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誉只觉得身上在抖,他的皮肤像被火焰猛烈烧灼,外面这层表皮在承受不住的剥落,就要暴露出里面最不堪的东西。
布丁轻轻推开他,转头朝大厅外头走去,苏誉眼看着,布丁一点点从黑暗里走出去,走向那刺目的,几欲将他融掉的光亮之地。
他脸上的神情,就像踏入阴阳之隔的幽魂。
☆、第 131 章
苏誉把布丁带回了公寓。
从瀛海出来,他一直抓着布丁的手不肯松开,布丁做了微弱的挣扎,没有挣脱之后就停下来,或许只是已经没力气了,只能任由他纠缠。
到楼下时,布丁忽然说:“你不要上去了。回你自己家吧。”
苏誉立即说:“我不!”
“明天我递辞呈……”
“不行!”
“那你还想我怎么办?”布丁迟钝地转过眼睛,呆呆看他,“继续帮你填空?你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受不了顾海生找了豆腐,对吧?”
苏誉深吸了口气,他下了车,又给布丁打开车门。
“我想把一切都讲给你听,布丁,等你听完,自己来做判断。我不会强迫你,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和你说就放你走。”
终于,布丁从车里出来,低着头,跟着他上了楼。
到家来,苏誉去厨房烧了开水,又拿杯子倒了杯水,放在布丁面前。
他挨着布丁坐下,然后把布丁的手抓着,放在杯子上。
“你的手冰凉,捂一捂。”
布丁却把手收了回去。
苏誉索性把他的两只手握住,放在自己怀里。
俩人有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苏麒的那个U盘,不是我给的。”苏誉忽然轻声说,“视频确实是从我以前的电脑里流出去的。我加了密上了锁,从来就没给人看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的。”
“你一直留着那些视频?”布丁忽然问。
“是的。”苏誉说完,发觉布丁在把他的手抽离,于是他更用力地握住他,“那台电脑是我大哥给我的!自从他出事……那之后,我再没打开过,所以,也没有刻意去删除里面的文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五年前。”苏誉哑声道,“我第一次出国,去国外读预科,正巧顾海生也在那边以念书的名义休假,我那时……什么都不懂,被外公外婆娇惯坏了,一个人生活遇到很多困难,因此我大哥就拜托顾海生照顾我……”
“于是你们就在一起了。”布丁转过脸来,目光清莹莹盯着他,“所以他让你刻骨铭心,因为他是你的初恋,你到现在都忘不了他……”
“并不是的!不是那样!布丁,你以为苏麒那段视频就是全部了?难道你看不见我和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看不见我和他如今已经势如水火了么?”
苏誉这样一叫,布丁也怔住,他刚才受到冲击太大,竟然没有往这方面想。
“那不是什么刻骨铭心,布丁,我恨他!他把我一个人丢在国外,自己跑回来和柳芊芊结婚,我被他的信誓旦旦给蒙在鼓里,还一直苦等他回来……他一边筹备婚礼,一边和我说他有多爱我,叫我耐心等待,要不是看见新闻,我连他结了婚都不知道。”
布丁的脸色蓦地一变:“他那样对你?!”
苏誉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微笑:“我和他早就没可能了,布丁,如果再和他在一起,不光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死去的大哥。如果不是因为我受刺激离家出走,大哥也不会跑去国外……对,我是忘不了过去,如果连这样的遭遇都能淡忘,那我早就修成神仙了!他当然有苦衷,他为了苏家,为了刀子压在脖子上的苏麒他老爸,才不得不结这个婚,所以我爸,苏麒,还有瀛海那些人,大家都认为他是受害者,顾海生无辜做了牺牲,那我呢!难道我就是加害者么!我不也是受害者么?!谁又问过我的遭遇?他顾海生所牺牲的,不就是我么!”
布丁无声抱住苏誉,刚才那死亡之海一样的绝望,顷刻间,被深切的怜悯给覆盖,他忽然明白苏云藩为什么要立下那样古怪折磨人的遗嘱。
他就是想替儿子讨一个公道,他逼着顾海生和苏誉结婚,他拿瀛海所有权做抵押,用顾海生过去这么多年的灰色行径来威胁他……这一定是苏云藩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话,因为顾海生当年的所作所为虽然伤害苏誉,但那也是为了苏家,为了他。
可他还是想替儿子找回来,他要逼着顾海生把当年亏欠苏誉的地方,一一补齐,不光是顾海生,整个瀛海为了保住自身的利益,只能被遗嘱驱使着,去帮助苏云藩完成他的心愿。
布丁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隔壁传来沉重的砸门声,他慌忙放开苏誉,起身出门。
是顾海生,他在敲隔壁豆腐的房门,伴随着激烈的敲门声,还有语无伦次的恳求……
“他没回来。”布丁终于开口。
顾海生一怔,转头看着他,下一秒,他忽然怒不可遏冲过去:“苏誉呢!他在你这儿?!”
布丁都还没来得及拦住他,顾海生就大步流星冲进布丁的家。走上客厅,他一眼看见正不知所措的苏誉,不由勃然大怒!
“你到底想怎么样!到底还想怎么样!”他高声叫着,竟然一把抓住苏誉的衣领,“你就那么想看着我痛苦?!折磨我这么多年你还嫌不够么!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我才甘心!那我索性把命偿给你好不好!”
苏誉一面挣扎一面分辩:“不是我干的!海生!那不是我给苏麒的!”
“不是你会是谁!那些东西锁在你的电脑里!除了你,还有谁能动!”
布丁慌忙冲上来,试图拉开顾海生的手:“不是他的错!你放开他!”
但顾海生那只手就像铁钳,死死抓着苏誉的衣领,就是不放!
布丁怒到极点,他忽然抬起手,狠狠给了顾海生一个耳光!
“啪!”
那一下,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懵了!
顾海生脸色青黄,他突兀地瞪着布丁,仿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
布丁还在冲着他高声嘶叫:“你凭什么来怪苏誉?!始作俑者明明是你自己!是你当初背信弃义!做了丢脸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你,眼前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顾海生,你才是罪魁祸首!你没有资格责怪别人!”
顾海生慢慢松开抓着苏誉衣领的手,他那铁青的脸上,还留着鲜明的指痕。
“给我出去!”布丁像只疯掉的公鸡,他指着顾海生,“这里是我的家,你没资格跑这儿来骂我的男朋友!”
有那么一瞬,布丁以为他会还手,因为顾海生那种眼神,活像尖锐的钉子,要把他整个儿戳在墙上!
然而他终于一言不发,飞快转身走了。
布丁紧跟在他身后,用力关上大门。他喘息着,哆嗦着,一步步走回来。
苏誉抱住他,他在布丁的怀抱里,很轻的呜咽起来。
豆腐在外面一天一夜,顾海生把整个城市翻过来了,也仍旧没找到他。
他终于力竭,独自回到家中,却发现豆腐竟然就坐在客厅里!
顾海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呆了呆,忽然快步冲过去,一把抱住豆腐!
“你去哪儿了啊!”他想骂他,自己却哽住,再骂不出来。
豆腐却轻轻挣脱他。
他退后一步,望着顾海生:“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怕如果连招呼都不打,你会满世界找……”
顾海生愣住:“告别?不不!小墨,你别走!”
“我该走的。”豆腐低下头,“至少,我们该分开一段时间。”
他的脸上有些脏,身上,也仍旧是那天的衣服,裸/露的皮肤沾着厚厚发黑的尘土,看上去,是在街头呆了一天一夜。
顾海生开始发慌,他牢牢抓住豆腐的胳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现在,暂时不想听你解释。”豆腐也不看他,他哑声说着,轻轻睁开顾海生的手,“我情绪不好,你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海生,我想一个人呆一段时间,往后的事,我现在无法给你承诺。”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上去死气沉沉的,顾海生越想越害怕,他再度抓住豆腐的胳膊。
“你别这样对待我!”他的声音里,掺上了微弱的哭腔,“小墨,我不想失去你……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这不公平!”
“那苏誉呢?你那样对待他,公平么?”豆腐呆呆看他,“你是想让我一辈子背着愧疚和你在一起么?”
顾海生张着嘴,他觉得喉咙像被一只巨手给掐住!
豆腐没再说什么,他垂下头,转身向外面走去。
顾海生在他身后突然叫道:“十五年!难道还不够么!难道你想让我再痛苦十五年?!”
豆腐的身形微微颤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吭声。
等他走了,顾海生颓然倒在沙发里。
他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那深深的痛苦在逐渐变质,变为憎恨。
他忽然,深深憎恶起这个世界来,甚至开始憎恶苏云藩。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开裂、变形,像高温炉里的塑料制品,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这就是来自过去的惩罚,那他这一生,就成了个在原地兜圈的笑话。
他为什么会得到这种人生呢?
☆、第 132 章
豆腐回了他父母的家。
他和老人们说,他辞职了,目前在空闲期,所以想回来住几天。
豆腐的父亲早就没前几年那么旺盛的火气,尤其豆腐的二嫂,因为哥哥在瀛海里“业绩优秀”,连续两次升职,她就将这份功劳归功于自己的小叔子,于是在公婆面前替小叔子说了很多好话。
因此这次他回来,父亲再没摆什么脸色,他母亲更是高兴,去年家里给小儿子办了婚事(婚房的一半都是豆腐掏的钱),豆腐回家,正好和父母住在一起。
儿子回来了,又辞退了先前家人都不喜欢的工作,豆腐的母亲就忙上了,一来是替豆腐找份新工作,二来,就得替儿子找个好儿媳。
她依旧没死心,总认为孩子“走上邪路”是被坏人影响了,豆腐的本质还是好的,只要努努力,还是能和女人过日子的。
所以一有空,豆腐的母亲就在他耳根子边上嘀咕这些,她告诉豆腐,老二已经替弟弟在他们机械厂里打了招呼,领导们那儿也都送了礼,只要豆腐愿意,明天立即可以进厂里上班。至于结婚一事,她手头攒了好几个相亲,只要豆腐点头,立马就能去见人家姑娘。
豆腐对此,没任何反应。
他既不打算进他二哥的机械厂,也不打算和女人结婚。豆腐心里清楚,那都不是他真正能过的日子,他和顾海生之间是出了问题,但这并不代表他要放弃自己的人生。
豆腐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是躺在床上发呆。
他也不敢去想顾海生此刻情况,因为只要一想起这个人,他的心就忍不住剧痛,像被千万只蚂蚁咬噬。
……也许,当苏誉得知他和顾海生在一起时,也曾忍受过这种万箭穿心的痛。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苏誉的态度会变得如此古怪,因为他把顾海生给抢走了,苏誉一定还爱着顾海生,却没想到,亲手夺走自己爱人的,竟然是豆腐。
豆腐原以为,苏誉恨的是顾海生,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现在他才懂,苏誉恨的,只是他而已。
豆腐翻了个身,他把脸用力按在新买的枕头上,几乎透不过气!
他的脑海里,不知怎么,浮现起以前目睹过的画面:每次顾海生来店里,告辞离去,苏誉总是会走到窗前,看着那辆车驶远,有一次,豆腐甚至看见他站在独眼杰克的后门口,那棵大梧桐树下,一直望着那辆宾利离开……
那时还是傍晚,苏誉的脚下是一堆堆金黄的落叶,男人身上鸽翼灰的风衣像模特的衣服那样挺括好看,风吹起来果然形同鸽翼。他靠在那辆红色保时捷旁边,斑驳的白桦树和高远剔透的蓝天,就在他的身后……
整个人如一方唯美的电影镜头。
现在,再回想起当年的记忆,豆腐忽然自卑得无法呼吸,像草丛里一片枯叶,羞愧得要蜷缩起来。
他比不过苏誉,他配不上顾海生,顾海生的身边,应该陪伴像他们经理那样出色的男人,那才合适。
他算个什么呢?
正想着,忽然枕边手机在响,豆腐拿起来一看,是布丁。
犹豫半天,他终于接了电话,那边传来布丁的声音:“我还以为你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了呢。”
豆腐苦笑:“我干嘛要不接你的电话?”
“你在家干嘛?孵豆腐乳呢?”
豆腐被他气乐了:“你啊!真有心情!”
布丁笑道:“好了,出来吧,我到你家门口了。”
豆腐一愣:“门口?”
“嗯,在你二哥的机械厂门口——耀华机械厂。”布丁停了停,“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
豆腐慌忙换了衣服,从家里出来,远远的就看见布丁站在厂门口。
他慢吞吞走过去,细细打量了一下布丁:“看起来还好?”
“不然你想我怎么样?”布丁翻了个白眼,“你也没上吊嘛。”
豆腐苦笑:“你呀,真没心没肺。”
布丁却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走,找个地方说话。”
俩人就在附近的街心公园找了长椅坐下来。
布丁开门见山:“今天我是代表苏誉和你家海生一起的。本来说起来,应该苏誉亲自来,可是他……”
他停了停,豆腐见他停顿,神色黯然:“经理……还是不想见我,是吧。”
“也不是。”布丁笑了笑,“前两天哭了一大场,眼睛和脸都肿了,这些日子他躲家里,没敢出来见人。”
豆腐想笑,但心中却愈发的苦涩。
布丁侧过身来,望着豆腐:“我从苏誉那儿得知了详情,豆腐,你不想听顾先生说,那就听我说。我想,你总可以信得过我的。”
于是那天,布丁就把苏誉告诉他的陈年往事,一五一十都和豆腐说了。他并没有带上偏袒的语气,并不因为苏誉是受害者,就把顾海生渲染成十恶不赦的混蛋,布丁用最大的理性,将当年的事情说得非常公允。
豆腐听了之后,好半天愣神不说话。
布丁看看他:“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疙瘩,其实我也没可能做到不在乎。但是豆腐,事情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他们俩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咱俩还在念小学,那实在是太久远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翻这种陈年旧账,其实,没什么意义。”
豆腐看看布丁,轻声说:“你当然可以原谅经理,但是我……难道我可以就这么不在乎么?经理心里,一定很恨我。”
布丁低下头,他盯着地面,片刻之后突然抬头道:“那么,你恨顾海生么?”
豆腐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是个外人,但是,我也得替顾先生说两句公道话,如果当时他不刻意隐瞒,让苏誉知道实情,依照咱们经理那种桀骜的脾气,一定会立即飞回来,在婚礼上搅局,不闹得鱼死网破他不会罢休的。顾海生肯定不管怎么样都安抚不住他。一旦变成那样,他的牺牲就白费了,更别提,当时苏麒的父亲正被人威胁,性命危在旦夕,顾晴那时又身患癌症,老爷子还在医院等待心脏手术。当时他不撑起这个烂摊子,就没人能做到了。”
“可他终究辜负了经理。”豆腐红着双眼道,“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经理,现在可好了,连我也对不起经理了……我并不想这样啊!”
布丁凝视着对面的白桦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