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俩人在一块儿,没有一句交流,永远默默无声,空气静谧得能听见彼此心跳,但却如此惬意,像那些相守了几十年的夫妻,不用说话也知道彼此的需求。
这种情况,苏誉就开始琢磨着,要不要和布丁说真相,但又怕一开口适得其反,布丁会大怒,气他欺瞒了自己这么久。
他又想编出一套谎话来,说服布丁去国外治疗,但想来想去,谎话总是编不圆,这事情太重大,布丁也不是傻瓜,哪能随随便便就跟着人去国外动手术呢?
有时候他想着想着,就忘了身边的布丁,等再回过神,又不知道布丁刚才说的是什么。
布丁听不见反应,他笑起来:“张先生,你有心事么?是家里有事情?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
苏誉也不知道如何辩解,恰好这时候有敲门声。
苏誉赶紧起身,走到门口,他用猫眼看了看,不由皱起眉头。
是那个收编织品的。
苏誉撕掉嘴上的胶带,把门打开。一个胖滚滚的妇女走进门来,她看看苏誉,笑嘻嘻道:“做家政的又来了?”
布丁也站起身,微笑道:“宋姨!”
这女人姓宋,也住在这个小区里,好像是个居委会的小干部,专门负责小区里的残障人士。布丁的手工活就是她给联系的,苏誉很讨厌她。
他讨厌她那种外表笑嘻嘻,骨子里却分明对布丁含有轻蔑的态度,因为知道布丁是同性恋,就故意说些难听的,什么“咱院里还有个老光棍,快五十了也没找着,要不,姨给你介绍介绍?”要不就是“你说你找个女人多好!唉,你这样也是难,就算女人也不肯跟你。”
苏誉也讨厌这女人的苛刻,有些手工活明明没什么问题,她非要骨头里挑刺,捡出来还给布丁,让他返工,还说再做这种残次品她就不收了。她说话那么不客气,布丁一句反驳的都没有,只含笑道歉,一味委曲求全。
倒把旁边的苏誉气炸了肺。
今天,这女人又来收布丁做的竹编玩具,苏誉忍着气退到一边,布丁依然那么热情,他请那女人坐下,又让苏誉给她倒茶。
苏誉只好忍气吞声去了厨房,他格外的小心眼儿,不肯拿泉子上回新买的水晶茶杯,偏偏找来那个暖手的金银花露玻璃瓶,往里丢了三根茶叶,冲上水端出来,递到那女人的面前。
那位宋姨一看,眉头微微一皱,神色里的轻蔑鄙夷就更明显,她没说什么,大概是想到布丁现在很穷困,招待客人也只能是这种条件。
布丁却依然那么热情,把这个礼拜做的手工品拿出来,女人则像是拿着放大镜一样,仔仔细细一件件的检查,好在这一次布丁做得格外小心,她怎么都没挑出瑕疵来。
翻来覆去的看,女人终于不甘心地点点头:“这次还不错,小金,下个礼拜继续坚持!”
苏誉翻了个白眼,他深知布丁多么努力,有些成品编好了,布丁用手指一点点的摸,摸到一点瑕疵就把它拆了重新编,直至深夜都不肯歇息。
布丁却像是得了表扬的学生,格外高兴,他连连点头:“宋姨放心!我会的!”
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然后从里面抽出两张,递到布丁手里,她笑嘻嘻道:“给,这是七十块钱。你摸摸。”
布丁大致摸了摸大小,他点点头:“嗯。七十。”
苏誉凑过来一看,他皱起眉,干脆伸手从布丁手里,把那张五十的抽过去仔细看。
是假的!
这时那女人已经走到玄关,她拎着那一袋子玩偶,扬了扬手:“行了姨走了,你就甭送了!”
苏誉心想,这不行!
他走到女人面前,将那张五十的递给她。
女人还装傻充愣:“你干嘛?”
苏誉此刻,再忍不住了,他索性张口道:“这张是假的!”
他这一说话,门口的女人,连同布丁,全都呆了!
女人愕然望着他:“你……你不是个哑巴么?!怎么开口讲话了?!”
布丁愕然望着门口,他忽然试探着问:“苏誉?”
苏誉暂时没空理他,他又将那张假的递到女人面前:“你给了张假/币!这是假的!”
女人一听,不依不饶起来:“谁说是假的!他是睁眼瞎,你也是睁眼瞎么!这不水印清清楚楚在上面……”
苏誉勃然大怒!
他用力将那张钱拍在女人的脸上,伸手死死揪着她的衣领:“你敢再说一句!这他妈的就是假的!你欺负人家看不见,七十块钱里有五十块是假的,你让人这礼拜吃什么喝什么?!你他妈还有没有良心!”
女人被他抓着衣领,吓得大叫起来:“哎呀杀人了!救命啊!”
苏誉冷着脸拉开门,他用力揪着那女人,一把将她推出大门,那女人后退两步,噗通跌在地上!
将那张钱扔在女人的脸上,苏誉低头瞧着她,冷笑起来:“再让老子瞧见你欺负他,老子就宰了你!”
女人望着他那张狰狞如魔的脸,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快滚!”
女人抓着楼梯扶手爬起来,跌跌撞撞下了楼。
苏誉哼了一声,关上大门。
他走回到客厅来,布丁仍旧像个木头一样呆呆站在那儿。
苏誉走上前来,伸手抱住布丁。
被他这么一抱,布丁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仍旧不可置信,又颤抖着声音,问:“苏誉?真的是你?”
苏誉紧紧抱着他,他眼眶一热,哑声道:“是我,布丁,是我……”
在呆愣片刻之后,布丁忽然发起狂来!他用力推开苏誉,又随手抓了身边的东西砸他,刚才泡茶叶的那个金银花瓶子,被布丁咣当一下砸碎在地上!
苏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布丁站在那儿,他咻咻的喘,好半天,忽然眼角淌出泪来。
“你为什么要骗我?!”他嘶哑着嗓子,冲着苏誉狂吼,“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
“我没有可怜你!”苏誉也叫起来。
布丁的眼泪哗哗乱流,他浑身发着抖:“我生病是我的事,我看不见是我的事!我不要你来管我!”
苏誉慢慢走过去,他抱住布丁,用力把他按在自己怀里。
“可我办不到。”他哑着嗓子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过这种日子,布丁,我办不到……”
“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早就不爱你了!”
苏誉忍着眼泪,他微笑起来:“你在说谎,前两天明明还和家政的张先生说,你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家政的张先生可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布丁蹲下身去,把身体蜷缩起来,他把脸埋着:“……可你不爱我。”
苏誉深吸了口气,他把布丁抱起来,一直抱到沙发前。
“我这就和他离婚。”他一字一顿道,“布丁,我今天就去和顾海生说,我要和他离婚,是我有过失,我出轨了,我移情别恋爱上别人了,布丁,我爱上你了。”
布丁的脸呆愣愣的,上面布满乱七八糟的泪痕:“……那独眼杰克呢?你的店怎么办?”
“我可以不要它,我可以把它给小寇他们。”苏誉柔声说着,用手擦着布丁的脸,“有了你,布丁,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布丁低下头来,泪水成串的掉落。
“往后别叫我布丁了,成么?”他忽然轻声说,“叫我阿钺,我想听你叫我阿钺。”
苏誉紧紧抱住布丁:“好。阿钺,我最亲爱的阿钺……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
☆、第 190 章
傍晚时分,豆腐吃了包方便面,吃完才觉得屋里都是泡面的味道,于是把窗子打开透气。
楼下厨房里在炒着什么,搁了辣椒,空气里有辣椒的甘香气息,豆腐忽然有点馋,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吃泡面,应该切点干辣椒炒个肉丝什么的……
但他的手艺一向不行,比顾海生差得远了,上回他心血来潮,做了个红椒肉丝,肉老得像石头,咬都咬不动,顾海生还开玩笑,说那一根根肉丝可以拿起来竖在桌上,再给摆一杯酒,此所谓迷你型“酒池肉林”。
最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一到饭点儿就想起顾海生,想他以前给自己做的那些好吃的,豆腐每次都吃得兴高采烈,一直吃到肚皮溜圆,还打着饱嗝。顾海生就在一旁笑眯眯看着,仿佛特别的满足。
……跟喂孩子似的。
但他同时也记得最后那天,顾海生找上门来,他那仓惶的脸色,活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豆腐不大敢回想那天的事,因为只要一想起来,他就觉得痛彻心扉,痛得浑身都要发抖,喘不上气,恨不得马上死了才好。
所以第二天的喜宴上,他拼命喝酒,谁敬酒他也喝,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往里灌,一直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喝到通体麻木,这才觉得,胸口的那种剧痛稍稍缓解了一些。
那晚进了洞房,他醉得胳膊都抬不起来,闹洞房的还不依,还要拿他和丁霞打趣,他醉成了那样,还挣扎着起来,凶着一张脸把那些不识趣的七姑八婆轰了出去。
这是豆腐的本能,他下意识的把丁霞当成了客人,他是个酒童,酒童就该护着客人。
次日早上,他从宿醉中醒过来,看见丁霞红着眼睛坐在一旁掉眼泪,还以为自己在醉酒中做了什么错事,丁霞却说:“你和他分手……很难过吧?你昨晚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豆腐愣了半晌,才努力一笑:“哪有那回事啊,你听错了。”
他起身去卫生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大颗大颗的掉眼泪。
他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他亲手把自己的幸福给毁了,这往后,无论他有多爱顾海生,他们两个也是绝无可能了。
婚后,他就回了耀华机械厂上班,做仓库保管。他没把漫长的婚假用完,才过了一半就销假上班了,材料科的科长还开他的玩笑,说有新媳妇都不愿守着,竟然宁可来仓库守着机床零件,你小子要当劳模么?
丁霞也在厂里,早点来上班是她的提议,俩人成天蹲家里,脸对着脸,尴尬得很。
她的那个祥子没有假可休,更不能在新婚阶段就和她碰头。
一开始丁霞还有些腼腆,不好意思把豆腐撇家里,自己去找男友。后来看豆腐真没啥反应,也就放心出去了。豆腐对她没要求,只一条,别把祥子领家来,因为楼上楼下都是厂里熟人,被人瞧见了,对两家都不好。
丁霞也会装模作样,工作日有时候晚间不在家,但大周末的就留在家里,免得被邻居瞧见。那种时候就换了豆腐出去。
他的眼睛不好,没法开车,就坐公交,豆腐特别喜欢双层巴士,他一直爬到二楼靠后,找了个靠窗的座坐下来。
车窗开着,微微的风吹拂着他的脸,城市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他坐的车滑过如长河般的灯火,豆腐有时候不知道这辆车的终点究竟是哪里,不过反正时间还早,他不太想回家。
这是他的习惯,经常会坐上不明方向的车,任凭它把自己带往不知名的地方,等到了终点站,他下来,找辆往回开的车,再慢慢坐回去。
豆腐喜欢坐车,车开着,他的心就平稳一些,就好像有个目的地要去,而只要车停下来,心中就会产生火烧一样的焦虑,让他难受。
他依然想念顾海生,他依然深爱着他。有时候夜晚,他会想得睡不着,独自一人的夜,豆腐辗转反侧,脑子里密密麻麻全都是过去的事,他俩的那些事,一件连着一件想个没完。有时候豆腐会想一些全然无关、莫名其妙的细节,比如今天顾海生会穿哪件衬衣,今天下雨,又冷,海生的心情一定不好,他心情不好就特别讨厌白色灰色,也许会穿那条淡红色细条纹的,那件衬衣是豆腐买的,顾海生一直很喜欢……
诸如此类,豆腐想多了心里就难受,可是不想,又不行。
他不知道顾海生近况如何,他也不想打听。有时候晚间开着电视机吃着饭,忽然听见新闻里报有关瀛海的消息,豆腐再一抬头,就看见顾海生出现在镜头里。
丁霞一面吃饭,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电视:“这谁啊?好像挺有钱的……哦,是那个什么总裁,搞地产的。我说呢,这些地产商最赚了!妈的,尽赚我们祥子的血汗钱!”
豆腐忽然很想说:你男友祥子是个专门帮人开荒的泥瓦工,其实,顾海生真的赚不到他的钱。
但他忍了半天,还是把话咽回去了。
看他模样怪怪的,丁霞忽然好奇起来:“怎么?你认识这个有钱老板?”
豆腐摇摇头,他把脸转开:“我怎么可能认识那么有钱的人。”
丁霞撇撇嘴。
对于豆腐如今的状况,他的父母和哥哥嫂子们,一度感到非常满意,在他们眼中,老三总算是回归了人生的正轨:在像模像样的地方上班,像模像样的娶一个媳妇。接下来,再像模像样地添个孩子,他的人生就完满了。
唯有豆腐的弟弟很难过,他说哥,你为什么要听他们的?为了让这些腐朽的脑瓜满意,你就这么糟践自己,何必呢?
豆腐听了却笑起来,他说他不是为了让谁满意。
“我已经挣不动了,就这样吧。”
豆腐说这话时,神色很淡然,云淡风轻的,他弟弟眼圈却红了。
豆腐的弟弟有个孩子,还不满三岁,小名小贵,小贵是个特别爱哭的孩子,一哭起来就非得好好安慰。家族聚会的时候,大人们忙里忙外的,没人去管他,只有豆腐赶紧抱起侄儿下楼遛弯,分散孩子的注意力。
豆腐特别喜欢小贵,每次家人聚在一起,他就叫弟媳去厨房帮手,自己抱着小贵满世界转。他大嫂看见了就笑,说老三真喜欢小孩儿,这往后要是他自己有了孩子,还不知道怎么宠呢。
他大嫂说这话时,丁霞总是笑得很尴尬。
小贵喜欢哭,为不了一点事就哭哭啼啼,有时候原因明确,有时候原因荒谬并且大人无法理解,有一次他妈妈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就为这,他就开哭了。豆腐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又是哄又是问,问他为什么哭。小贵抽抽搭搭说,妈妈把“小蝶”给坐着了。
“小蝶是谁?”豆腐莫名其妙问弟媳,弟媳无奈一摊手,“小贵最好的朋友。”
豆腐愕然:“我怎么没看见?”
弟媳忍笑道:“他那个好朋友,就只有他自己看得见,咱们都看不见。”
豆腐也笑,他抱着侄儿哄他:“是妈妈不好,把小蝶给坐坏了。”
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把弟媳逗得大笑:“哪儿有什么小蝶啊!是他自己的幻觉!”
小贵一听妈妈笑,顿时放声大哭。
豆腐搂着侄儿,很认真地对弟媳说:“你别笑,对他来说是真的有,小贵是当真的。你看他这么伤心,难道是做戏么?”
弟媳有些不好意思,她嘟囔道:“哪儿有啊?看不见摸不着的……”
小贵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潮乎乎的小脸蛋贴着豆腐的脸,伤心得不得了。孩子这样子,让豆腐也忽然伤起心来,他小声安慰道:“看不见摸不着也是有的,小贵说有,那就是有。那个人是存在的。”
那个人是存在的。
即便没有人看见这惨痛的伤害,即便,没人知道他的存在。
那一瞬,豆腐忽然就明白了,他这么喜欢小贵,是因为孩子帮他把眼泪给哭出来了,因为他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的。
回忆里,孩子的哭声渐渐远去,豆腐回过神来,空气的饭菜香味愈发浓郁,远处的落霞也愈发鲜红,这时他忽然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熟悉的旋律:“走在忠孝东路,徘徊在人群中……”
豆腐怔怔听着那陈旧的歌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