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显出一张孤零零的纸片,它挂的那么高,远离了土地的温暖和花团的簇拥,但那姿态却非常闪耀。它是渺小的,单薄的,可在一片黑暗的樱树林里,散发着彷如燃烧般灼热的光。奇牙使劲伸手,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从不许愿的人,一生只许过一个愿望的人,究竟是谁,那是什么愿望哪?
那个秘密在樱花的风中飘摇,几乎将要随风而去。
“等等。”奇牙不禁说道。忽然感到身子腾空而起,有人抱起了自己,他的手指碰到那片薄薄的纸片。
它掉到他掌心了。
“我想有个弟弟,一个调皮又可爱的弟弟,我希望他很任性,那样我就可以经常教训他,我希望他喜欢闯祸,那样我可以罩着他,我想要有个弟弟,那样我的生活大概会变得有些乐趣吧。我想要有个弟弟…”
字迹有些模糊,但奇牙仍然能够认出来。伊路米。是那个冷漠又冷酷的大哥。
心中有一丝触动。原来大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吗,这种非常,极其人类的想法。可在自己的记忆中,伊路米总是来去匆匆,面无表情,杀人不眨眼的工作狂形象,小时候被他训练,也充满了种种虐待狂和控制狂的回忆,简直不堪回首。实在难以想象,大哥也会有这种小孩子一样的愿望,莫非他所说的生活乐趣,就是虐待我吗?
愣神的当儿,他已经被放了下来,奇牙回头一看,惊得差点摔在地上。
大大的黑眼睛正盯着他,一头飘逸的黑发在风中微微飞扬。
“大…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奇牙说道。猛然有种偷窥被发现,会不会被暴打一顿的觉悟。
那个跟伊路米有着同样脸孔的人却冷漠地看着他说道。“你是谁?”
奇牙睁大了眼睛。伊路米竟然忘记了自己,这怎么可能,但一醒神,这是揍敌客家族的墓地,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只会是鬼魂,难道大哥他……死了?
胸口被猛地一击。
奇牙呆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黑发青年。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那个人说道。“我们认识吗?”
奇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黑发青年奇怪地看了奇牙一眼。“小家伙,你在这儿干嘛?”
奇牙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
“奇怪,”黑发青年说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人,有人告诉我,这个树林会实现揍敌客家族的愿望,我只要一直等,我等的人就会来。”
“你在等我吗?”奇牙说道。
黑色的眸子转到奇牙脸上,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我在等我弟弟。”
“…我就是你弟弟。”奇牙说道。
伊路米面无表情地看着奇牙,沉默,那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把他的每个毛孔都看了个透,奇牙浑身不自在起来。早知道…刚才还是装作不认识他好了,万一他觉得我是冒牌货,会不会一怒之下把我杀了或者砍手砍脚什么的。奇牙出了一身冷汗,完全忘了搞不清对方究竟是人是鬼的事。
“你好像很害怕我。”伊路米举起一根手指道。“我弟弟难道不应该是非常深爱我吗?喜欢加敬爱。”
鬼才敬爱你呢。你那么凶,天天打我骂我,后来又整天要抓我回家,还用念针控制我,有这么麻烦又高强的哥哥,真是比躲鬼还可怕。奇牙在心里嘀咕,但为了不惹怒伊路米,表面上还是装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猜你应该不是我大哥本人吧,保守估计他肯定还活着。”所以祸害遗千年,奇牙忍不住又在心里吐槽。
“哦,我当然不是。”伊路米说道。“我只是他精神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一段回忆。”
“对!所以你不认识我!”奇牙说道。这下不用怀疑我不是你弟弟了吧?
“嗯,有道理。”伊路米一拍手。“这么说我的愿望实现了。”黑眼睛又转向奇牙,但这次奇牙觉得舒服了少许,伊路米的眼神——简直含着温柔。虽然把温柔这个词跟大哥放在一个句子里,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伊路米伸出手,在奇牙的头发上揉了揉。“啊,好像很好玩的样子。”紧接着脸又被捏了一下。“弹性不错,很好捏。”然后鼻子被刮了一下。“哈哈,这个弟弟真不错,长的比靡基可爱多了,头发蓬松,脸蛋也很圆,正好可以让我欺负。”
奇牙听着伊路米小声的评价,脸上表情越来越阴沉。
“大哥!”奇牙终于忍无可忍地跳到了一边。
“嗯?”伊路米睁大了眼睛,然后摸着下巴说。“竟然反抗了?”漆黑的眼睛盯着奇牙的一举一动,似乎在研究猫咪的习性。
“……”奇牙看着伊路米慢慢向自己走来,脸上刚被捏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为什么大哥总会有一些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嗜好,而且最糟糕的是,他自己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并且他享受的同时,还认为自己也很享受!奇牙意识到如果不加以制止,事情一定会顺理成章地发展成跟以前在家里一个样,那时候自己太小了,无法决定跟伊路米的相处模式,现在,自己总算长大了,那么在这个家族墓地里,总能有所改变了吧。
痛下决心的奇牙一把抓住伊路米向自己的头发伸来的魔爪。“大哥,住手!”
伊路米停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奇牙抓住自己手腕的手。
奇牙咬了咬嘴唇,湛蓝眼睛里的光芒纠结不已。“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他终于说道。
一般到这种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的教训了。奇牙硬着头皮等着接招,但过了几秒,意料中的棍棒教育没有来临,奇牙抬起眼睛看了伊路米一眼,他大哥竟然露出了欢快的表情。
“我们果然是相亲相爱的兄弟。”伊路米面无表情地说道。“主动抓住哥哥的手,一定是心中觉得很幸福吧。”
奇牙觉得自己快被打败了。伊路米的思维方式,真的——很难交流。“大哥,我的意思是,以前,呃,应该说是在生活中,我们关系一般——”他瞥了伊路米一眼,“关系一般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总是强迫我。”
伊路米睁大了眼睛。“关系一般——?难道我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好你妹……奇牙的情绪快爆发了。
“要不然你为什么会紧紧抓着我的手呢?”伊路米欢欣鼓舞地说。“奇牙——这下我想起来了我确实有个弟弟叫做奇牙,你现在好像还没有发现,没关系,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对哥哥的感情了。”
奇牙绝望了。他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个噩梦,一个相同的噩梦。“大哥!根本不是这样!”
“哦,”伊路米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说说看,事情是怎样的?”
“我、咳,我,”奇牙咳嗽了几声,觉得自己在冒生命危险,但不说出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更会后悔一辈子。于是他说道。“我根本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态度,不喜欢你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强人所难!还有我抓着你是被你逼的!因为我根本不想你在我脸上揪来揪去!那样很痛…你一直都在强迫我做我根本不喜欢的事,一直都是!我很讨厌你!”
奇牙几乎是轻声吼出来的,同时甩掉了伊路米的手。在吼的过程中由于情绪失控,又添加了不少平时腹诽伊路米但不敢说出来的词汇,说完了,终于说出来了,奇牙想,自己竟然真的,当着伊路米的面,全部说出来了。
责备他的种种不是。
说讨厌他。
这些话他酝酿了很久,似乎是从小积累在心中的怨言。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来,但伊路米就是有这种本事,让自己无法克制内心的情绪。所以他害怕他,也许不是在畏惧那个黑发杀手的残酷手段,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将那些对敌人的残忍方法完全用在自己身上,他畏惧的,也许正是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自己会忍不住一吐为快的诱惑,当着伊路米的面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那是他大哥。
奇牙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那天。
那满屋子的血腥味。伊路米的血。杀人机器的血。
工作狂。
冷酷无情。
永不示弱。
揍敌客家族最冰冷的杀人利器。
但在那离二十四点的钟声只差十分钟的夜晚,他真的就是一个守时守信,却说不出一句温柔的话的兄长。
那朵染血的小花,奇牙把它收藏在了自己喜欢看的漫画书里。
从黑暗的深处传来飒飒风声。
伴随着樱花白雪般缓缓飘落。
奇牙后悔了。
但他的嘴唇却无法张口说。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
他强令自己抬起眼帘,去直视那双看似空洞无神的黑眸。他想自己准备承担言论的一切后果,但心中却隐隐地恐惧着也许不会有任何可以承担的后果,只是被劈成无限大的裂痕。
他抬起头。黑发青年正看着他,表情认真,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似乎正在沉思。
奇牙沉默着,等待判决。
半晌。
“我明白了。”伊路米恍然大悟地敲了一下手掌,看起来并不像伤心绝望或是愤怒发飙的前兆。
“哎?”奇牙瞪大了眼睛。
“你是个别扭的小孩。”伊路米说道,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被我说中心中的想法,所以不好意思,拼命要否认。”伊路米弯下腰,凑近奇牙的头,顺手又□□了一下毛茸茸的银发。“还真是可爱的个性。”
“……”奇牙呆住了。大哥…真的太强大了,绝不是自己可以打败的。
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奇牙偷瞥了伊路米一眼,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樱树上不断飘零的樱花,它们仿佛雪片般落在他的黑发之上,渗透着一点一滴冰冻的寒冷,融化,结晶,融化,伊路米的神情也如白雪般凝结,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波澜,空洞无神,一如既往。
让人看不透他心中的想法。
他只是显得有点冷漠。
几乎像是被弟弟的话刺伤。
但他又一直那么冷漠。
让人下意识的觉得,他是那么坚强,强硬,顽固到不可思议,因此永远不会受伤。
“你想去哪儿?”伊路米说道。
“噢…”奇牙小声说。“我想去墓地。你知道在哪儿吗?”
“当然。”伊路米冷冷地说道。“跟我来吧。”
他转过身往樱树深处走去,奇牙跟在身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大哥?”奇牙想了半天,还是没法道歉。如果伊路米真的没有生气,自己道歉不是反效果吗,奇牙决定装作忘了刚才的话。
“嗯?”伊路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好像很冷啊?”奇牙说道。
“哦。”伊路米应了一声。
说不下去了。两人走了半天,奇牙又说道。“很远吗?”
“还好。”伊路米应道。
继续向前走。
奇牙的心情开始低落,持续滑向谷底。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只手。奇牙一惊,抬起头,伊路米正瞥着他,眼神太凌厉,简直像要杀人似的。“拉着我的手。”语气还是平淡中斩钉截铁。
又被强迫了。
奇牙乖乖地握住了伊路米的手。记忆所及,这似乎是第一次,对于能被伊路米强迫干点什么事,他竟然感到一缕莫名的幸福从胸口上涌。
☆、第十一章 揍敌客这个名字
席巴,你知道吗,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
夜色消融。
黑暗的尽头展露出一方透彻的湛蓝色,阳光散射。
席巴向那片令人炫目的湖蓝跑去。他听到笑声,是自己的笑声,儿童时代的欢笑。
噢……席巴在睡梦中舒开了眉头。
他飞快地奔跑着,忽然,有人拉住了他。那双手是温暖的,让他怀念,可指缝间那股冰凉的湿漉漉的触感,年幼的席巴侧过头,黑发男孩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指尖滴着血,乌黑的血,啪嗒。
哥哥……!
年幼的银发孩子睁大了眼睛。
黑发男孩抬起手放到唇边,舔舐手上的鲜血。他眯起眼睛,漂亮的黑瞳露出一丝颤动的笑意,仿佛在计划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他把手伸到席巴面前。你也吃吃看。
死亡的味道哦。
席巴伸出舌头,伊夏促狭地看着弟弟吮吸自己的手指,仿佛十分享受眼前的时光。
不好吃。席巴说道。厌恶地猝了一口口水。
我看过族谱。黑发男孩抬起手,一脸认真地观察着自己染血的指头,仿佛上面有什么令人惊奇的秘密。
你知道吗,席巴,我们的家族——揍敌客家族可真是个奇怪的家族。这个家族的历史,就好像一部病态精神病患史。黑发男孩笑道,他的笑容很真诚,他就那么一边明亮地笑着,一边谈论家族的阴暗面,好像那是个与他无关的有趣故事似的。五十年前,家族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外号德古拉伯爵的家伙,伊夏说道。因为他杀人的能力跟吸血鬼一样,他喜欢吸血,像蝙蝠一样喜欢。
席巴扬着头好奇地听着。
还有人喜欢把美丽的尸体做成雕像一样的收藏品。席巴,你的房间以前就是摆放那些雕像的。伊夏看到弟弟吓了一跳的样子,更加乐开花。他继续加油添醋地说道,他喜欢天天跟他的收藏品睡在一起,所以,那个家伙死了以后,自己也被做成了雕像,跟他的收藏放在一起。这可是他在遗嘱上自己要求的。
为什么?席巴瞪大了眼睛。
因为…伊夏歪着头,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怀好意。
席巴在睡梦里笑了,他又看到那个坏心眼的哥哥,捉弄自己似乎是他永不枯竭的乐趣,他看到那抹怀念的微笑,在黑发男孩唇角微微上扬,挂着甜蜜又戏谑的弧度。
因为那可以给他安全感。伊夏说道。
安全感…年幼的席巴重复道。
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每个人安全感的来源都不一样。伊夏说道。通常来讲,熟悉的事物给人安全感。我们是杀手家族,所以,很多杀手都靠杀人相关的东西来寻找安全感哦。
伊夏凑近弟弟,如黑曜石般的瞳孔里闪着幽幽暗光。你也会这样吗,席巴,变成一个杀人狂?恶魔?
席巴有点郁闷的撅起嘴。你呢,哥哥,为什么我觉得你编了一堆故事来骗我?你变成杀人狂了吧,最近一直出任务…
伊夏举起手,努力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可还是失败了。我没有骗你,伊夏一本正经地说道,每一个杀手都需要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你的安全感是什么?席巴不情愿地问道。他觉得伊夏一直在等着他提出这个问题,果然,黑发男孩的笑意变得更浓烈了。
我的安全感就是你。伊夏抱起弟弟,在席巴脸上亲了一下。可爱的弟弟,我最爱的人就是你。
尽管席巴已经习惯了伊夏突如其来的热情表白,还是脸红了。
我们是男孩欸,大哥。席巴说道。
我只要有你就好。伊夏旁若无人地说道。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席巴,永远在一起。
大大的黑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席巴醒了过来。
那双仿佛法老面具上精致窟窿的眼睛还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伊夏是个坏孩子。
在揍敌客家族的历史上,热情奔放的伊夏是格格不入的一个。
他喜欢欺负弟弟。
在席巴记忆里,伊夏总会拿走最好的玩具,抢走他心爱的拼图,率先占据最好的武器,顺带,也拿走那些最危险的任务。
年幼的席巴经常站在伊夏身后,听到兄长的喊声。席巴,别离我太远。席巴,快跑。席巴,快到安全的地方。席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