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不如,甚至也陶醉其中,便沉默地退去,不来阻挠。
有惊无险地绕过审判的真理田园,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条通往可怖的深渊绝境,一条则通往远离哀痛的极乐之所,他们做出的选择却是位于中间的恢宏殿所,那是万年不变的冥王居处。
“统治死之国度的尊贵陛下,请原谅我们的鲁莽——”
俄耳浦斯与浑身抖若筛糠的欧律狄刻一起跪下,手里仍抱着他珍视的琴,正犹豫着在诉求时是否要用乐声相和来博得同情时,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像坠入浓稠墨汁中的一团白絮般鲜明清晰,钻入了他的鼻腔,他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慢慢地抬起了头。
“阿……阿……”阿多尼斯!
预备出口的长篇大论,才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俄耳浦斯难以置信地大张着嘴,他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历经阻难,千辛万苦地得到拜见冥府之主的允许后,竟会在奢华的王座旁看见旅伴那光华熠熠的面庞!
跟乐者的情绪激动不同的是,阿多尼斯始终低眉敛目,表现得仿佛素不相识。
哈迪斯不着痕迹地侧了侧目,飞速地瞥了熟手而立的植物神一眼,又将无波无澜但极具压迫力的视线放回了俄耳浦斯身上。后者一个激灵,忙收拾好被震得七晕八素的情绪,再顾不得探究阿多尼斯是如何成为冥王的从属神的,把握住这个难能可贵诉求机会继续道:“我们之所以冒昧前来,不是蓄意打扰亡者的安息,也非扰乱严明的秩序,而是想求得一个希望渺茫的恩赐。生机勃勃的大地只是短暂逗留的居所,无边的冥土才是最后栖息的归宿,是善得赏赐、恶得惩治的公正审判之所,我们心存敬意,绝不逃避。”
“然而因曾受爱神的眷顾,我与可怜的欧律狄刻激起了爱的火花,并对被洋溢的爱情征服一事心满意足,可她却在含香吐艳的妙龄被毒牙夺走了呼吸,提早归于冥府。我追随她的步锺来此,只想知道她原本该得的命运为何;她心地善良,不曾轻视一草一木的性命;她忠贞不渝,不曾背叛珍视的婚姻与爱情;她虔诚纯洁,谨归守举,对信奉的神祗毕恭毕敬,准时献上贡品;陛下啊,若她过早的离世是命运女神的口谕,那我脆弱的爱情是否也被下了邪恶的诅咒?”
这份鼓足了勇气的慷慨激昂的未能叫听者的神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正当俄耳浦斯心生绝望,准备携着快瘫软在地的妻子离去时,冥帝不感兴趣地闭了闭眼,竟是允诺了:“可以。”
这人能力不过尔尔,口舌倒十成十地随了华而不实的奥林匹斯,相貌又不赏心悦目……
留着完全无用。
第十三章
欢天喜地的乐师夫妇刚携手离去黑暗的雾霾覆盖峰峦的国度,一脸恹恹的诸神之王便与那冷容肃目的王后,乘坐由神使赫尔墨斯驾着的、经四匹神骏威武的雪白天马拉动的两轮马车,联袂而来。
尽管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貌合神离的事实早已不是秘密,但对尤善逢场作戏的雷霆之主而言,想扮演得蜜里调油也毫无困难。在亦敌亦友、存在不小竞争关系的兄长面前,他很乐意将这不够正面的一点掩藏起来。
这时便亲密地牵起赫拉那因养尊处优而显得光滑细腻、却同时因矜骄的脾气而半点不讨喜的柔荑,体贴地扶着她下了车,又宛若无意地冲精神焕发的赫尔墨斯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见机行事。
即便心里有着百般的不情愿,赫尔墨斯也唯有无奈地俯首退开,很快就隐没在了浓厚的深灰色雾霾里。
“我真诚可靠的兄长,统治无边冥府的王哈迪斯啊!”刚迈入殿宇的大门时,还没见到人,宙斯就已语调上扬地打起了招呼,朗声笑道:“为何总是钟爱闭门不出,频频拒绝我的盛情邀约?黑暗与财富并生,虽是得天独厚的富饶之所,却终日只有茫茫幽土上回荡的阴惨惨的幽灵与面目狰狞的梦魇相伴,绝非纵酒同欢的好地方。再审慎的辨析也会因疲惫出现疏忽,再勤劳的下属也会因无所不在的压力铸下过错,何必……”
当哈迪斯那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王座上、那森严可畏、冷凝肃穆的身影和美貌绝伦的植物神一起映入眼帘时,猝不及防下,雷霆之主不可思议地微睁大了眼,不知不觉地就消了声。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到底是呈现在了眼前。
生而尊贵的冥王固然有着不容忽略的强大气场和英俊面庞,可辉映得胜于晨曦千百倍的阿多尼斯却注定劫掠走恋慕的目光,成为毫无疑问的焦点。
他不言不语地站在哈迪斯的侧后方,温驯的似一头依恋主人的羔羊,气质却隐约透着超然的贵气高洁,并不因不被赐予座位就自觉低微卑亢。
身形匀称而纤细,美丽精致的五官是大自然凝聚心血的精髓,让观者仅是看着就心生欢悦,是画技趋于完美的最好证明。柔滑得更胜雪莲花瓣的雪白肌肤是来自雪的馈赠,这却不是病态的苍白,始终有一抹淡淡的玫瑰粉带着阳春的真挚祝福,恋恋不舍地依在柔软细腻的颊上,仿佛是动情的羞涩,又似被蒸腾的热云。
墨绿色的柔软发鬓总被恋他至深的绿叶深情亲吻,线条美好的唇瓣是风儿如痴如醉的对象,清泉以被他饮用为荣,璀璨的珠宝见他后自惭形秽,鬃毛烈烈的雄狮怕惊吓他、只敢远远跟着,而不经意地投去的一瞥能叫被击中的宁芙欣喜若狂。
金黄的秋天乐于给他镀上华美的光晕,严寒的冬天则舍不得将他为难,因此他所走过的地方皆是百花盛放的最好时光,从不被冷漠的冰霜到访,只有化雨的雨云偶尔做客。
他未曾赐予过追求者馥郁的甜吻,更鲜少笑得开怀,尖尖的下巴上那洁白齐整的贝齿如被制于鲜红珊瑚下的素丝,是被浮云拦阻了视线的弯月,是被幕帏遮掩的佳人,尽管慑人魂魄,却矜贵地从不为人所窥见。莹莹水波含着的是熠熠且鲜活的黑珍珠,深邃而神秘,无论凝视着何处,这双美眸都蕴有脉脉含情的柔和,像是被潇潇多时的密语打湿的饱满皎月,也像夜幕中懵懂闪烁的星子、又如被敲打在燧石上的月牙刀激出的火光,叫人悄然沉醉,迷恋其中。
长而卷的睫毛忽闪着,转盼流转间泻出的绚丽霞光,无情的黑夜仿佛也要被化却,恨不能成为缠缚他的飘渺纱衣,一边亲近这美丽而温柔的少年,一边贪婪地独占雪花石膏铸就的皎洁躯体,所氤氲的浅浅馨香。
若是所有美好的事物也该被搜罗起来、统统归于神祗的管辖,那他便会当之无愧地被奉为美之君主。
清楚被派出的赫尔墨斯注定要百忙一场,惦念已久的美味糕点入了他人之口,宙斯在莫大的失望之余,目光毒辣地一眼便看出阿多尼斯还未被冥府真正羁绊住。
但以素来铁石心肠的兄长表现出的反常态度,就算是位于三界之王的首位的他,也无法贸贸然地挑战在对方眼皮底下夺人。
太可惜了。
娇贵的花应被采撷的手温柔放入灌注了清露的精美花瓶,远离一切污秽恶邪;纯洁的白鸽不该被凶猛的夜枭捕捉;恰似拥有稀世美质,纯若琥珀的少年,生来就应被强健的手臂温柔搂住,倾心呵护,再让多情的唇细细品尝,共享鱼水之欢,而不是被脑若顽石、不解风情的冥王当做普通使臣般随意奴役,哺以苦艾。
若是赫拉不在,他还可以试着开口索要,然而……
宙斯无比怜悯这颗蒙尘的迷人珍珠,勉力克制住遗憾,轻叹了口气。
极易醋海生波的赫拉的眼睛,起初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灿若星辰的美少年惊艳得晃了一晃,即使没留意到滥情的丈夫那一瞬的失态,仍本能地升起了极大的戒备心。
在回过神来后,她迅速瞥了眼身旁的宙斯,没有错过那稍纵即逝的焦渴贪欲。
原来如此。
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赫拉仍不由得心底一凉,唇角旋即勾起了冷冷一笑。她可不再是当初轻易被淋湿了的杜鹃鸟蒙骗的榆木了——以宙斯风流多情的本性,不消细想就明了坚持来地府的用意。更何况那份不好明着表露却依旧显而易见的垂涎,究竟针对的谁,可真不言而喻。
近日的甜腻温存带来的复燃死灰就此消洱无形,她一边隐蔽地怀着丈夫物色的新情人被兄长捷足先登的幸灾乐祸,一边不动声色地压抑着对这虽是低阶却美貌绝伦的植物神萌生的敌意,心念一动,微抬傲慢的下颌,语调习惯性地微微拖长以示天后的矜贵,挑拨的言辞信手拈来。
“手持支配三分之一宇宙的权柄、维持暗冥的井然秩序的尊敬兄长啊,看来一向和向来兴起无穷灾疫的爱情绝缘的你已与阿芙洛狄特有了纠葛,却不知是有顽儿厄洛斯射出的金箭作祟,还是那条珠光宝气的腰带的功劳?”
众所周知的是,阿芙洛狄特的金腰带有着魅惑人心的神奇力量,当她催动神力、灌注其中,那被迷惑的对象,便会无可自拔地恋上佩戴它的人儿。这也是她纵横情场、攻无不克的绝对利器。
至于厄洛斯,则是她与情夫阿瑞斯暗结的珠胎,也是名义上的丈夫赫淮斯托斯耻辱的根源。背生双翼的他自母神身上领了操纵爱情的神职。力气稍有不逮,便用膝盖抵着来弥补,那一根根小巧玲珑、乍看无害的金箭只听命于这软弱的小弓,根本不具夺人性命的力量,毫不起眼。
直到那被众仙女所迷恋的英气勃勃的太阳神被金箭射中心窝后,追着他平日里半点看不上眼的达芙妮翻山越岭,最后不折不扣地丢了个大脸,瞧不起那位无知幼童的诸神才算领悟了其中威力。上至身为万神之王的宙斯,下至不具情感的灰泥,都难逃带来爱情的金箭和激发憎恨的铅箭的蛊惑。
宙斯神色不虞,他清楚难忍半分来自情敌的屈辱——尤其她对自己的美貌不及阿多尼斯这一点心知肚明——的赫拉的用意便是煽起冥王心中的疑虑:哈迪斯如果当真动心了,那就难免怀疑是阿芙洛狄特妄图染指冥土的野心在作梗,对之冷淡;若是尚未坠入爱河,仅仅是几分好感,多半也会升起对阴谋的戒心,叫新晋为宠臣的阿多尼斯的处境变得万分尴尬。
他不喜赫拉信口开河地诋毁阿芙洛狄特和阿多尼斯的险恶用心,但转念一想,又念及植物神一旦被冷落,也代表他会更容易下手掠夺,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是没有喝止她。
一方面被神王贪婪的视线寸寸打量,另一方面还被咄咄逼人的天后讥嘲暗指,阿多尼斯却恍若未闻,恬淡自若,又疏离冷淡,就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地上生长的无辜草木毫无关联。
始终不言不语的哈迪斯将视线从案桌上的纸莎草纸上移开,幽深的墨绿色眼眸冷淡至极:“赫拉。”
他的声线低醇有力,可这敷衍之至的反应完全不在预想之内,赫拉不禁一愣,还待再说几句,早在他们废话连篇时忍耐力便宣布告罄的冥王,在看清阿多尼斯容貌的那一刻便知晓了宙斯的居心,已经不准备再浪费时间在这喋喋不休的奥林匹斯的来客身上了:“说完了?”
赫拉微愕:“兄长——”
“达拿都斯。”
他不容商榷地微抬音量,丝毫不给面子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唤来一侧随侍的死神,下令:“领神王与天后去塔尔塔洛斯。”
竟是不悦到不打算亲自陪同。
宙斯和赫拉同时一愣,前者开始暂时抛却对阿多尼斯的企图心,转为盘算起冥王超乎寻常的重视里是否有利可图;自尊心极强的后者则被这份加诸身上的羞辱惹得脸部烧红;略知长兄脾性和极强实力的赫拉,对损了她颜面的哈迪斯倒无甚怨恨,反而对身为罪魁且亲眼目睹了这难堪一幕的植物神,越发地恨之入骨了。
“是,陛下。”
达拿都斯恭恭敬敬地鞠躬领命,而眼见着这素来冷峻的兄长此刻回护之意溢于言表,饶是再不情不愿,心思各异的神王夫妇也唯有悻悻地离去了。
阿多尼斯的腰杆一直挺得笔直,他能接受表面屈从于形势的自己,却不能忍受发自内心地抛却自尊的苟且偷生。
在赫拉饱含恶意的话语出口后,他本准备好以沉默迎接狂风骤雨,却不料这急转直下后的凶险局面,会以诡异的和风细雨收尾。
他探究地瞅了瞅背对着自己的阴司主宰,琢磨这连谄谀和挑拨齐出下都仍是无动于衷的维护是出自何意。熟料对方不知从何时起就不声不响地转过了身来,暗沉的瞳睛正直勾勾地打量着他,夹杂了些许漠不关心的随意,又有睥睨众生的倨傲。
阿多尼斯毫无防备地与他对上了视线,就像是被无尽的绝望深渊注视一般,恐怖的窒息感和压迫力铺天盖地地袭来,随时能将他吞噬。饶是他沉稳过人,也不禁顿了顿,半晌才道:“陛下。”
不光有涤荡心灵的美丽容貌,沉静内敛不聒噪,连声音也是极悦耳的。
冥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而从这张俊美却阴郁,表情匮乏得几称无懈可击的脸上,阿多尼斯纵是拥有颇敏锐的观察力,也无从看出……
这不过是一头懒洋洋的巨龙,在悠闲地欣赏叫他爱不释手的新宝贝。
第十四章
负责带路的死神达拿都斯彬彬有礼,态度看似恭敬得无可挑剔,内心却是写满了不以为意的。
神王宙斯的心思,则早飞到了如何充分利用兄长对那美貌的阿多尼斯的感情来替自己谋利上,理所当然地冷落了脸色越发难看的妻子赫拉。
这心思迥异的三人草草地游览了一番塔尔塔洛斯的外围,连提坦的面都没见着,心不在此的宙斯便迫不及待地提早离去。
“为汲汲于名的奔走生命尽心尽力地降下死亡阴影的达拿都斯啊,”临走前,神王漫不经心地褒奖道:“你的残酷并非出于暴虐,刚正不阿亦值得嘉奖,正如去除腐肉需要锋利的刀刃,你割下人们发缕以带走其魂魄的用意是终结缠绵病榻者的啼哭,是叫善良者收到他们勤恳的奖赏,领面目可憎、恶贯满盈的渎神者接受永恒苦难的惩罚的忠诚使者,也唯有铁石般的心肠,才能叫恶徒感到恐惧,无法再溅泼邪恶的毒汁。”
达拿都斯扯了扯嘴角,低眉顺眼:“谢神王陛下。”
死神带着男性冷硬特点的英俊轮廓显然勾不起宙斯的馋虫,他的胃口已经被那反复策划都无法得手的美丽的植物神给牢牢吊起了,以鼻音轻嗯了一声,携着横眉冷目的赫拉离去。
不过……
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死神打了个哈欠,终究没能捕捉到足够多的细节,不甚在意地放弃了继续探究下去,直接回去复命了。
此时的阿多尼斯,也未能逃过以茫然编织的圈套。
方才那位任谁都捉摸不透的冥王,在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后,毫无预兆地开口,将一切与冥界植物相关的神职都悉数地赐给了他——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蕴能澎湃的暗冥神力随着冥府之主的念诵疯狂地涌入了身体,烫得几乎快要融化四肢百骸,扩开了原本偏窄的精髓,新的神格温柔地敞开怀抱、与旧的核心融为一体。
不过眨眼功夫,阿多尼斯便神力大涨,从连迈上奥林匹斯山都没有资格的低阶神,一跃晋升为可担任主神们的属神的中阶神,而且冥府的权限也正式向他开放。
这意味着,他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在冥土上让植物依照自己心意的那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和开花结果了。
需要微动神念,就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冥土上生长的所有植物的状态和思维,它们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