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誉说那女人,却不肯说“我妈”。
“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我才二十出头,刚从国外回来。有次被一个长辈带着,去参加社交酒会,不巧正遇见她,她起初还冲我笑了笑,我还以为她认出了我,正激动得不行,要上前打招呼,结果旁边有人提醒了她,我就眼看着她的脸色一变,马上转身走了,哈哈,你见过被美杜莎盯着的石头没有?她当时的脸就是那个样子。原来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布丁震惊道:“难道她不知道经理你长什么样?”
“看来是不知道,漠不关心吧。”苏誉哼了一声,“也可能刻意屏蔽了我的所有消息。所以你看,这多好笑!她还以为是哪家的青年才俊,正想上前勾搭,结果却发现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真有喜感!”
布丁完全笑不出来。
“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布丁难过地说,“既然不愿意要孩子,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来?”
“我搞不懂她。”苏誉淡淡地说“一直就搞不懂,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身边,尽是这种我无法理解的人,铁石心肠,唯利是图,一个赛一个的狠心,说消失就消失,抛弃我像抛弃一团废纸。”
布丁听得心肝都在颤抖!
他忍着发颤,小声说:“经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不会这样对你。”
苏誉回过神来,他笑了笑:“我知道,就算我谁都不信,也会相信你们。说来真像个笑话,你们这些酒童,甚至比我亲爹亲妈,比……比那些至亲还让我信任。幸好,我还有个独眼杰克,幸好还有你们。”
布丁听着他说这些,心里又是高兴,又有些失落。窗子没关,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
苏誉站起身,取了一床毯子盖在布丁身上:“别又感冒了,上回你感冒半个月都没好。”
布丁想了想,把毯子掀开一角,用它裹在苏誉身上:“咱俩一起盖。”
俩人一同缩在毛毯里,暖烘烘的,却又像小孩子躲猫猫,不由相视而笑。
“说到好妈妈,其实,我也没有。”布丁小声说,“豆腐有个好妈妈,经常带着做好的菜过来看他,他妈妈一来,豆腐就喊我过去吃饭,有时候我看着他们母子俩有说有笑的,心里真羡慕。”
苏誉默默听着,他问:“我记得,你爸妈离婚了?”
“嗯,离婚好些年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离了,我爸又找了一个,生了个妹妹——我也不大过去,他不喜欢我,不给赡养费,也不怎么管我。”
“那你妈妈呢?”
“我妈啊,典型的怨妇,离婚之前天天闹,离婚之后天天哭,人生好像全都耽搁在这桩婚姻上了。现在好一点,寄情于麻将牌,只要我按时寄钱回去,她一句话都不说。”
苏誉轻轻叹道:“可怜的布丁。”
“其实也还好啦。”布丁笑道,“早点对父母绝望,不是个坏事情。豆腐他爸嫌弃他做酒童,看把他打击的……我心想,你爸只嫌弃你的工作,我爸连我这个人一块儿嫌弃呢。倒是没嫌弃我的钱,每次我给钱我妹妹,他就说,小贝,往后没钱了记得找哥哥要——真他妈不要脸。”
“妹妹……还好么?”
布丁点点头:“还小,也不懂事,对我倒是很亲。可是每次看见她,我就心里别扭。”
“怎么呢?”
布丁笑了笑:“我小学时候吧,班上都兴参加课外班,班主任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写推荐信,去少年宫学这学那的,老师就说,我适合学钢琴,少年宫的老师也说,乐感好,灵敏度高什么的……”
布丁伸出手指:“喏,指头比别人长,想来大概适合弹钢琴。我拿着班主任的推荐,兴冲冲回去找我妈要学费,我妈说,去!我没钱,找你爸要去!于是我又找我爸,他一听,就跟撵小鸡子似的,把我撵出来了,说,供你吃供你穿,学费都是老子掏!还想学钢琴?!学个屁!你把老子当提款机啊!”
苏誉一声不响听着。
布丁顿了顿,才又道:“就唯一的那一次,我开口找他要钱,结果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刚娶的那个娘们儿,站在门口,冷冷盯着我,好像生怕我爸真的掏钱——这下她可放心了。”
苏誉轻轻叹了口气:“没学成?”
布丁笑道:“当然没学成。不然我还这儿和你说啥?”
“那,这和你妹妹有什么关系?”
“我妹妹在学钢琴,五岁开始学,我爸给她买了一台,有时候我过去,我爸就让她弹给我听——我当时坐那儿就想,她是你生的,我也是你生的,为什么你要这样对待我?”
苏誉长叹:“天哪,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幸福美满的例子么?”
布丁却笑起来:“幸福美满的家庭出来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跑来做酒童呢?”
苏誉也笑:“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别说得好像独眼杰克里全都是五保户!”
布丁却认真起来:“难道我说错了么?你看,温蕴家是那个样子,岳龄家倒是条件不错,但是爹妈全都跑国外去了,留了个大空房子和几张存折给他,只见数字不见人,这几年根本不理他的死活,小寇是个弃儿,靠着捡废品的叔叔过日子,明春只有个寡母,泉子因为出柜,被家里赶出来,几年都没回去……”
苏誉不由哀求他:“别说了行么!越说越惨,明天我都没法回去面对他们了!”
布丁咯咯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却伸手抱住苏誉,把脑袋抵在他的胸口,过了一会儿,那笑声就渐渐低下去,转变成一种极轻微的哽咽声。
苏誉用手轻轻摩挲着布丁的黑短发,很温柔的摸着,像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那样温柔。
“大概是我的气场不对。”他终于温和地说,“尽吸引这样的人来独眼杰克,往后我可要改一改,再招酒童,一定要招父母双全家庭和睦的,只要家里条件好,就算是个不会说话的丑八怪,我也要。”
布丁抬起头来,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但却笑起来:“你招来干嘛?放在门口当看板?”
“我要让大家都学习他。”苏誉望着布丁,他柔声道:“生下来没获得幸福,那确实很倒霉,但我们可以自己努力,找到真正的幸福。”
布丁眼也不眨的看着他,湿漉漉的长睫毛让他显得像个小孩,但那张沾了月光的脸,显得格外柔美动人,如霁月光风。
然后他轻声说:“苏誉,我爱你。”
屋里,有短暂的寂静。
寂静万分,那静默太深,似黑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能从里面生发出豆芽一样细细的小针来!
苏誉慢慢松开布丁,他盯着布丁:“你说什么?”
已经把话说出来,再也收不回了,布丁索性把心一横。
“我爱你。”他仰望着苏誉,颤声说,“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找伴儿,这就是答案,因为我爱你。苏誉,我在心里一直爱着你,可我一直都不敢和你说。”
苏誉站起身来,他脸上,刚才那种温柔爱惜的神情,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的神色,淡漠里带着些微烦恼。
“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发生这种事。布丁,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他用这种疏离淡漠的口吻说话,布丁听到耳朵里,他那一颗原本热腾腾的心,顷刻间冰冷,整个人就如同跌入了万丈悬崖!
好半天,他支撑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对不起。”
说完,布丁拿过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如一条影子般,悄悄离去。
☆、第 87 章
第二天,布丁照常去上班,他鼓足勇气去了三楼经理室,敲了门,苏誉在里面让他进来。
隔了一个尴尬的晚上,俩人再见面,一时,竟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半天,布丁才哑声说:“经理,昨晚的事,对不起。”
苏誉没出声。
布丁咬咬牙,他颤抖着嗓子说:“如果你觉得不妥,希望我辞职,那也可以。”
苏誉轻轻叹了口气:“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让你辞职。布丁,你在我心里是个很优秀很难得的员工,但,也仅此而已。”
那一霎,布丁的泪都要涌出来了!
天知道,他昨晚整夜没睡,花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鼓足勇气,今天再来见苏誉。
他以为自己顶得住一切打击,因为他早就知道,昨晚是自己太莽撞,他的暗恋原本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他是自找苦吃。
然而此刻,亲耳听见苏誉这么说,布丁只觉得脚下的地板都在晃动,他甚至听得见自己那颗心跌在地上,碎裂无声,震得他通体剧痛。
“我不想看见彼此走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步。”苏誉微微皱起眉头,看着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是希望我们能保留在昨天之前的状态。布丁,你懂么?”
布丁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等布丁出去了,苏誉满心烦恼地回到桌前,他呆呆盯着桌面,心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他没打算让酒童爱上自己,平时言行举止也是谨慎再谨慎,生怕发生这种事。可是豆腐和布丁是一开始就跟了他的,如果在日常中,他还摆出那种疏离的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就太不近人情了……
却没想到布丁会对他产生越界的感情。
苏誉早就不打算寻找个人幸福了,就像擦黑板那样,他早就默默擦去了未来获得幸福的全部可能性。除了让哥哥苏璟的遗愿得以实现,苏誉再没有更多的想法。
这样的他,不适合和任何人在一起。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却响了,苏誉抓起来一看,皱起眉头,是顾海生。
真够倒霉的!今天一来上班就霉事儿不断……
接了手机,他没好气道:“又有什么事?”
顾海生在那边,似乎有些迟疑:“小誉,我那只万宝龙的笔,是不是在你那儿?”
苏誉一怔:“什么?”
“万宝龙的签字笔。金色的,上回你住院,我过来帮你发工资,后来说起品晶的折扣……”
苏誉想起来了:“哦,我记起来了。万宝龙的?你确定那支笔落在我这儿了?”
“我在别处都找过了,隐约记得……是忘在你那儿了。”
苏誉不耐烦道:“一支笔而已,你又不是没钱,再买啊!”
顾海生顿了顿,才道:“那支笔,是我高中毕业那年,你爸爸送给我的毕业礼物。”
苏誉没辙,他想了想:“这样吧,我找找,要是找到了就给你送过去。”
挂了电话,苏誉捧着额头想了半晌,他想起来了,那天他从医院回来,为了品晶折扣的事发了一通火,把顾海生也赶走了。
他记得,顾海生那只万宝龙就放在桌上,金色的,当时是他拿起来,套上笔帽,扔进抽屉的。
苏誉想到这儿,顺手拉开旁边的抽屉,翻查了一通。
没有。
奇怪,他暗想,自己明明是把那支笔放进这个抽屉的,记忆应该不会出错。
难不成……
苏誉干脆起身,他在经理室的各个柜子屉子里,彻底翻查了一遍,最后他确定,那支笔真的不见了。
然而,钱和支票账本之类贵重东西,却没有丢。
苏誉皱眉思索了半晌,他拿过电话,把豆腐和布丁都叫来了经理室。
“这屋里,进来了贼。”苏誉说。
他劈头这么一句,豆腐和布丁都一怔!
“丢东西了?”豆腐问。
“丢了一支笔。上回,海生过来帮我发工资,他把一只金色的万宝龙签字笔忘在我这儿了。”
豆腐一听是顾海生的东西,心就砰砰跳起来。
“只是一只签字笔么?”布丁问。
“嗯,但那支笔是我爸送给他的,他高中毕业的礼物,已经用了好多年了。”
豆腐一听,也着起急来:“那,经理你有印象么?”
苏誉点头:“我当时把笔帽套上,然后把它放在这个屉子里。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伸手拍了拍抽屉:“但是,没有了。”
布丁和豆腐面面相觑。
布丁说:“查查监控?”
苏誉摇头:“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从哪儿查起?我看这是内部作案,而且既没拿钱,也没拿支票,很明显是一时兴起下的手,估计就是眼馋,顺进兜里了。”
布丁咬牙道:“这些爪子轻浅的小混蛋!”
豆腐问:“经理,你打算怎么办?”
苏誉说:“你们下去,和所有人说,就说经理室丢了一样东西,东西不打紧,但这事情要不得。三日之内,盗窃者把东西还回来,念在初犯,我既往不咎,如果不肯归还,一旦查出来,扭送公安机关。”
从经理室出来,布丁恨恨道:“一定是那些小孩子!大额的钱不敢偷,偷一支笔!看见是万宝龙的就眼馋,像顺一盒烟似的顺进自己兜里,叫我说,抓住了把他手指头剁下来!”
豆腐深知布丁性格比他激烈得多,而且有点道德洁癖,别说偷东西,上回店里组织外地旅游,有个酒童拿人家酒店的窗帘布擦皮鞋,被布丁看见了都好一顿数落,他就见不得这种小家子气的贪婪行径。
豆腐自己却没发火,他更多的是暗自发愁,那支笔是苏誉父亲送给顾海生的,而且是高中毕业的礼物,想来顾海生一定非常珍惜它,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还在随身携带。
这样要紧的东西弄丢了,顾海生得多着急。
但是经理室管理不严密,苏誉把要紧的票据锁在密码箱里,大门却通常是不锁的。酒童们时不时往里跑,送个东西啊问个事情啊,来来去去一天也有五六个人,有时候苏誉不在办公室,酒童们进去自己盖章,取物品,也就这么进去了。
好几个月的事情了,这让人上哪儿查起?
难道真的只能等扒手自己把东西送回来?
回到休息室,豆腐叫来手下酒童,将苏誉的话传达了一遍,他又加了一句:“或许偷东西的人只为了好玩,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行窃。经理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三天之内把东西送回去,他不会责罚当事人。”
布丁那边,言辞就厉害得多,布丁说,三天之内,如果不见东西归还,别说苏誉,从他开始就得一个个的查,如果抓到,除了送警局,他会将此人行径通报各个会所、夜总会,让圈里所有人都知道,叫这扒手的名字一辈子呆在黑名单上。
布丁今天像吃了枪药,脾气比以往更暴躁,酒童们被他这番严词厉色说得,没做贼的都像做了贼,心里都有了三分惴惴。
接下来的日子,豆腐如坐针毡。
他既希望扒手赶紧把笔送回来,好让顾海生拿回珍贵的纪念物,又不愿看见独眼杰克里真的出了一个小偷,苏誉虽说既往不咎,可一旦知道是谁干的,大家心里都会存下芥蒂,往后彼此相处就变得尴尬起来……那是豆腐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的。
通告发出的第二天,苏誉出门办事,晚上八点,他回到经理室,拉开抽屉一看,那只万宝龙签字笔,正放在那儿。
他推上抽屉,下楼找冯振川要了监控室的钥匙,进去之后,打开了监控。
从他出门开始,苏誉仔仔细细盯着监控画面,一帧帧的看。最终,镜头停在今天傍晚六点左右,有人进了苏誉的办公室,那人是独自一人进去的,神情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进来之后,他把门轻轻关上,然后飞快跑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像扔烫手的炭一样,将一个东西扔进抽屉。
等到那人上气不接下气跑出经理室,苏誉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苏誉关上监控,他锁上房门,从里面出来。冯振川看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