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既是不愿意示弱,也是觉得对机智狡猾的骗术创造者根本不存在解释的必要。
赫尔墨斯促狭道:“若不是连夜的雨水让浪潮漫上了河堤,舒适地盘踞其中的幼兔是不会徘徊在干涸的沙漠上的。”
灵魂状态的俄耳浦斯见他们自顾自地交谈甚欢,很是熟稔的模样,不禁一愣一愣的,阿多尼斯说:“或许听起来很是厚颜无耻,但我不得不寻求殿下的帮助。”
“那你先告诉我,血腥的化身是否已经冲你伸出了寒光冷冽的长矛?”
阿多尼斯默默地看他一眼:“大概只是敲响了战鼓,又扬了扬战旗。”
他自认没受到实质上的伤害,赫尔墨斯又主要是好奇罢了,绝无真出手庇护他的可能,说多也无用。
“你既被孕育得美丽,维持让人魂销骨软的俊俏便是你的天职,烦恼是最无用的东西,不值得口诵心记。”赫尔墨斯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想,不着痕迹地劝了句后,说:“有你这位思维鲁钝的新友人在,我不需要专程为你开启一次大门,倒是举手之劳。”
他满足了打听欲,答应得很爽快,可对阿多尼斯的做法,还是秉持一个不赞同的态度:“若是被她散发出的炽热爱意迫得躲躲藏藏的你,所剩下的理智足以支撑正常的运转,便会想起冥府不是个适合习惯被香风眷恋的嫩蕊长住的环境。那里没有值得你弯弓搭弦的猎物,山巅不会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上空也不会漂浮着细雨彩云。岩缝皆被冷酷地堵死,终年被浓雾笼罩,不是死亡的寂静,便是绝望的哭泣,或是苦痛惊惶的诉求。连一丝一缕的阳光都无法在不得到冥王允许的情况下擅自进入,那里的椰树不结果,白杨的外衣是纯粹的黑,土壤干涩如沙,或是泥泞不堪,险恶得不容娇贵的花草居住。”
“而执拗的住民们冷漠无情,只认同熟悉的伙伴,就算是颗粒饱满的冥石榴,大约也不会因你的十全十美而软化心肠,也不会因哀哀的朦胧泪眼而心生恻然。”
如果只是阿芙洛狄特与阿瑞斯,阿多尼斯自然不会出此下策,然而雷霆与天空的主宰蠢蠢欲动,大地上已无所遁形,不再存在叫他容身的避难所,他已经被逼到了身不由己的悬崖尽头。
他没将这话跟对万神之王献上忠诚的赫尔墨斯说,只是温和地陈述道:“哪怕它们不忿地对我心生抵触、冷言冷语,亦是仁慈地视而不见,在我心里都不将浮现失落莫名,仅那自由的美妙滋味,便足够叫我饕餮嚼食,精神富裕,那渴求它的骨髓深深品位。”
他有充足的耐心去等待,只求一远离奥林匹斯诸神控制的,称得上安全的栖身之处。
就算是神通广大如天空之主,也不会色令智昏到专程来阴暗的冥土要人。
“好。”赫尔墨斯沉吟了会,忽然笑了笑,没有继续劝说:“那么……走吧。”
自愿去死亡国度的俄耳浦斯,自然不像其他不肯接受自己已然死亡的残酷事实、或是依然有牵挂的人和事的幽魂般负隅顽抗,看他识趣地表现得很是顺从,赫尔墨斯便省了用琴声将他迷惑的功夫,手持金枝榭寄生,径直领着两人,穿过象征黑暗的厄瑞玻斯,由风送入了位于瀛海奥克阿诺斯附近的,幽暗的冥府大门。
他既是引导,也是护送。
门口衔接的,是一条灰暗蜿蜒的长河,水流湍急,暗涌翻滚,河畔长着剧毒的乌头属植物,还有叶片狭小、颜色灰暗的金穗花,静静伫立着,偶尔被幻影拂过的衣袂拨动,轻轻摇曳。
经常有一些人影若隐若现,眼神空洞,被那份连丢失的记忆都带不走的执着驱使,徒劳无用地在无法离开的大门周围缓慢地徘徊。
正式踩入冥土的那一刻,不论是明媚的阳光,还是宜人的温度,连鸟语花香都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一切生命的气息都被一张无形的大口全然吞噬,余下的只有虚无飘渺的流浪魂魄,空旷寂静的荒野,冷清阴森的暗空。
俄耳浦斯脑海里的那根弦明显紧绷了,阿多尼斯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
和被无所不在的死气压得难受不已的俄耳浦斯不同,可能是冥府也生长着大量的植物,且它们还在好奇地观望,没有贸贸然地就做出排斥举动的缘故,他受到的影响可谓是微乎其微的,比设想的要好太多。
在上船之前,他的注意力基本都被那只困惑地打量着他的三头巨犬给吸引去了——它有着成年巨牛般健壮高大的体型,脖子上缠绕着吐信的斑斓毒蛇,懒散地卧在河畔,黄澄澄的眼紧盯着门口的方向,向身为冥府常客的赫尔墨斯甩着细长的尾巴,再认真一看,竟然也是一条蛇!
“那是刻耳柏洛斯,”赫尔墨斯明明背对着阿多尼斯,却能清楚地解答他未问出口的问题:“他负责看守大门,不让任何人从这里出去,眼珠上的鲜红水滴,是无知违逆者被齿列撕碎时飞溅上去的血肉。它喜食白面包和蜜饼,但一次记得只喂一个,好让它那三颗好战的头颅跟彼此好好较量一番,接下来就无暇理睬违反规定的你。”
他这一趟是准备长住的,下一次来的时机遥遥无期,说不定到时候,刻耳柏洛斯的口味就变得爱吃燕麦饼了。
阿多尼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吃惊。
——赫尔墨斯是怎么窥破他的想法的?
同时默默地开始回想,之前自己有没有在脑海里转过对他不敬的内容。
谁知下一刻,这位骗子与雄辩之神就笑了出声:“我难道还真猜对了,你确实在好奇它的身份?”
阿多尼斯:“……”
“若是不耐烦喂他,音乐方面才华横溢的人,便吹奏美妙的乐曲哄哄,”赫尔墨斯说到这,看了眼沉默的俄耳浦斯。后者虽然一动不动地在等待卡戎驾船靠岸的小码头上坐着,却无时无刻不急切地以目光四处梭巡岸边的人影,好知道里面有没有他日思夜想地想去营救的欧律狄刻。
赫尔墨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道:“武力够强大的勇者,便让它喝下阿刻戎河的水陷入短暂的沉眠。”
握着船桨的渡神卡戎得了赫尔墨斯给予的银币,碰巧这趟乘客也少得只有他们两人,便对这蒙混进来的阿多尼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看着他们交易的画面,阿多尼斯若有所思。
……不知道这个大胡子收到的,日积月累下来数额定然庞大的渡资里,有没有包括要上缴给冥王陛下的税金呢?
“我不会再往前去了,”赫尔墨斯的话打断了阿多尼斯的思绪,他微笑着站在岸边,对这位或许再不会有机会见到的美丽青年做最后的叮咛:“望你如愿逃过掠夺美好的暴行,但若心生悔意,想要离开寂凉的死地,大可以沿原路返回,途经干涸的丘野,在门口遇到刻耳柏洛斯的阻拦时,及时吹响我赠予你的叶笛,里面蕴含的神力能让它沉沉入睡,你便可从容离开,简单如抱起一个早已诞生的婴孩。”
不让阿多尼斯有机会再次表达谢意,赫尔墨斯就像一阵清风般,无影无踪了。
卡戎不以为意地摇起了长桨,其实不需要卖力去拨动,激流就会自己推动船只的往下前行。冥河的水质特别,生者的重量会让缓行的船只变得极不稳定,好在这一趟只有两位缴够渡资的乘客,并不会随时有倾翻的危险。
卡戎的嗓子如摩擦纸莎草纸的砂砾般粗粝,他低低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古板的面孔流露出些微的惬意。搭初死的幽魂们去河对岸,对他来说只是个不足为奇的自然循环,俄耳浦斯却非常着急——船速太快了,他再努力也无法用眼睛捕捉到每一个本就模糊不堪的幽灵身影,更别提分辨具体样貌了。
阿多尼斯本想安慰他,会在河边漫无目标地行走的幽魂,都是神智被时光磨砺殆尽,碌碌无为、连被审判的资格都不曾有过,只能蹉跎到彻底消散的平庸之辈。可念及欧律狄刻极有可能就属于这一类,这话就不可能对面色已然苍白如纸、神经紧张的俄耳浦斯说出了。
这条朴实无华、甚至是破旧的小船一路被奔流的波涛推搡着,急速地驶向河流的另一端,很快就抵达了真理平原。
这是亡灵们接受判官审判,再决定之后是被送往被称为幸福之所的爱丽舍,还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痛苦之地——塔尔塔洛斯的地方。
俄耳浦斯与阿多尼斯下了船,前者倍受打击,眼里噙着的既有恍惚,也有痛苦,还有更多的,是被绝望的景观所感染上的麻木不仁。
浑浑噩噩地就想往回走,看妻子是不是就在沿途那堆挤挤攘攘的灰魂中,结果才迈出一步,便被植物神给轻声叫住。
“等一等,俄耳浦斯。”
早已把他们事前约定的内容给忘得一干二净,俄耳浦斯反射性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他。
第六章
俄耳浦斯一头雾水地看着,一朵花瓣上长着深紫色脉纹的金穗花,单从外表评价,就跟其他长在河畔的同类们一般无二,可它此时却跟被抽去了根茎的支撑似的,萼处角度诡异地一歪,软绵绵地躺在了阿多尼斯那细腻皓白的掌心里,正如一位找到了安乐窝的醉酒流浪汉。
俊俏优雅,眉目如画的神祗,静静地捧花伫立,幽绿的发丝似有烟波氤氲,无风微曳。精工巧绘的面容不复一贯的冷若冰霜,也不纯然是驰骋林间的英姿勃勃,却像清晨的朝露般,尽管清冷而澄澈,却泛着纯净滋润的光晕,又有不沾半分俗媚的勾人摄魄,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俄耳浦斯在艺术方面的造诣已然登峰造极,哪怕牵挂妻子的下落,他也不忍心打扰这一画面,毕竟它美得足以叫一切有鉴赏能力的观者为之沉醉,被深深吸引,心笙荡漾,酥酥渐融,半点升不起要移开目光的念头来,并有些猜到,对方之所以要躲躲藏藏的的原因了。
他站的位置有点远,听不清阿多尼斯到底温和地说了什么,只能看到那双莹润的黑眸里烟波浩淼,似有火光点点隐曜其中,修长如天鹅的脖颈微微一弯,那朵有幸聆听的金穗花便乐淘淘地一颠一颠,在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如烤软了的蜂蜡般香腻软和的手心,伸出丛生的细瘦叶片,跟身旁的伙伴们触摸。
它们起初很是抗拒,因为不满只有平凡无奇的它被俊美的植物神和言细语,温柔对待。但被那漂亮的人儿所彻底俘获的它却有一副好口才,不一会,就成功说服了嗔怒的它们帮忙传递消息。
越来越多的金穗花被以碰叶子的方式告知了歌者妻子的名字和相貌。
俄耳浦斯就算再迟钝,这时也能看出什么不对劲了:“……你能告诉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若你的妻子真游走在阿刻戎河岸,就不可能逃得过它们的眼睛。”阿多尼斯云淡风轻:“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哦天呐,阿多尼斯!”对阿多尼斯身为植物神的身份一无所知,俄耳浦斯先是愕然,旋即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地道着谢:“再没有比在沙漠中行走、水囊空空且既饥又渴的旅者,更对一份被慷慨奉上的甘霖感恩戴德的了。说来羞愧,一路上你总是沉默寡言,愁绪锁眉,可一到紧要时刻,却表现又如磐石般可靠——当然,你可比冷冰冰的它们要美丽可爱得多。请原谅我的拙唇,并赋予它恩赐,好与乏善可陈的音符一起,传唱你那不逊于转盼流波的明眸的可敬美德。”
“再粗心大意的看守,也不会对大摇大摆的闯入者视而不见,一千个精心的筹谋敌不过一个愚蠢的失误。莫要被喜悦屏蔽了眼睛,就此麻痹大意。”阿多尼斯不咸不淡地看了情绪激动的他一眼,很快就挪开了视线,警告道:“你既然有闲情组织这些叫人疲惫厌烦的颂词,倒不如想想,见到后又该如何带她重返人间——别忘记你跟她现在,都已经失去鲜活的躯壳了。”
这话简直就是一盆兜头的冷水,将头脑发热,恨不得当场就拿出七弦琴谱写一首赞歌的俄耳浦斯给冻回了现实。
“我会去试着求一求冥王陛下,”他想了很久,最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如果无法复活她,那我就一起陪着长居冥府吧。不论是清晨还是黑夜,野性的情火皆因爱而自发地凝聚,快乐起舞的精灵不会因缺乏听众的奉承就懈怠,没有微风相携相助,乐声依旧盘旋。”
“我想我做出的这个决定,一定是无悔的——早在桃金娘丛中,我亲吻她那因羞涩而颤抖的甘甜唇瓣时便发过誓,哪怕有一方行将就木,也永远要陪伴对方。”
可见他对能否说动公正无私、重视纪律、统治严明的冥帝哈迪斯网开一面,也不乐观地抱有太多信心。
阿多尼斯没有说话。
他正望着娇羞地看着自己、立了大功的那朵金穗花出神,对自己未卜的命运感到茫然。
一味的躲藏是无济于事的,想要摆脱身不由己的困境,前提便是要变得足够强大。
同样生而为神,神力与职责上却有着天差地别。他已经输在了天资上,想叫肆意妄为惯了的高阶神没法对自己随意下手掠夺,除了要摸索能力运作的规律与轨迹外,积累经验和锻炼神格外,就是做好准备,等待某天契机的降临。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阿多尼斯叹了口气。
他们这边的空气额外沉重,花丛里的讨论会却越演越烈,哪里还有之前刻意维持的孤高冷傲。
“一个人对着空气深情款款,自言自语,那人痴傻如向自己示爱的纳西瑟斯。”
“我想他是在跟殿下说的……不过殿下根本没在听他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呢。”
在幸灾乐祸的笑声后,又有的说:“虽然我也这么觉得他愚不可及,但还是小声点,别让温柔可亲的殿下将你的喋喋不休捕捉。”
它们登时噤声,齐刷刷地看向神游天外的俊美神祗,默契地再把音量压低了几度。
“他的唇儿娇红丰歆,长发比生机怏然的樱草还要鲜活妍丽,乌亮的眼仁比陛下权杖上镶嵌的最大那颗宝石更加闪耀,吐出的语句便是欢快的深谷流泉。”
“我胸膛不再散乱空虚,已被对美丽萌生的爱慕填满。”
“没有奥林匹斯那些粗野可憎、老态龙钟的丑八怪的污糟气味,甘美得像成熟的蜜糖。”
“噢,快别把殿下与那帮卑鄙的家伙相提并论!”
冥土上的生灵对奥林匹斯的恶感一如既往的深:“那个戴长翅膀帽子的莽撞鬼,上次踩痛我的脚,明明也注意到了,却连道歉都没有一句!”
“没错没错,我也有过,可怜那条漂亮的腿,就这么折了。”
“他再好又有有什么用……”在金穗花群热火朝天地痛斥奥林匹斯神的劣迹斑斑时,有个难掩沮丧,颓唐地耷拉着脑袋,响亮地啜泣一声,道出了叫它们无意中忽略过去的、最绝望的一点:“除非有百炼的金刚锻成锁链,再由最铁石心肠的人亲手将他禁锢,否则等扰人的兀鹰兴趣不再,他就要再回春暖花开的外界了。”
……
心事重重的植物神与吟游诗人对此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这些热心的花儿们自始至终都在齐心协力地寻觅欧律狄刻的行踪,很快就出了结果。
“快叫我用尽最后一滴血来赞美你,阿多尼斯!完全是奇迹,奇迹!”
对她思念入骨的俄耳浦斯欣喜欲狂,连一刻都等不了了,泪光闪烁地感叹完着,拔腿就往指引的具体位置狂奔而去。
阿多尼斯注视着那迅速消失在灰扑扑的花丛中的身影,眼里微微含笑,跟这位短途旅伴就此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