心里一沉。
他记得修真者之间早有规定,决不能参与到凡世间,更不能对凡人出手,不知是哪个宗门的人这样不守规矩。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通,把那伙人上下八辈儿问候了一遍,大雨才渐渐小了一些,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武长君拿起长戟,手一翻,戴上一顶笠帽,向众人抱拳告辞。
梅慕九看他毅然前行的孤影,不禁站起身来。
秦衡萧不解道:“明知打不过,只是送死,为什么还要这样鲁莽地去?”
“因为他想讨个公道。到底年轻气盛,我们一同去吧。”
梅慕九撑起伞,牵着秦衡萧走了出去,远远地跟在武长君后面。
“师父为什么要管?”秦衡萧有些不满,他一向对外人很冷情,此刻见梅慕九想帮一个陌生人,瞬间吃醋了。
梅慕九嘴张合几下,终是没有解释。他一是欣赏武长君,二则还是想带着秦衡萧做点好事,见义勇为拔刀相助一回。修真使人凌驾于凡人,不仅长寿,还能有通天之能,随随便便就能使一个人改变。玄明就是一个好例子,这次毁了无畏派的也是个例子。他只想让秦衡萧多点爱心,不求当一个好人,至少别变坏。就像他小时候,父母带他出去会给他钱让他放进乞讨人的碗里一样,他觉得小孩子还是对世界多点爱才好,成长是之后的事。
不过……“届时你跟在我后面,我让你躲起来就躲起来,不要看就不要看。”梅慕九严肃嘱咐,带着去是一回事,杀人见血可又是一回事。
这样走了许久,武长君靠在一块巨石上休息时,歪了歪头才终于看见跟在后面的两人。
武长君:“……”
等两人走近了,他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我不是去游山玩水,此行有去无回,二位请回吧。”
梅慕九也不多说什么,只对着秦衡萧说了一句:“和他比划比划。”
秦衡萧虽然不乐意,但他对梅慕九一直言听计从,当即拿出剑。
那厢武长君却没有一丝轻敌之意,相反还大为吃惊,从秦衡萧取剑和此时的站姿都能看出他的不凡,这少年右手执剑,冷漠地直立在雨中,眼中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着,他全身找不出一丝破绽,握着剑的手连一丁点颤抖都没有。
武长君大喝一声好,把长戟扔在一边,从背上抽出把剑来,笑道:“我不会手下留情。”
秦衡萧在他话音刚落下时就动身了,像一只直冲云霄的鹰,武长君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这道黑影展开的黑翼。长剑没有丝毫迟疑,冲着武长君的面门刺了过来,剑意凛然,带着十足的凌厉,然而这样快的速度剑身却异常平稳,力量千钧。
武长君疾退两步,立即闪身隔挡,哪只这剑竟又瞬时转了方向,往他下盘刺去。动作之快,步法之妙,使武长君既兴奋又是心下大骇。
这样过了几招,秦衡萧像是不想再拖了,步下生风,一个极为巧妙的挪移从武长君剑下消失,紧接着剑便架在了武长君的颈边。
武长君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苦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原以为无畏派的功法已是上乘,此次才知像连门都没摸到。”
然而说完话锋又一转:“英雄出少年,前辈有如此功法武技,这孩子根骨也绝佳,假以时日必能叱咤武林,所以此次还是别与我同去了。心,在下领了。”
梅慕九此刻才是真正想和他交个朋友:“言重了,他只是投机取巧罢了。”这话也算是实话,这次秦衡萧只是仗着这是门法决,武长君从未见过,当然第一次打就被唬了一跳。而且这也不算正宗的功夫,还带着几分天道与天地的威压。要是多打几次,武长君习惯了,他这常年习武的人肯定也能找出破解之法。
秦衡萧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自己学的时间还是太短,暗自决心要更加勤奋。
梅慕九接着道:“我心意已决,一定要去会上一会。”见武长君还想劝说,又道“不如这样,如果真有危险,我便带着徒弟先行一步,我们逃命总是没问题的。”
“……”武长君无话可说,总算默认了这件事,转身继续前行。
梅慕九边走边拿着手帕给秦衡萧擦掉雨水,就听武长君在前面闷声闷气道:“无论如何,你们愿意同我走上这一遭,我武长君就必须把你们当做兄弟。以后愿听差遣。死前能和兄弟这样痛痛快快走上一回,武某无甚遗憾了。”
“梅某却最见不得英雄早逝,特别是——还是兄弟。”
梅慕九向前几步与他并肩同行,秦衡萧站在两人中间,眼睛也亮晶晶的,他觉得此时的师尊更加好看了。
而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样一次,便定下了今后极远的轨迹。
☆、第十章
风停雨霁,武长君止了脚步。只是片刻,就听一声沙哑的尖唳,云中乍现一只猎隼。它在空中盘旋几圈,双翅一振,向下俯冲,落在了武长君抬起的手臂上。
武长君笑笑,从怀中拿了几粒花生喂给它。
“武兄竟还有只鹞子。”梅慕九奇道。这只猎隼已然成熟,虽然个头不大,但双目有神,褐翼有力,且看起来颇有灵气。
“它叫无惧,本也是只野鸟,时不时来找点食,就被我们门派散养着了。”武长君用手指搔了搔它的头,无惧细碎地叫着,也拿头蹭了几蹭。
“它已经找到了具体位置,跟它走吧。”
武长君手臂一抖,猎隼飞起,不远不近地飞在前头带路。
加快步伐走了半个时辰,几人便到了地方。距坡下百尺远之处,有一个小村庄,但看起来极为破败,应该是一个早就被抛弃的无人村。此时有十余人三三两两地站着,最中的屋子还有两个人守在门口。
梅慕九暗暗拿神识盖过去,探查到最高修为的也只有金丹初期,才微微松了口气。
“武兄,由我先去探探虚实吧。”梅慕九抢先说道,随即便马上走了下去。武长君见灭门凶手就在下面,正激愤不已,哪里愿意在这等着,赶紧紧随其后。
梅慕九摇头微叹,随他去了。
三人走近了,一个男人警觉地看向他们,高声问道:“你们是谁?”
“累了来歇歇脚,有什么不方便吗?”梅慕九并不停步。
“这地方现在被我们包了,再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不客气。”梅慕九故意大步走了进去,笑嘻嘻看着他。
“蝼蚁也敢找死!”男人大怒,就要伸手掐上梅慕九的脖子,武长君骂了一句,拉着梅慕九后退一步,另一手抓着长戟刺向男人。
男人顿住,看着这支迅速插向自己的武器,嗤笑道:“想杀我?”话音刚落,便见他手指快如闪电,夹住了刃尖,稍稍用力,整支长戟就此化为了粉尘,风一吹,消散无影了。
武长君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和他们废什么话?”另一个人不耐烦道“直接弄死,别打扰真人审人。”
“行行行……”
这人咧嘴一笑,耸耸肩:“我本来还想和你们多聊会儿,但是看起来你们没这个福气了。”
他掐了决,口中祭出三把剑。
“去。”
三剑齐发,带着炙热的火星不容抗拒地就要刺透三人的咽喉。梅慕九喝一声小心,飞身拎起武长君把他扔到了秦衡萧身后。秦衡萧则冷静地一剑斩碎了两把飞剑,轻轻哼了一下。
梅慕九学着他耸肩:“你们看起来,也没有这个福气了。”
他脸色骤变,凭空风起,灵气从他周身像狂风般放了出来,竟还带着阵阵威压,那柄飞剑在他咽喉前抖得像筛子,自行断裂了。
武长君吓得都有些灵魂出窍了:“这……你们……”
“武兄,到时再与你解释。”梅慕九看他一眼,想了想,揽过秦衡萧,把他关进旁边没人的房子里“不许出来也不许看,乖。”
那两个修士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人竟是扮猪吃虎,连忙喊道:“来……来人!”
“我修的是杀,来多少人,又有何不同?”梅慕九脚尖虚点,浮空三尺,看着呼啦啦聚过来的十三人笑道“正好给我试试手。”
他悄悄把手在背后擦了擦,按捺住紧张与不忍。他没杀过人,来这里之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杀人,他更不认为有谁可以决定他人的生死。他一路上不是没想过,这群人杀了几百无辜之人是该死,可是该是自己来杀吗?自己有这个权利吗?
“想多无用,我既在此,前事便该全忘。我修的又不是圣人之道,想这么多,都是庸人自扰。”梅慕九暗思道“要是处处都有公平,哪来的英雄,哪来的侠士。我有自己的道,我道,即我法!”
思忖只在一瞬间,梅慕九定下心神,眼中精光一闪,胸口浮现出一团烟状太极图。袍袖扬起,梅慕九立掌推动太极图,随着他用力往下推,这个圆越来越大,明明看起来只是一团烟却比火还要炽热。两个炼气弟子在越来越强的威压下口吐鲜血竟直接没了呼吸。
眼看太极图就要遮天蔽日地压下来,这十一个筑基修士顾不得境界差距,当即各自祭出武器和防御符纸妄图破开,但剑刚斩破烟图,下一刻烟便又聚拢了,有的剑甚至刚触及到便像触到火一般融化了。
有两个修士想乘剑飞出去,还没飞起来便如碰壁般狠狠摔了下去,浑身抽搐,不省人事。
梅慕九冷冷看着他们在不断下压的太极图下苦苦挣扎,蠕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