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是生自她一手造成的悲剧,体内流淌着母亲和祖父乱伦而融合成的血,心如磐石般不被动摇的阿多尼斯。
哈迪斯默了默:“她们亲眼见过他?”
没料到会得到一针见血的反问,阿多尼斯愣了愣,旋即忍俊不禁:“肯定没有。”
自诞生以来便居住在莎孚,又热心地去照顾于不幸中分娩的没药树的孩子的林间仙女们,拥有的不是出色的容貌,而是纯粹善良的心灵,又怎么可能接得到荒淫无度、专注享乐的奥林匹斯的请柬呢?
不过是对繁华的憧憬美化了风织的传言,叫外表光鲜,实则内里贫瘠丑陋的废壤成了令草木向往的沃土罢了。
“不必在意他们。”哈迪斯见他仍隐约有些难以释怀,直接表明态度道:“有我在,敌人只会因你的惧怕而强大。”
阿多尼斯不禁怔住了。
结果就趁他这一晃神的空隙,冥王眼明手快地将他又挪回掌心,这个能随时随地都看到他的位置了。
阿多尼斯:“……”
那点刚刚萌芽的感动,就像重归江流的白蛇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他大概永远都捉摸不透冥王的心思了,因为对方简直无可救药。
不像被阳光雨露眷顾的上界般昼夜分明,冥土的上方永远是一片漆黑的。仰卧在温暖的手中,阿多尼斯也记不清哈迪斯究竟迈了多少步,也无从得知这步行的旅途持续了多久。
等时不时交谈几句的他们抵达目的地,许久没真正踏足那里的阿多尼斯顿时一脸惊讶,若不是有许多容光焕发的熟面孔惊喜地向他行礼,这焕然一新的景致已经令他完全认不出来了。
作为冥府至尊的心爱之神的心爱之物,这些来到冥府的新住客们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冥王的庇荫,在其荣光所能照耀的领域,便成了亡者安眠的冥土中唯一真正生机怏然的地方。
“陛下,请问那是什么?”
最让植物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本该似永夜般静谧的上空,竟有一轮璀璨的耀日高悬着徐徐划动,似被雪白的薄绡裹着的黄金,驱走了常年不散的阴霾雾气,毫不吝啬地铺洒着暖融和煦的金辉。
不过仔细一看,它散发出的火光虽然炽热,却不如真正的太阳那样烫灼得咄咄逼人,要减弱许多,倒是足以眷顾这一带广袤的草木了。
“噢。”哈迪斯强忍了没去纠正那生疏的称谓,不以为意道:“那是从阿波罗的马车上拆下来的部件。”
由于冥后曾略带遗憾地感叹,除了世世代代在此地生存的冥府植株,如金穗花、冥石榴和百合一流,不见天日的冥土并不适合来自地界的那些惯了木鱼在阳光雨露中的植物们扎根繁衍。但那些固执地追随信奉的神祗而来的绿之子民们,哪怕受到驱赶,还要强迫自己适应堪称恶劣的环境,也不愿意离开他半步。
他于心不忍,便时不时将神力分与它们一些,好叫它们能熬过最初艰难的时刻,日后逐渐能真正留存下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哈迪斯听的时候不声不响,之后却找了机会亲自潜入了一趟奥林匹斯,借着夜幕女神的遮掩,直截了当地从那连碾过的云朵都会被遗落金屑的带翼马车上卸了偌大的一个车轱辘下来,接着对它施以引导的冥力,再辅以专程引入的斯提克斯河水。
就不知道次日照常去驾车,结果发现一整个右后轮都不翼而飞,根本不可能再带动马车的阿波罗有多诧异,又有多暴跳如雷,足足让人界毫无预兆地迎来持续了小半个月的阴天,不仅挨了神王的训斥,还得自行四下凑齐了材料,又求了脾气恶劣的铸造与火之神赫斯菲托斯,大费周折才将它恢复如常。
“真是麻烦你了。”
见恋人一副无言以对的表情,与想象中的高兴回应相去甚远,哈迪斯一面趁他呆滞的这个好时机把他放在开得最盛的一朵金色向日葵上,一面暗自愉悦地欣赏着这奇异又可爱的美景,顺便困惑地想了想,解释道:“发光的不是阿波罗而是太阳马车,取来一部分倒称不上麻烦。如果是他本体的话,起码需要削掉一条胳膊安置在上空,未免太有碍观瞻了。”
那朵得了这做梦都不曾奢望过的殊荣的向日葵发出了兴奋激动的尖叫声,差点把阿多尼斯的耳膜都震晕,周围的花也羡慕它得要命,争吵不休。阿多尼斯这才注意到哈迪斯新的恶趣味,既感动又哭笑不得:“……不,我想说,这完全不是问题所在。”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阵没有来的剧痛却忽然向头顶袭来。
第四十章
身体对强烈的痛楚本能产生的反应,就算有意去控制都很难做到,更很快是毫无准备的阿多尼斯了。
他下意识地捧住了头,细细地抽着气,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像快被冻僵的白兔一样蜷成了小小的一团,血色迅速从浅玫瑰色的香脂凝成的颊上褪去,伴随着痉挛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哈迪斯的眼底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无措,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极其恐怖。他立刻解除了冥后身上残存的神力,动作流畅地将恢复原身的阿多尼斯揽入怀中。
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无比轻柔地释放着最精细的神力,一边以这最直接的方法隔绝被爱人承受的痛苦,一边试图掰开那死死捂住头部的手,查看造成这异动的来源。
不难注意到罪魁祸首:那朵原本通体雪白、身为他们子嗣的花,不知何时起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深绿色的,只有眼珠大小的果实。
它的表皮泛着奇异的光泽,上头缠绕着神秘的白色条纹,倒是十分饱满。
在冥王神力的阻隔下,阿多尼斯终于缓过气来,重新睁开眼,呈现于眼前的却是一片模糊——方才那刻骨铭心的锐痛叫双眼都盈满了泪。
他不敢随便移开手,只使劲眨了眨眼,把泪水眨掉后,试探着问一脸凝重的哈迪斯:“它到底怎么了?”
哈迪斯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颗模样陌生、气息却依旧熟悉亲密的果子,闻言沉默了会,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我也不知道。”
阿多尼斯愣了愣,不免有些想笑,不过他此时也想到确实不该向哈迪斯征询答案,便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怀抱,俯下腰来,温柔地问那些看起来憋了许多话,却碍于刚刚的意外和冥王猛然间散发出的摄人气势而不敢开口,缩着叶子尽可能挤在一起的向日葵们:“你们知道原因吗?”
那株离他最近的花霎时间把害怕扔到了九霄云外,激动地反复点着沉甸甸的脑袋:“飘散的香雾,天落的甘霖,怀抱着美的王冠而生的伟大杰作,被一切绿灵拥戴的植物神呀,请容许我称呼高贵而美丽的你为殿下。”
阿多尼斯习惯了哈迪斯那种简明扼要的说话方式,忽地听到这么冗长的赞美,顿时有一点不太适应:“……不要紧张,慢慢说。”
这话却起了反效果,让受宠若惊的它越发语无伦次了,直到被身边恨不得代答的同伴推搡拉扯后,才勉强镇定下来:“我不曾有资格与殿下对话,也拿不出能叫殿下取信于我的证物来,但我虽从未见过斯提克斯河,却也知道它是誓言最忠诚的守护者,我愿朝着它的方向说出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阿多尼斯见它这么郑重其事,不禁摸了摸它深黄色的花瓣,带着几分安抚地微笑道:“你是把我看做奥林匹斯山上那位手掷霹雳火的主神了吗?是我有不解之处想向你询问,而非想让它令你感到惧怕和困扰的。你若是知道,便请告诉我,若是不知道,也请坦言告知。”
话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情况不好了。
只见这朵被最崇拜爱慕的神祗触碰了花瓣的向日葵,下一刻就因为幸福过度,在打了个哆嗦后直接昏厥了过去。
阿多尼斯:“……”白费功夫了。
幸亏它的同伴早就等在一旁,见它大意地丢掉了这个机会,争先恐后地凑到植物神身边来,把它们所知道的和猜测的都悉数说了。
果然是头上的花结果才导致的啊。
阿多尼斯试着碰了碰它,尽管被冥力屏蔽了大半和它之间的联系,还是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被触碰的怪异感,以及裹着它的其实是一层非常坚硬的外壳的事实。
哈迪斯是无法听到植物的话语的,在阿多尼斯和那些殷勤地摇头晃脑的向日葵们无声交流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地在一旁看着,直到恋人露出有些为难和纠结的神色了,才走近问:“是它?”
“嗯。”阿多尼斯把得来的信息筛选了一次,想了想说:“开花结果,它会从我身上汲取养分,我想大概除了神力还有些别的吧。”
“别的?”
植物神踌躇地颔首,毕竟他的情况和它们的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索性只把自己肯定的部分说出来:“我不清楚它具体还需要什么,现在也无法跟它沟通了。只是我越感到虚弱难受,就证明它越健康强大,也越能顺利地茁壮成长。”
哈迪斯拧紧了眉,盯着那颗果子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了,语气中则半点没透露出来:“会持续多久?”
阿多尼斯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摇了摇头说:“要看具体情况了。”
马要是被套上嚼头拉着车舆,它能跑多远便取决于搭乘者的份量;船舶只要取起了铁锚,能装载多少货物便取决于水域的深度;橘红的火苗一旦升起,它能燃烧多久,火势又将蔓延多广,便取决于脚下不起眼的干柴。
能结出最强壮的果实的枝多将枯萎,就如他的生母一样,以凡人的躯体化成的没药树之身诞下自行凝结出神格的他,付出的便是身爆神殒的极惨代价。
“既然这样。”
哈迪斯以冷静异常的口吻起了个话头,不待阿多尼斯反应过来就骤然出手,毫不留情把叫他痛苦不堪的果实给摘下来了。
这样残酷又果决的手段完全与他平日里对它表现出的重视和疼爱大相径庭,饶是一向淡然自处如阿多尼斯,也震惊得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在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向自己头顶伸出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防备,也由于暂时失去了痛觉,使得他错过了制止哈迪斯行动的最好时机。甚至在发现被对方捏在手里的是那颗重要的绿色果子的时候,脑海也几乎是一片空白的,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哈迪斯毫不犹豫地把它吞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多尼斯怔怔地问着。连他自己都颇感意外的是,对冥王刚刚采取的举动,他竟然是惊更大于怒:“我以为你才是最重视他的。”
“它需要养分的话,我会给它。”从阿多尼斯的角度看,那双墨绿色的瞳仁依然深邃,却透着洞悉一切的冷漠,即便刚做出了近似于扼杀掉自己子嗣的惊人之举,也依然平静到近乎残酷。
哈迪斯不带一丝感情地缓缓摩挲着那因果实被摘取而迅速枯萎变黄的植株,慢慢地补充道:“如果它连向我要求都做不到,只懂得通过令你痛苦的方式来不断向你索取的话,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在确定它是叫心爱的冥后痛苦的元凶时,哈迪斯想也不想地就要将它从阿多尼斯身上剥离开,而新的安置地点和抚育方法,倒纯粹是临时起意。
既然以同样的生吞方式进入其父宙斯的腹中的雅典娜,都能做到让想借此扼杀她的存在的神王头颅之中从容跳出,并且实力强横地掌握了智慧与战争之力,一跃成主神之一,那得到自己纵容的绿果也不该会被吞噬或干萎才对。
于是,尽管对这方面冥王没有一星半点的相关经验,被寄以厚望的它自被吞下后还只会呆在一处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却仍旧有着非比寻常的信心。
并不知道他其实半点把握也无,纯粹是由于对他已经抱有全然信任,又蓦地落得轻松的阿多尼斯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说法,而且开始盯着黑袍裹着的腹部的位置看个不停,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这里也会跟着变大吗?”
哈迪斯瘫着脸:“……不会。”
第四十一章
既无需担心种子会对植物神的神格造成损害,又可以随时随地监察它的状况,在做出这举动时虽然欠缺了些考虑,结果仍是叫哈迪斯满意的。
更让表面上忙于处理公务的冥王陛下内心愉快且乐见其成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多尼斯有意无意地开始围着他转了。
这促使他向已经逐渐生出意识来的果实,下了道彻头彻尾是不可理喻的命令:最大程度地延缓出来的时间。
果子:“……”
于是它自生出灵智后,不得不真正绞尽脑汁思考的第一个难题,就成了要怎样去不着痕迹地违抗这道指示了。
只是它的诸多腹诽显然是瞒不过以强大神力将其裹缠的父神的,在发现它打算阳奉阴违后,哈迪斯冷酷无情地限制了它每日能获取的冥力,强行降低了发育的速度,令其叫苦不迭。
不仅如此,他还厚颜无耻——至少在果子眼中是这样的——地哄骗了温柔美丽的母神,令他对‘唯有枕在腿上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一事信以为真。实际上,不过是在对方最贴近他的时候才暗自撤去屏蔽的神力罢了。
阿多尼斯对这些小伎俩一无所知,只单纯为它一日日中的成长惊喜不已,也使得这样的亲昵举止很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相处模式之中,直到一个多月后,哈迪斯忽然建议去人界一趟。
阿多尼斯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奥林匹斯那边又……?”
哈迪斯否认了:“只是带你散心。”
阿多尼斯眨了眨眼,毫不掩饰对这个答案的意外之情:“我并不觉得烦闷,况且你事务繁多,又有地母盖亚或许意图不明,算不上是个出行的好时机吧?”
这倒不是完全的实话。他固然想去,可一旦考虑到哈迪斯的立场、喜好和忙碌程度,这样的要求就不可能说得出口了。
毕竟冥王的性格可是众所周知的孤僻,长期深居简出,除非必要是极少离开冥府地界的,可即便是他偏安一隅的现状,神王也始终无法对实力强横又极具威仪的兄长放下忌惮之心。
“不会。”哈迪斯瘫着脸,一手轻轻地卷着阿多尼斯垂于耳侧的一缕发丝,眼底渐渐染上了温暖的色彩:“不分开就不会有危险,事务也处理完了。”
只要不是长时间离开,凭双子神的能力也足够应付了。
而最能兴风作浪的奥林匹克诸神,近日也意识到了战争与破坏之神失踪的时日未免太长了些,正为该委任谁去调查争吵不休,令上一个计划刚夭折不久的雷霆之杖的主人万分头疼,无暇再针对冥府做任何盘算。
尽管知道事情不是他所轻描淡写的那般简单,但既然是他所作出的决定,阿多尼斯微微一笑:“那就走吧。”
冥王虽偶尔也在人界行走,却从不在意周边的风光景致,因而对值得一去的场所也毫无了解。但他是绝不乐意在顺从地偎依在自己怀中的冥后面前暴露这一点的,便随意选择了一处落点,不巧的是,他们恰恰就出现在恢弘的特尔斐太阳神庙附近。
哈迪斯:“……”
“神殿。”阿多尼斯还是初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建筑物,尤其供奉的神祗还是他谈得上熟悉的阿波罗,不禁升起了浓厚的兴趣,任装作若无其事的哈迪斯牵着他,在守在门外的卫兵的呆滞目光中步入神坛。
哈迪斯认为带恋人出来游玩没有隐匿身形的必要,阿多尼斯又从不认为自己容貌出众,根本不知道本来只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这对气势惊人的来人的神职者们,顿时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