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冥王亲自攻击后本就虚弱得只剩模糊虚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的安娜塔西亚,全凭那股怨恨和执着才支撑到现在。然而在马车上亲眼目睹了冥王对冥后的深深眷恋与宠溺,她的魂体也灰败得似金穗花细穗一般了。
王座上的陛下虽不开口,可深知其性格与做派的达拿都斯不假思索地就施加了几个酷刑在她身上。
本以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一心想攻略在神话中唯一算得上洁身自好的冥王的安娜塔西亚,是彻底忘了他身份的真实含义,更没想到拼死一搏会带她进入更凄惨的境地。她已经无暇怨恨那鸠占鹊巢的冥后,也无心思埋怨父神的放任不管,光是苦苦哀求和痛苦的惨叫,就已经耗费了她仅剩的精力。接下来被这面目可憎至极的死神一逼问,彻底怕了的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她编造出的精彩故事,却是无以伦比的荒诞离奇,滑稽可笑得让达拿都斯浑身颤抖,都不敢抬头看陛下的表情。
依她之前听闻的预言——
冥后应该是那被小殿下耍得团团转、还因痴恋植物神而引得陛下妒意大生的春之女神贝瑟芬妮,并且陛下还是对那一无是处的蠢姑娘一见钟情:不仅当场劫了她回冥府逼迫她做妻子,还寻人骗她吃下冥石榴,强留她不得回母神身边。然而心怀怨恨的冥后在得了冥王为她精心打造的美丽祥和的爱丽舍后,并未如诸位冥神所盼望的那般成为一位安分守己的妻子,而是多次在河口幕天席地与父神暗通曲款,阴谋女神墨利诺厄便是这偷情和乱伦的产物。
更匪夷所思的是,哪怕达拿都斯继续对她施以更多严酷的刑罚,也无法让她吐出不同的话语来,只是听她语无伦次地一直重复同一个捏造出来的诡异预言。冥王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垂下眼眸,令达拿都斯将她的残魂封进了蹄铁之中,让她永受践踏。
第六十章
这些天来,斯提克斯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一从修普诺斯口中听闻父神与母神忽然回到冥府的消息,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挑个父神不在的时机,去跟他最大的靠山交交底。
哪怕用处不大,至少也能无良的父神有所忌惮,不会对他打击报复得太过厉害。
抱着这个念头,斯提克斯远远地看着一身肃穆的纯黑的父神袍角滚滚地离开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寝宫。白杨化作的侍卫们诧异地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就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任这位血脉尊贵的小殿下进去了。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内殿非常暖和,完全不似冥界该有的阴冷冰森,想都不用想,愿意消耗神力来维系这份舒适的暖意的奢侈做法,唯有在各种层面上都财大气粗的冥王能做到。
想来母神还在沉睡,斯提克斯不禁加倍地放轻了脚步。不止是他主观上不想惊扰冥后的休憩,若被父神知晓他擅自闯入还折腾醒了母神的话……本就糟糕的境地就更雪上加霜了。
光想象那画面,就让斯提克斯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地坐在离床帏最近的柔软地毯上,眼巴巴地盯着极疲惫而沉沉入眠的母后,一面耐着性子等他醒来,一面担忧父神会不会提早归来。
幸好他安静的祈祷起了作用,不知过了多久,阿多尼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初醒的嗓音中带了几分迷茫朦胧:“斯提克斯?”
“父神大人!”
斯提克斯倏地起身,想一下窜到床前,可他忽略了久坐不动的后果,使得站没站稳,就狠狠地往前摔了一跤。
这一下倒是让阿多尼斯彻底清醒过来了,他赶忙掀开被子,心疼地要下床扶他:“怎么总是莽莽撞撞的。”
联想到上回也是被母神亲眼瞅见自己摔得一身狼狈的模样,斯提克斯就心虚得失去了辩解的意愿了。不过不等他呐呐地说点什么蒙混过去,一抬眼见到那因着急扶他而未来得及着裳的肌理细腻皓白、骨肉匀净的上身,以及遍布暧昧的红痕,不需想也知是谁的得意杰作。
斯提克斯顿时面红耳赤地连退三步,接下来的话都很是词不达意了:“父、父神,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一身漆黑的外袍,携了外头的凛冽寒气的冥王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恰恰就看见独子满脸羞红地跌坐在地,心爱的妻子则头发披散地侧坐在床沿,似修长苗条的桤树,却不着寸缕,从优美的脖颈袒露到纤瘦柔韧的腰际,眼眸隐约有水光氤氲——
阿多尼斯惊呼:“哈迪斯!”
忠心耿耿的白杨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足下已经在地面生根发芽般纹丝不动,对冥王进去不久后就引起冥后惊怒的呵斥声充耳不闻,也对被满脸寒霜的冥王狠狠拎出来,一下就整个被生生砸进了墙壁的小殿下的哇哇大叫视而不见,只等殿门被杀气腾腾的陛下重新关上,又等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将遭了大罪的斯提克斯小殿下拯救出来。
“你真是彻头彻尾的不可理喻,”阿多尼斯浑然不觉哈迪斯真正震怒的原因,只当做斯提克斯是因旁的事惹恼了冥王,怕被严惩才急急忙忙地赶来这里,大约是想等他醒了好立刻求自己帮忙求情,不料刚处理完事务回来的哈迪斯一进门就把他给狠狠收拾了。他不虞地瞪了眼哈迪斯:“斯提克斯如今年幼,就算无意间铸下大错,你不该——”
忆起于放荡的奥林匹斯诸神中,父女与母子乱伦极其盛行,尤其就在方才还听了‘冥后贝瑟芬妮会与神王偷情生女’的逸闻,哈迪斯面上愈发阴云遍布,话语也是硬邦邦的没有半分回转余地:“以后他不可私下靠近你。”
阿多尼斯不由得皱起了眉,被他气势所震慑,不再像之前那般一昧袒护斯提克斯了,而是试着问道:“他犯的错非常严重?”
刚喝了一整条阿刻戎河份量的飞醋,哈迪斯半晌一言不发,末了微微颔首。
阿多尼斯抿了抿唇,他从来不是错了还固执己见的性格,见冥王是事出有因,语气便缓和了许多,还主动道歉:“是我太急躁。但还是希望你别对他太过严厉。”
哈迪斯紧绷的眉宇稍微一松,面上的阴霾渐渐淡去,又将态度软化的他拥入怀中,淡淡道:“我有分寸。”
却没有要收回之前决定的意思。
阿多尼斯不清楚斯提克斯究竟犯了什么事情才惹得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哈迪斯雷霆震怒,也不好在这敏感时刻细问,以免不慎煽动了快自行熄灭的燎原大火,便转移话题道:“你是去问安娜塔西亚了吗?”
哈迪斯顺水推舟地不再提斯提克斯的事,嗯了一声,将自安娜塔西亚口中问得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阿多尼斯听得困惑不已:“贝瑟芬妮?”他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是谷物女神之女,司掌青春,上次与斯提克斯一同求见我们带来信物的那位吗?”
哈迪斯:“嗯。”
“安娜塔西亚与她素未谋面,又怎么会认为她才应当是冥后?”阿多尼斯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却又看不出什么阴谋会在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背后潜藏:“做出这位预言的智者的姓名又是什么呢?”
“没有未卜先知的智者。纯粹是意图哗众取宠者的一派胡言。”哈迪斯难掩对这说法的厌恶不喜,云淡风轻道:“她疯了。”
就凭那道所谓预言中,‘一见钟情’的他先是鬼迷心窍到出手掳人,却在之后对她与宙斯私通的事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就足见蹊跷。
倒是与中了厄洛斯金箭后丑态毕露,疯狂追求不起眼的河神之女达芙妮的阿波罗的有几分相似。
心中有了无数计较,哈迪斯却不欲用这些猜测叫美丽的冥后老神烦心,只对这方面的算计尤其警醒防范了起来,却分毫不露声色,还厚颜赖在内寝又与他一阵温存后,才步出寝殿,唤来修普诺斯。
睡神本以为陛下又要自己为体力透支的冥后编织梦境,已是驾轻就熟的他自发地都要开始动手了,便听到了意料之外的指示:“随我见阿瑞斯。”
第六十一章
阿多尼斯始终认为,冥王那无穷无尽的精力究竟从何而来,着实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爱情的印痕尚未从肌肤上淡去,新的便再度接踵而来,仿佛接连飘落的雪花乐而不破地覆盖了白雪皑皑的地面,又如高傲寡言的瀑布一如既往地冲刷着光滑的圆石。
不知在睡梦中徜徉了多久,他最终是被冥王不安分地亲吻自己指尖的动作给惊醒的,不给他任何发作的机会,冥王一边以冰凉的唇赞美着洁白柔腻的腕臂,一边温柔地替还迷糊的他穿上衣袍,最后满意地在颊上吻了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浑身还泛着难以言喻的酸软疲乏,阿多尼斯实在担忧他是否又生出了令自己应接不暇的奇思异想,忙攥着那只开始四处游移的手问:“去哪里?”
只是向来对他有求必应的哈迪斯,这次却不肯透露一个字。
阿多尼斯面对他难得幼稚的执着,倒没有半分气恼,反而隐约感到期待有趣。等黑色马车的宽大轱辘停止了滚动,拉车的沉默仆人们也只站在原地踩踏被封在其中的胡言乱语者的灵魂,黑袍的高大冥王体贴地伸手扶他,领着他站在灰雾弥漫的这片乐土上时,植物神竟是怔怔地目视着前方,一时间失去了言语的力量。
塞浦路斯人皮格马利翁不屑与那些因不敬爱与美之神而遭到惩罚、沦为不知廉耻的娼妓的女子们发生爱情,便以纯洁的象牙亲手雕琢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他对她陷入了深深的迷恋,赠她以珠宝做礼物,又心神激荡地与她同床共枕。要是碰触她的娇躯会感到温暖,睡在她的身侧能感到轻浅的呼吸的话,旁人眼中他们该是一对多么感情和睦、又很是登对的恋人啊。他既深陷其中无可自拔,又担心在众人眼中这份感情可耻可笑。在祭祀阿芙洛狄特的节日上,他原想将这份难以启齿的愿望倾吐出来,却终究抵挡不住对他人目光的恐惧,转而以虔诚的献祭求赐一房合心的妻室。碰巧被他信仰的神祗听见了,爱神没有被他话语的表象所蒙骗,而是慷慨地让他一颗心系在上头的象牙假人拥有了灵魂骨肉,真正成全了这对两情相悦的佳侣。
可随性而为不意味着真正的慈悲,就如这位女神的一时好心并未延续到受了恩惠的他的子女身上。皮格马利翁与得来不易的妻子所生的儿子,是后来成为潘凯亚国王的格尼剌斯,他有一位美貌绝伦的女儿密耳拉。他虽修建祭祀的庙宇,内心却不如父母那般过于敬畏神明,更认为凭女儿的绝世容貌,足以匹配得上世间任何青年才俊,这便招致了云中有银鸽为车的女神的嫉妒不满。她决心对付这个自命不凡的凡人,要把灾厄降临到他头上。而深知她愿望的爱子厄洛斯自动请缨,将令爱情发生的金箭射进了可怜的公主的胸怀中。被射伤的姑娘就此对疼爱自己的父王产生了禁忌的情感,并承受了这份感情招致的长久苦难,最后铤而走险地犯下了叫父女反目的滔天罪行。
从阿多尼斯在莎孚诞生的那一刹,便感知到母亲死前的悲怮与绝望,对先是心血来潮地赏赐了他的祖父母,又因微小的不满就一手毁灭了人伦,叫他父亲要对母亲赶尽杀绝、导致她痛苦气绝,最后却又贪他容貌合乎心意、恬不知耻地苦追的阿芙洛狄特可是深恶痛绝的,也一直为未能与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他的健康存在的母亲谋面感到遗憾,却没想到,哈迪斯会察觉到他从未提过的这点,还暗中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足下的地方并不陌生,正是初来冥府的阿多尼斯亲手唤醒的绿意怏然。因他与冥地神格相融相洽,他的子民们也得了便利,已是漫山遍野的花团锦簇,生机勃勃。
他心情复杂地凝视着那间极醒目的藤屋,一个强壮魁梧的青年正耐心地陪伴着笑容美丽的少女,时不时亲密地凑在一起细声交谈,俨然是一对恩爱幸福的夫妇。
凭血脉的相系,他无需任何求证就知晓,那便是他的父母双亲。
“怎么会这样?”阿多尼斯神情怔怔,舍不得移开眼,只无意间加重了握着哈迪斯手的力度:“你是怎么做到的?”
冥王空闲的另一手自然而然地揽上他腰身,轻描淡写道:“冥府是所有亡者的归宿,要将他们寻出,并不是件多难的事情。”
他说得轻巧,可阿多尼斯又怎么不知道越是琐碎微小,就越是达来不易,更何况有什么能让一向公正严明的冥王徇私,亲力亲为地办成这件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愿望?
他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只觉眼眶渐渐发热,视野也被湿润的水珠渲染得模糊不堪,浅薄的感谢却无论如何是脱不了口的。
哈迪斯自然感觉得到他情绪上剧烈的跌宕起伏,也不打扰,就这么闷不吭声地静静陪着,直到植物神略带哽咽地道:“他们的结合难道不是阿芙洛狄特刻意促成的么?肉体已然消亡,金箭的效力也该随着消散,我相信他们重回青春焕发定是你的功劳,可……”
哈迪斯安抚道:“我将他们寻出后,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给予了冥神的职位,二是告知真相。”
阿多尼斯讶然地睁大了眼。
哈迪斯言简意赅:“他应该是中了铅箭。”又建议道:“你为何不亲口问问他们?他们也一直想见你。”
阿多尼斯闻言,却不似冥王设想的那般欣喜应承,而是沉默不语地用了点时间理解父亲与母亲冰释前嫌后竟真正走到一起的震惊,最后道:“在你的慷慨庇荫下,他们已经收获了梦寐以求的宁静与快乐,我又有什么非得打扰他们不可的要事呢?她既是我的姐姐,也是孕育我的母亲;而他既是我的祖父,也是我不情不愿的父亲;单是简单的称呼,就足以令这对获得新生的恋人于未来的厮守中产生不快的尴尬。生前再尊荣,死后也该平等地接受审判,是你额外赏赐了他们神性,让他们在冥地里获得永生,不似旁者在混沌中缓慢消亡,不仅是他们必须铭记在心,也是我为人子女,应该回报你的。”
哈迪斯皱了皱眉,阿多尼斯微微一笑,却仍旧说了下去:“最明智严正的法官也判决不了切身的案情,最医术高明的医者也诊断不了自身的疾患,我尊敬的、心爱的陛下,你即便是操控黑雾的主人,有时也难免被它给蒙蔽了双目,当你一昧地凝视着难以攻克的重重阻碍,就容易疏忽另一条通达大道早已悄悄地向你开启。若我真心对你不喜,是不会愿意多与你说一句话,也不会愿意多看你一眼的,至于斯提克斯更将成为屈辱的见证,我又如何会关爱他分毫?”
“爱情有时是被女巫轻浮对待的廉价玩偶,可当它自行萌芽于欺骗的土壤中时,往往令果实也充满了矛盾与困惑。感动往往酝酿出冲动,表白情意永远是需要慎重的,我不会将代表感谢的香烟祭炉与甘美的情意混淆,也不会将报答的跪拜与恋人的亲吻视作一谈。我虽曾竭力想摆脱你的专横意志,也曾一无所知地被你的陷阱网罗,我甚至常与自己争辩,可爱情的发展永远信马由缰,将你的莽撞也看做情有可原,只怪心不如铁石冷硬。”
植物神带着笑意的唇角微微上翘,不由分说地执起冥王的手来,轻轻地烙下真挚而贞洁的一吻,耀花人眼的美貌犹如泛着珍珠光晕的侧金盏,又如抹了红珊瑚汁的无暇美玉,清晰而柔和地表露心迹:“我善于偷营劫寨的丈夫哈迪斯呀,若你不自作聪明地欺骗我,像笨拙的猎手对林中树叶一通空射,或许就能更早得知,你想要的早已被你俘获,一直躺在手心里了。”
第六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