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山没去么?”顾海生又问。
“去了,温蕴不想见他。”豆腐说,“祁家的人,他一个也不想见。”
顾海生暗想,真叫他说着了。
刚刚得知自己的遭遇,温蕴只是哭,哭了好几天,又开始发呆。豆腐心里也难过,就和他说,眼下不是最后的结果。
“我问医生了,过段时间还要给你做手术,到时候你还是可以站起来的。”豆腐耐心劝慰他,“温蕴,你再忍忍,就当这段时间躺床上休息。”
温蕴看着他,没有应他这些话,却忽然轻声问:“你总在医院陪着我,顾先生不生气么?”
豆腐一怔,就笑起来:“他生什么气?你受伤了呀。”
“那他会不高兴吧?你在医院也有两三个礼拜了。”
“两三个礼拜算久么?”豆腐柔声道,“我眼下反正没什么事,温蕴,你别想太多。”
他停了停,迟疑片刻,还是说:“刚才祁先生又过来了,他还在走廊上等着呢……”
温蕴把头一扭:“我不想见他。”
见他这样,豆腐只好点点头:“我去和他说。”
出来病房,一见豆腐,祁如山慌忙站起身:“怎么样?”
看着他满怀希望的脸,豆腐心里也有不忍,然而他只能摇摇头:“他不想见你。”
祁如山的嘴唇轻轻抖了一下,好半天,他点了点头,仿佛是想说点什么,然而终究没有再开口,只低下头,转身走了。
看着他那孤独的背影,豆腐心里愈发的不忍,他回到病房,忍不住又劝温蕴:“祁先生来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温蕴,你就是不肯见他,这……”
温蕴仰面躺在病床上,男孩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良久,他忽然轻声说:“豆腐,如果没有顾先生,我有机会么?”
豆腐怔住!
温蕴一向喊他“豆腐哥哥”,这还是他第一次省去了哥哥这个称谓,而且少年竟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豆腐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温蕴转过脸来,静静望着他:“没有,是么?不管顾先生存在不存在,我都没有机会,对么?”
豆腐的嗓子干涩得要命,他努了半天的力,才挤出一句:“温蕴,我没往那方面想过。”
温蕴点了点头:“嗯,你没往那方面想过,所以店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连客人都知道,就只有你不知道。”
豆腐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
他试图辩解,温蕴却微微一笑:“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他说完,也不看豆腐,艰难地侧过身去,两只手抓住雪白的被单,将它一直拉过头顶。
见他这样,豆腐满肚子的解释宽慰再说不出来,他只好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豆腐又回头看了看温蕴。白色的医用被单底下,覆盖着那小小的身体,他看得出,那身体在发抖。
从医院里出来,豆腐上了自己的车,他拧了一下钥匙,车没发动起来。
但他没再拧第二次。
豆腐松开手,呆呆坐在车里,他还在想刚才看见的那一幕,藏在雪白被单底下,那小小的瘦弱的身体。
他是真的没往那方面想,要不是当初顾海生提醒,他甚至都不知道温蕴在暗恋他。
是的,他一直都把温蕴当成弟弟,然而,真的没可能么?
如果顾海生不存在……
如果没有顾海生,那么也许在店里众人的热心怂恿下、明敲暗打下、牵线搭桥之下,他最终也会接纳温蕴——在接纳顾海生之前,他不也和顾海生做了六七年的点头之交么?
然而顾海生是存在的,而且他已经爱上顾海生了。就像他当初和布丁说的那样,拼图一旦找对了,立时就明白以前那都是不对的,因此再也没法“将就”。
所以温蕴如今以这种态度对待祁如山,也是因为经此大难,男孩终于明白,自己同样“没法将就”。
豆腐一时无限的怅然。
两个月后,温蕴做了第二次手术,半年后,他做了第三次手术。手术很成功,温蕴终于能够站起来了。
只是一条腿微微有些跛足。
他和祁如山平和分手,虽然祁家承诺要将他纳入家族,给他相当可观的家产作为补偿,但温蕴一一拒绝了。
温蕴最终回到了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他一直念到医学硕士,然后以优异成绩留在了本地一所医院里,成了一个胸外科医生。
工作的第三年,他有了男友,也是同医院的医生,明春见过那人。
虽然不在店里了,温蕴却没有和酒童们割断联系,而且他也从不讳言自己陪酒的过去,温蕴始终都很感激苏誉当初在他最危难的时候收留他,因此有酒童去找他,譬如求医问药的事情,温蕴都是热忱有加的帮忙,从不推脱。
但真正和他保持联系的,只有同期进店的明春,因为其余人多少有些自惭形秽,抑或觉得彼此生活圈子相去甚远,想拉近联系也不太能办到,只有明春因为心眼太憨,不会去想这些。
温蕴的男友,后来据明春描述,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有着宽厚沉稳的性格,喜欢笑,个子比温蕴高一些,家境一般般,然而对温蕴非常好,体贴备至,一看就知道是真心疼爱他,像哥哥一样。
“五官眉眼吧,有点……嗯,有点像那个谁。”
明春这话说得很含混,在场的酒童们也没点破,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谁,究竟是指的谁。
祁如山在那之后,没有再找伴侣,他始终独身一人。十多年后,豆腐在一次聚会里又遇见了他,祁如山看上去,单单只是苍老了一些,人却没有发生太多改变,依然显得洒脱不羁。
他还记得豆腐,虽然那之后的十多年里,彼此都经历了太多的人世沧桑,早已物是人非。而提起温蕴,祁如山也只是淡淡地说:“他不爱我。”
那四个字,久久萦绕在豆腐耳畔,令他一想起来就心痛不已。他比谁都明白,这是在经历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在痛不欲生的辗转反侧之后,才能从祁如山的嘴里说出来的事实。
而在能够平和说出来之前,当事人内心所承受的无言折磨,却没有任何人能够体会。
☆、第 148 章
那晚豆腐从医院回来,始终很沉默,顾海生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照实说了,他说温蕴向他表白,而他拒绝了。
顾海生一时也是无语。
“我真觉得他不该这么做。”豆腐低声道,“这不是让我背上心理负担么?尤其眼下他都这么惨了……你说我是拒绝他好,还是答应他好?可我怎么能答应他呢?”
“这种事,人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顾海生叹道,“你别怪温蕴。”
豆腐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看他:“你对经理,也有这么重的愧疚?”
被他陡然把话题扯到苏誉身上,顾海生张了张嘴,良久,他才艰难道:“有……肯定是有的,可我背得动。小墨,我不会单单为了这份愧疚,就和他复合。”
豆腐没出声,他慢慢躺下来,抱住顾海生。
顾海生也躺下来,他抱住豆腐吻他,手也开始在豆腐的周身不断抚摸。
那晚豆腐本来是没什么心情的,但他也没抗拒顾海生,就为他这段时间为温蕴伤心,顾海生都忍了大半个月了。
但那晚顾海生没有进入。
“怎么了?”豆腐不由轻声问,他没想到今晚顾海生这么草草就了事。
顾海生一直等喘息平息,这才闷闷道:“上次不是被你骂了么?我总得长记性啊。”
上次顾海生把他弄得很疼,豆腐疼得大叫,让他赶紧出来,可那时顾海生正在激情时刻,怎么停得下来?再等完事了一看,床上一滩血。
豆腐气得骂他,说他是把自己当驴操,其实他早知道顾海生这毛病,俩人第一次上床,那天早上豆腐回到家,进浴室脱了一看,身上有青有紫,又是牙印儿又是抓痕,那儿还疼得要命。
那次豆腐误以为,顾海生只是偶尔失控,后来俩人在一块儿了,他才明白这就是顾海生的习惯,尤其在忍耐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顾海生在床上的表现就会更暴烈。
解决之道只有一个,缩短释放欲望的间隔,别让他憋太久。
豆腐一向非常抵触对方在床上使用暴力,要是换做以前,他早把此人拉入黑名单,连面都不会再见。
然而,顾海生却是个特例。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爱他吧?豆腐暗想。
他正想着,却听见顾海生在他耳畔低声问:“在想什么?”
豆腐回过神,他摇摇头:“没想什么。”
“明明有在想。”顾海生不满道,“刚才都不专心!”
过了好久,他才听见豆腐轻声说:“海生,以前你和苏誉,也是这样?”
他感觉到,顾海生搂着他的胳膊,一僵。
豆腐却侧过脸来望着他:“你拿牙齿咬过他么?他没嫌你暴力?”
“小墨……”
顾海生的声音难堪起来。
“和他做,舒服么?比和我做更舒服?”
“小墨,别说了好么?”顾海生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我想知道。”豆腐继续问,“他的腰是不是很软?叫得很动听?还是那儿很……”
“你能不能别说了!”顾海生终于愤怒,他一下子坐起身,“为什么要揪着这些不放?你明知道我和他已经完了!那些都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可他就存在于你的过去,这是事实,无可更改……”
“难道我问过你和廖骏的事情么!”
这一句话,豆腐的脸色发白了,他盯着顾海生,然后一言不发,翻过身去。
他知道他不该问这些,确实不该问,这是基本的礼貌,豆腐不是不明白,如果是在店里陪客人,如果顾海生只是他的客人,他决不会问这些。
但顾海生不是。
豆腐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今晚总是频频想到苏誉,甚至连刚才和顾海生做的时候,他都在胡思乱想,猜测当初躺在顾海生身体下方的苏誉,是什么感受……总之,不管他想什么,最后总是鬼使神差地撞到苏誉身上,这让他无比窝火,就忍不住想去挑衅顾海生。
也许,温蕴之于他,正如苏誉之于如今的顾海生。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顾海生把手轻轻放在他胳膊上。
“小墨……”
顾海生的声音很轻,是试探的味道,带着点儿胆怯。
豆腐早就看出来,顾海生其实是有点怕他的,尤其和苏誉结婚之后。不管做什么,他都要先问问豆腐的意见,要是豆腐不高兴,哪怕只微微露出不悦的神色,顾海生就会立即依了他,不敢惹他发半点脾气。
以前他就听岳龄说过,这是找更年长的男友的好处。按照岳龄的理论,如果年龄相当,火气肯定也是旗鼓相当的,而且因为年轻,都觉得“反正还有大把青春,还有大把的男票,没了你,老子索性找个更好的!”
然而年长的男友不会如此,因为他们的青春早就失去了,所以遇到真正心仪的,会懂得珍惜,他们非常清楚,自己早已经失去了“老子再找下一个”的勇气,恐怕,连那样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想到这儿,豆腐的心,骤然一软。
他翻过身来,钻进顾海生的怀抱。他能感觉到,顾海生分明松了口气。
“小墨,对不起,刚才……是我不该提过去的事。”顾海生贴着他的耳畔轻声说,“咱们往后别再吵了,好么?”
豆腐苦笑起来:“你又认哪门子的错?不是我先挑的事儿么?”
顾海生笑起来:“认个错又怎么样?只要你不生气。”
那一刻,豆腐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苏誉不可能原谅他,甚至他可以肯定,苏誉对他,一定是恨之入骨的。
顾海生是苏誉的初恋,他在苏誉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苏誉把所有的爱情都给了这个男人,他甚至能为顾海生去死。可是当年为了苏家,为了瀛海,顾海生如此轻易就放弃了他,十多年来俩人不停对抗,直到最后,顾海生也没有为苏誉舍弃尊严,真正恳求过他的原谅。
然而如今在自己面前,顾海生竟然可以无原则的忍让讨好,只为了将他留在身边……
如果让苏誉亲眼看见这一幕,肯定连杀了豆腐的心都有了。
苏誉恨他,恨得有理。
也是因为温蕴说的那番话,自那之后,豆腐也就不方便再去医院探望——但他又不能从此不管不问,于是只好请别的酒童帮他把补品给温蕴送去。
那天豆腐拎了东西,去了岳龄的住处,顺便也探望肺炎刚刚痊愈的岳龄。
说是岳龄的住处,其实那就是他自己住了七年的屋子,小寇也喜欢做饭,所以布丁留下了整套厨具,还有装修得特别好的厨房。于是豆腐那套屋子,就给了岳龄。
到了地方,开门的是泉子,豆腐一见他,就笑起来:“那家伙还躺床上让你伺候着呢?”
泉子微微一笑:“刚出院,我想让他在家多养两天。”
岳龄和泉子的事,说起来像个有点儿俗套又很温馨的爱情故事——至少前半段是如此。
是岳龄先追的泉子,有时候晚间客人不多,岳龄就下楼来,趴在吧台上和泉子讲话,用各种办法讨好泉子。
“喏,你看,白兔!我给你变个白兔,会蹦的!”
再一伸手,手指上套着个软萌萌的小白兔棉花糖。
起初泉子对他这套把戏毫无反应,岳龄在那儿连蹦带跳、耍尽百宝,泉子就平着一张脸站在吧台后,一面擦杯子,一面斜眼瞧着他,活像看耍猴的。
这一幕,常常让坐在旁边的布丁和豆腐大眼瞪小眼,跟着一块儿尴尬得要死。
“岳龄到底怎么想的?”私底下豆腐问布丁,“整间店一二十号人,他追谁不好,追泉子?”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布丁摇摇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对踢到铁板最感兴趣。”
没人觉得这俩般配,岳龄生得俊雅秀美,几可与店里第一的布丁媲美,家里条件优越,又是外国语学院毕业的,曾经有蝉联十个月业绩榜首的记录。
泉子容貌平平,毫无特色的五官,把他丢在人堆里就记不住,平日沉默寡言,为人却可靠,脑子也聪明,不然苏誉不会把他放在吧台这种重要位置。泉子的家在鄂西山区,高中没读完就跑到这边来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后来下苦功夫钻研调酒,这才进了独眼杰克。
另外,泉子年长岳龄六岁。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太可能在一起,再加上泉子对岳龄火热的追求毫不动容,就像大人冷眼瞧着小屁孩儿闹腾,不管他怎么闹都不给予鼓励,闹得实在厉害了,就索性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布丁替自己的心腹委屈,他问泉子,岳龄到底哪儿不好,他不肯接纳他。
“他哪儿都不好。”泉子冷冰冰地说,“从头到脚没一处好,就是个蠢货。”
他竟然说店里的头号人精“嬛嬛”是个蠢货!
泉子这种反应,就连旁观者都觉得心寒,于是其余的人,都替岳龄不值。
苏誉有一次实在好奇,悄悄问岳龄,泉子到底哪儿好,值得他这么锲而不舍的追求?
岳龄被他问得脸一红,低头小声嗫嚅道:“我就是觉得他好嘛。哪儿都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全都好。”
苏誉看着岳龄,他忽然打了个寒战!
后来他和布丁说,岳龄那样子就像突然间变傻了,傻了吧唧的,智商严重缩水,“只剩原先的一半了”。
岳龄是早慧儿童,小时候跳级多次,所以大学毕业还不到20岁。据说他IQ高达160,缩水一半就是80——岂不成弱智了?
……还真的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