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很久之后，奇牙开始有所领悟。大潮已褪尽了，他在海边一个人寂寞地走着，不去分辨远方酝酿的风暴。
也许这就叫做成熟。奇牙想。无论爱憎，都必须去承担的东西。在这副家族的重担突然以千斤之势砸到他肩上时，他竟然毫不惶恐，奇怪吗？在几年前，他还不顾一切想要离开，可如今，他呆在这个位置上，呼吸般自然。后来他想，也许正是因为懂得它的重量，才会逃避它许久。于是当它真正落下来时，并不让他感到意外。
他的三个兄弟站在他身边，糜基嚎啕大哭，亚路嘉默默流泪，柯特神情麻木地看着那个老人，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三个兄弟。呵，他曾经还有一个。
奇牙低下头，杰诺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定定地看着墙上的照片。奇牙快速擦掉脸上的泪痕，凑近弥留之际的老爷子，轻声说。
“爷爷，你放心吧，我会照顾爸爸的，一切都会好的…”
随后他看着杰诺的眼神逐渐熄灭下去。
这个杀手世界的传奇人物曾经有两个儿子。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失去了黑发的那一个，他们说他是舍弃。他又把黑发的儿子找了回来，再一次看着他出生、长大、接受训练，成为一个优秀的杀手。
一切似乎都令人感到宽慰，可在杰诺的后半生中，他们一直说他在后悔。
因为他预感到了，预感到那个悲惨的结局——最终这令他失去了另一个儿子。
在这个结局出现的那一天，杰诺依然保持着恒久的坚强，那份近乎冷酷的坚强让他得以保全家族，尽管威名赫赫的揍敌客受到了重创，可是它仍活着，仍能不断生根发芽。
只是那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了。之后，他便迅速地衰老下去。
那是杰诺的分水岭，也是猎人世界的分水岭。后世以那个扑朔迷离的夜晚——史称“RB…13集体叛逃事件”—为界，将之前的历史称为“自由主义猎人”时代，在许多历史专着里，将这个时代描述为猎人的黄金时代，职业猎人们享有无限的个人自由，他们随心所欲，创造、毁灭、冒险、寻宝，诞生了遍布各个领域的天才人物。而在那个事件之后，自由主义时代逐渐走向终结，以帕里斯通为首，其后聚集了越来越多对现状不满人士的新世界计划，将猎人的历史带向了“后自由主义时代”。
数百年后，翻阅自由猎人时代历史的人中，有许多指责杰诺的声音，就如同那场剧变之后直至他死去的三年间，弥漫在整个猎人世界里的怨愤情绪。批评杰诺的人总是说，这个最资深的揍敌客，曾经站在历史面前，他曾有机会挥手挡住灾难的车轮继续前进，让随后的分裂与战争不会发生，他却心软了，失去了杀手应有的理性。
他放走了一个黑发的死神。
仅仅因为他是他的至亲骨肉，杰诺就犯浑了，糊涂了，他认为只要伊路米远离这个星球，揍敌客家族就会永远安全，他太自私了，他本可以除掉伊路米，彻底毁掉帕里斯通和他的新世界计划组，至少，可以极大的削弱他们，可是他却没有下手，他眼睁睁地看着伊路米登上了那架名为“复乐园”，在往后的历史里臭名昭着或者流芳千古的飞艇，飞往浩瀚的宇宙。
一个没有人去过，全然未知的星球。
醉心于自由主义时代的人们，无法原谅在那个他们不知道的夜晚，杰诺让伊路米带着恶魔般的操纵能力跑了，让帕里斯通得到了最梦寐以求的念能力系统，让那个后来被称为RB…13或是血泪星系的邪恶帝国获得了防御和攻击的关键，他让潘多拉魔盒打开了，他…让RB…13像藤蔓一般疯狂的发展起来，变得无法控制，变成威胁母星的危险势力，变成了一把沾着剧毒的匕首。
这一切，都是因为揍敌客家族的自私自利。
人们这么责备着，痛心疾首或者怒不可遏。
对比，杰诺在世时一直保持沉默。
揍敌客家族依然如往常般运转，仿佛世间的重压无法令这个古老的杀手家族有一丝动摇。只是，在奇牙浑身疲惫地出任务归来之际，偶尔看到杰诺站在屋顶的高处，凝望着漆黑的星空。
奇牙不记得杰诺有过什么评论或解释，无论是世人对伊路米在那个未知的血泪星系扮演的角色的各种猜测，或是席巴如同植物人一般失魂的状态，老爷子都不闻不问。他像已遗忘了世事，又像已洞察秋毫。
除了那一次。
除了帕里斯通第一次归来的时刻。
2086年的最后一天，那位毁誉参半的前职业猎人忽然不请自来，发射信号穿越浩瀚的星海，切断猎人星球的电视转播，让帕里斯通出现在大众传媒上。金发青年微微笑着，鬓角染上了些微拓荒者独有的风霜，他仍带着招牌式胸有成竹的神情，让奇牙想起那个夜晚，他第一次破解揍敌客家族的模拟系统，让他的实验室——实际是一艘大型宇宙飞艇的一部分——点火时一般，他信步走来，面带坦然的微笑。
就像此刻一般侃侃而谈。
“我有一个梦想，源自童年时代。在我小的时候，我家境贫寒，无依无靠，我遇到一个天赋卓越的舞蹈家，那时候她在街头跳舞，我一直鼓励她，她也鼓励我，我们一直努力奋斗，为了登上这个世界的巅峰。
最后，我们都成功了。
我获得了很多资源和权力，也完成了很多事。但我还想做更多，人活在世界上，总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我证明了吗？我一直在想，我做到了什么属于帕里斯通独有的事情吗？呵呵，似乎从来没有。
后来，我路过街头，仍看到很多很多孩子，在街头跳舞。可是他们没有天赋。我鼓励他们奋斗，但太多了，我的鼓励只是一句话，它能激励一个人多久，一个人又能为梦想奋斗多久才会放弃？最后，我发现，在你们的世界，只有有天赋的人才能成功，那些没有天赋的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垃圾。
金钱，权力，在你们的世界里这些东西堆砌在金字塔的顶端，你们将比这更多的特权赋予给职业猎人，你们的世界里最有天赋的一群人，为了让他们保护你们可悲的自由和安全，你们让他们成了特权阶级，职业猎人可以随便杀人，享有无尽的个人权利，无休止地释放欲望。
如果杀掉一两百个人，就能让一个精英和天才得到满足，从而换取其他人的安全，这交易不是很划算吗？
的确是划算的…
可是，这不公平。你们的世界的规则，不能给弱者任何安全感，他们只是在强者的喜怒无常间苟延残喘，侥幸求生。你们会觉得我虚伪，因为你们认为我很强，我不会真心为弱者说话。我不想标榜自己，我只是想应该有一个新世界。
一个崭新的世界，跟你们的世界不同。
为了寻找这个世界我成为了猎人，我寻找了很久，现在我找到了，在RB…13星系，我和我的同伴会建立一个新世界，一个平等的世界，没有特权的世界。
今天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请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从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悲惨世界里带走，你们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和安全！请等着我，这个最艰巨的挑战，让我和我的同伴们热血沸腾！
那么，我先走了…
最后，让我跟老朋友们打个招呼。
金，好久不见，我知道你也在研究登陆RB…13的计划，可惜你比我落后太多了，那里现在已经是我的地盘。你在你的世界会过得很好，这个世界就是为你这样的人量身打造的，尽全力守护你们的规则吧，我可不喜欢它了。在RB…13将会是一个新世界，等你准备好的那一天，就到这里来找我吧。我会期待着你的到来，请务必不要令我失望。
哈…还有杰诺，依库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你一定很关心伊路米，请放心，他现在很好，我们合作非常愉快。那么，下次再见——”
帕里斯通从电视上消失了。
留下这篇标志着猎人世界决裂的着名宣言。
历史没有记载2086年12月31日猎人世界的反应。惊讶？错愕？恐慌？怀疑？愤怒？动摇？期待？兴奋？……也许都有一点，又或者，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心情。
奇牙记忆中杰诺并不惊讶，老爷子平静地看着屏幕上的演说，奇牙甚至觉得他笑了一下，笑意中混杂着一丝兴奋与欣赏。
那是瞬间的错觉。奇牙想，原来爷爷本质上不是个杀手，而是个猎人。
想要难题。
想要无休无止的挑战。
即使这些难题会带来血流成河。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猎人协会。
针对“RB…13集体叛逃事件”的调查持续了一年之久。最终结论无非是些用大拇指想也能知道的事实：帕里斯通纠集了一伙人，长期窝藏在揍敌客家族墓地系统附近进行模拟系统研发，目的是为登陆一个新发现的可居住星球RB…13做准备。在一年前的6月6日那天，他启动了计划，在此过程中揍敌客家族的主要成员遭到众多能力高强的念能力者围攻，伤亡惨重，席巴和奇牙均身负重伤，席巴迄今未能恢复意识。帕里斯通及其同伴谋图在RB…13星系建立不法政权，全面否定目前的意识体系和社会状态，该星系具体情况及帕里斯通一伙活动状态细节不明。叛逃人员名单尚不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包括曾经与金一起创建GI的依库雄贝、十二支部分成员、A级通缉犯幻影旅团部分成员、变态杀人魔西索以及揍敌客家族的伊路米，并且，根据帕里斯通传送回来的通话和其他一系列可疑迹象，杰诺在伊路米叛逃事件中扮演了十分暧昧的角色。
6月7日，调查结论向各国行政当局上报。
次日，开始向社会公众公开——的同时，也给奇牙送了一份。奇牙坐在他父亲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端详着那份可笑的报告，没有证据，却言之凿凿。他冲着报告扮了个鬼脸，那几页纸冰冷地瞪着他，像是协会对他的家族的最后通牒，满含讥讽与嘲弄。
只不过是想找人来做挡箭牌罢了。奇牙冷笑的想。
6月10日中午，揍敌客家族陷入了舆论的暴风骤雨中。
6月30日，针对RB…13的特别行动队由猎人协会组织，飞往那个星系进行调查和清剿。
7月10日，协会与特别行动队失去联系。
直至2089年底，特别行动队一共派出过五支，全部有去无回。
2099年。
第一支远征军出发那天，猎人协会会长琪多辞职，由杰…富力士接任。
小杰解除了对揍敌客家族长达两年的封锁。由于奇牙和现任会长的私交甚密，揍敌客家族终于也被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星际纠纷之中。
杰诺…揍敌客离开人世那年，正是战火纷飞的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亚路嘉的能力，现在也不想引入，所以，设定亚路嘉是能力普通的四子，不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第二十章 内讧
天上的云散了。天干净。
云层在脚下漂浮，仿佛已无限接近太阳。传说它能通往天堂。
昔日的嘈杂与喝彩声还在耳畔，震耳欲聋的麦克风，汗水滴落的声音，噼噼啪啪的打斗声，嗑瓜子的声音，卖可乐的小妹……
——请到两百层！
奇牙重建了天空竞技场，在它倒塌了五年之后。
这座着名的塔有过许多主人，在它轰然倒地之前，最后的持有人名叫伊路米和帕里斯通。
后来他们去了遥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于是，天空竞技场便成了一个历史名词。仅供凭吊。
一年前，在小杰的强烈要求下，猎人协会取消了对揍敌客家族的封锁令，奇牙旷达两年，第一次踏出家门。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突然，他想起了天空竞技场。
他飞快地跑着，飞快。来到天空的废墟跟前。
石块杂乱的累积着，树叶夹杂在断壁残垣之中，雨水不断地冲刷已洗净了石块上的斑斑血迹。
风声吹过。扬起一阵沙尘。
奇牙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上面一根钢钉闪着耀眼的寒光。伊路米的钉子吗……他仰起头，湛蓝的天幕蓝得醉人，未有一丝改变。
伊路米走了，席巴成了没有知觉的人偶，杰诺不再过问世事，揍敌客家族的半壁猛然间坍塌，来不及深思这些令人痛心疾首的往事，未来已随之扑面而来。神秘的RB…13星系，在那个未知的新世界里，究竟在酝酿着什么阴谋，猎人协会不停地开会、辩论、争吵，每时每刻，围绕这一切的怀疑和争论，都想将奇牙卷进漩涡的中心。
他将带领着家族何去何从？
奇牙站在天空竞技场的废墟上，仰望着蔚蓝的天幕，他想起伊路米与西索那场未能进行的战斗。
哗……一切都是从那个时刻开始。逐渐瓦解。
已经无法再修复了。那么，就重新开始吧。
就从重建天空竞技场开始。
我决定了。奇牙说。
太好了，等建好以后，我就把猎人协会搬到这里来吧！收到了来自小杰的热烈回应。
太好了。还有朋友。
奇牙站在崭新的两百层，望着更高更远的蓝天。
今天传来的新闻，由协会倡导各国组织的远征军，在RB…13附近的星域损失惨重。
在没有面对真正强大的敌人之前，你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有多无能。奇牙默默地想。
叮——手机响了。
“奇牙！你在哪？马上开会了，大家都在等你呢！快来吧！”传来小杰的声音，在最近愁云惨淡的气氛里，只有他还保持着活力四射的热情，或许这也是他临危受命，被推举为新会长的最主要原因。协会已经濒临信任崩溃的边缘，急需一个有干劲，值得信赖的领袖来稳定人心。
“奇牙——！”没有得到回音，小杰提高声音疑惑地说道。
“嗨嗨，我马上就来。”奇牙回过神，嘴角露出了微笑。这个家伙，当了会长还是经常大呼小叫，早跟他说了，当领导要稳重。
“再等你一分钟，迟到的话可不饶你。”小杰说道。
“已经到了。”奇牙推开会场的门，看到小杰还拿着手机，眼睛向他转过来，亮晶晶的。
“啊，奇牙你来了！”小杰叫道。“我们开始开会吧。”
会场一阵骚动。感到熟悉的不友好的目光，奇牙耸耸肩，径直向没人的那一排走去。
“噢，揍敌客家的间谍又来了。”门琪心不在焉地敲着桌子，“我们干脆搬到帕里斯通眼皮底下去开作战会议，岂不是更好？”
“说话注意点，门琪！”比斯姬马上反驳道。“如果不是奇牙发现RB…13东面的飞艇操作系统是受伊路米控制的，我们就会中埋伏了！”
“我正觉得奇怪呢，”门琪的火气也上来了，她呼地站起身，说道。“敌人使用的念能力是类似催眠的能力，根本没可能用‘凝’看出来，所以我们没有发现，奇牙为什么能发现呢？我认为他掌握了关于敌方更多的情报，但拒不透露！”
“奇牙已经都告诉我们了，”小杰打断了她的话，“帕里斯通的能力可以召唤死者的念，并且赋予死者的近亲与死者类似的念能力，血缘越近，则能力越相似。揍敌客家族曾经出现过使用高等催眠术的念能力者，现在帕里斯通将这种死念投射到了伊路米身上，目前对于这种能力的使用限制和规则我们还不清楚，但显然受到操作的军队战斗力更强，更不怕牺牲，所以被RB…13作为主力使用。我们之前无法看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