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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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谈艺录-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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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它使我 们久久 不会忘记吟唱 的是个高乔人 ;它有大量 的取自牧民生 活的比 喻;但是在一个著名的章节里,作者忘了刻意追求地方色彩,用了普 通的西 班牙文 ,他谈 的不是本地的 题材 ,而是 抽象的大题目 ,是时 间、空间、海洋、夜晚。我指的是第二部分结尾时马丁 菲耶罗》里可以找到前人
菲耶罗和黑
人的对话。似乎埃尔南德斯本人也想指出高乔诗歌和高乔人的真正的 诗歌之间的区别。当菲耶罗和黑人两个高乔人开始吟唱时,他们把高 乔的做作抛在脑后,讨论哲学问题了。我听郊区民间诗人吟唱时也证 实了这 一点 ;他们不 用郊区俚语 ,试图用标准 的语言表达 。当然不 成,但他们的用意是使诗歌成为崇高的、不一般的东西,可以脸带笑 容地说出来的东西。 认为阿根廷诗歌必须具有大量阿根廷特点和阿根廷地方色彩,是 错误的观点。如果我们要问,《马丁
菲耶罗》和恩里克
班奇斯的
《陶瓮》里的十四行诗两者之间,哪一个更有阿根廷特色,说前者更 有特色是毫无理由的。人们会说,班奇斯的《陶瓮》里没有阿根廷的 景色、地形、植物、动物;然而《陶瓮》里有别的阿根廷情况。 我记得《陶瓮》里有些诗句,一看就使人不能说这本书是纯阿根 廷的;诗句说:“……太阳在房 堕入情网。 ”
和窗口闪耀。夜
仿佛在说它们
“太阳在房顶和窗口闪耀”似乎免不了指摘。恩里克
班奇斯是
在布宜 诺斯艾利斯写 这些诗句的 ,而在布宜诺 斯艾利斯郊区 没有房 顶,只有屋顶平台;“夜莺仿佛在说它们堕入情网”;夜莺与其说是现 实生活中的鸟,不如说是文学中的、希腊和日耳曼传统中的东西。然 而我要说,在这些常规形象的运用上,在那些违反常规的房顶和夜莺 上,当然没有阿根廷的建筑和鸟类,但是有阿根廷的腼腆和暗示;班 奇斯在抒发压在他心头的巨大痛苦时,在谈到那个抛弃了他、只给他 留下一 片空虚的女人 时 ,他运用了 房顶和夜莺 之类的外来的 常规形 象,这种特定环境是意味深长的:它透露了阿根廷人的腼腆、怀疑、 欲言又止,很难和盘托出我们的隐衷。 此外,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说,认为文学应该由产生国的特点所 确定这一概念是比较新的;认为作家应该寻找他们各自国家的题材也 是专断的新概念。远的且不说,如果有谁由于拉辛①寻求了希腊和罗 马的题材而否认他法兰西诗人的称号,我相信拉辛一定会啼笑皆非。 如果有谁试图把莎士比亚限制在英格兰题材里,说他作为英格兰人无 权写斯 堪的纳维亚题 材的《哈姆雷 特》 ,或者 苏格兰题材的 《麦克 白》,他会大吃一惊的。阿根廷人对地方色彩的崇拜是欧洲的一种新 思潮,其实民族主义者应当把它作为外来物予以排斥。 前不久,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论断,说是真正土生土长的东西 往往不需要,也可以不需要地方色彩;这是吉本在他的《罗马帝国衰 亡史》里说的。吉本指出,在那本完完全全是阿拉伯的书里,也就是 《古兰经》里,没有提到过骆驼;我认为如果有人怀疑《古兰经》的 真实性,正由于书中没有骆驼,就可以证实它是阿拉伯的。《古兰经》 是穆罕默德写的,穆罕默德作为阿拉伯人没有理由不知道骆驼是阿拉 伯特有的动物:对他来说,骆驼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没有加以
①拉辛(
,法国悲剧诗人,法兰西文学院院士。代表作有《安德罗玛克》、
《菲德拉》、《爱丝苔尔》等,大多取材于古代希腊、罗马,文笔优美和谐。
突出的理由;相反的是,一个伪造者、旅游者、阿拉伯民族主义者首 先要做的是在每一页大谈骆驼和骆驼队;但作为阿拉伯人的穆罕默德 却处之泰然;他知道即使没有骆驼,他还是阿拉伯人。我觉得我们阿 根廷人也能像穆罕默德一样,我们可以相信,即使不渲染地方色彩, 我们也能是阿根廷人。 请允许我在这里吐露一个秘密,一个小小的秘密。多年来,在一 些现在幸好已被遗忘的书里,我试图写出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郊的特色 和实质;我自然用了许多当地的词汇,少不了青皮光棍、米隆加、干 打垒之类的词儿,就这样写了一些给人印象淡薄、已被遗忘的书;后 来,也就是一年前吧,我写了一篇名叫《死亡与指南针》的故事,讲 的是梦魇,其中有因梦魇的恐怖而扭曲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物;我 想到哥伦布大道,在故事里把它叫做土伦路,我想到阿德罗格的别墅 区,把它叫做特里斯特勒罗伊;这篇故事发表后,朋友们对我说他们 终于在我写的东西里找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特色。正由于我不打算 寻求那种特色,由于我放弃了梦想,经过这许多年之后,我才找到了 以前没有找到的东西。 现在我想谈谈一部民族主义者经常提起的确为杰出的作品。我指 的是里卡多 《堂塞贡多
吉拉尔德斯的《堂塞贡多
松勃拉》。民族主义者说,
松勃拉》是民族作品的典型 ;然而我们把《堂塞贡多 松勃拉》里大量的隐喻同乡村口语毫不
松勃拉》和具有高乔传统的作品加以比较时,我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它 们之间的差别。《堂塞贡多 相干,却同蒙马特尔 现代文艺界人士聚会上用的隐喻相似。至于故 事情节,显然受到吉卜林的《吉姆》的影响,《吉姆》的地理背景是 印度,它的创作则是受到密西西比河的史诗作品,马克 克贝利 吐温的《哈 芬恩历险记》的影响。我说这番话时,绝无贬低《堂塞贡多
松勃拉》价值的意思;相反的是,我想强调说我们能有那部作品全
①蒙马特尔 ,法国巴黎北部的地区 ,坐落在小山冈上。
靠吉拉尔德斯回忆起当时法国沙龙里谈的诗歌技巧和他多年前看过的
吉卜林的作品;也就是说,吉卜林、马克
吐温和法国诗人们的隐喻
对于这本阿根廷的书是不可少的,我重复一遍,对于这本书虽然接受 了影响仍不失为地地道道的阿根廷的书是必不可少的。 我还想指出一个矛盾:民族主义者貌似尊重阿根廷头脑的能力, 但要把这种头脑的诗歌创作限制在一些贫乏的地方题材之内,仿佛我 们阿根廷人只会谈郊区、庄园,不会谈宇宙。 现在 来谈谈 另一种解 答 。人 们说阿 根廷作 家应该利 用另一 种传 统,那就是西班牙文学。这第二个建议当然比第一个宽松一些,但也 容易使我们受到限制;有许多可以反对的理由,只讲两点就够了。首 先,阿根廷的历史可以确切地说是一部要求摆脱西班牙、有意疏远西 班牙的历史。其次,阿根廷对西班牙文学的喜爱(我个人就有),往 往是培养出来的;我常常向没有特殊文学修养的人推荐法国和英国作 品,这些书毫不费劲就受到喜爱。相反的是,当我向朋友推荐西班牙 书籍的时候,我发现如果不经过特殊的学习这些书很难得到喜爱;因 此,我认为有些优秀的阿根廷作家笔法同西班牙作家相仿,并不说明 继承的才能,而是证实阿根廷人的多才多艺。 现在我来谈谈关于阿根廷作家和传统的第三种意见,那是我最近 看到的,曾使我感到大为惊讶。那种意见认为我们阿根廷人同过去脱 离了关系;我们和欧洲之间的连续似乎出现了间断。按照这种奇怪的 看法,我们阿根廷人仿佛处于混沌初开的时期;寻求欧洲题材和方法 是幻想,是错误;我们应该懂得我们实质上是孤立的,不能同欧洲人 平起平坐。 我认为这种意见是没有根据的。但不少人接受了,因为宣告我们 的孤独、失落和原始状态就同存在主义一样有其悲怆的魅力。许多人 之所以能接受这个意见,是因为一旦接受之后,自己就觉得孤独、落 寞,能博得别人关心。但我注意到,我们的国家正由于年轻,有一种 强烈的时间感。欧洲发生的一切,最近几年中欧洲的风云变幻,在这
里都产生了深远的回响。西班牙内战时期,有人支持佛朗哥,有人拥 护共和;有人支持纳粹,有人支持协约国,这一事实往往导致了极其 严重的冲突和疏远。如果说我们同欧洲脱离了关系,这种情况就不至 于发生。至于阿根廷历史,我相信我们人人都有深刻感受;这很自 然,因为由于年代和血缘,阿根廷历史离我们很近;人物、内战的战 役、独立战争,在时间和家族传统上都离我们很近。 那么,阿根廷传统是什么呢?我认为我们很容易回答,这是一个 不成问题的问题。我认为整个西方文化就是我们的传统,我们比这一 个或那一个西方国家的人民更有权利继承这一传统。我想起美国社会 学家索尔斯坦
凡勃伦 的一篇文章,讨论了犹太人在西方文化中的
杰出地位。他问这种杰出地位是不是可以假设为犹太人天生的优越 性,他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说犹太人在西方文化中出类拔萃,是 因为他们参预了这种文化的活动,但同时又不因特殊的偏爱而感到这 种 文化 的束 缚;因此 ”凡 勃伦 说,犹太 人 比非 犹太 的 欧洲 人更 易 “ , “ 于在西方文化中创新 这句话也适用于爱尔兰人在英国文化中的地 位。说起爱尔兰人,我们没有理由假设不列颠文学和哲学中爱尔兰人 比比皆是的现象是由于种族杰出,因为许多杰出的爱尔兰人(萧伯 纳、贝克莱、斯威夫特)是英格兰人的后裔,是有凯尔特血统的人; 但是他们只要觉得自己是爱尔兰人,有所不同,就足以在英国文化中 创新。我认为我们阿根廷人,南美洲人,所处情况相似;能够处理一 切欧洲题材,能够洒脱地、不带迷信地处理一切欧洲题材,从而达 到,事实上也达到很好的效果。 这并不是说阿根廷的试验是全部成功的;我认为传统和阿根廷特 色的问题仅仅是永恒的决定论的一种当代的短暂的形式。如果我要用 一只手摸桌子,问自己用左手还是右手去摸;然后用右手摸了,决定
① 索 尔 斯 坦 凡勃伦( ,美国社会学家,作家。主要作品有《有闲阶级的 理论》、《既得利益和工艺国家》等,对美国社会和经济体制作了尖锐批评。
论者就会说,我不可能采取别的方式,在此之前的全部宇宙史已经决 定了我要用右手去摸,如果用左手就成了奇迹。但是,假如我用左手 去摸,他们也会说同样的话:我注定要用那只手去摸。文学题材和方 法情况也如此。阿根廷作家出色地所做的一切都属于阿根廷传统,正 如由于乔叟和莎士比亚,处理意大利题材已成为英国的传统。 我还认为,前面所作的有关文学创作目的的探讨,都基于意图和 动机起重要作用的这一错误假设。以吉卜林为例:吉卜林一生为特定 的政治理想而写作,想使自己的作品成为宣传的工具,但是他晚年不 得不承认,作家作品的真正实质往往是作家自己不知道的;他还援引 了斯威夫特的例子,斯威夫特写作《格利佛游记》时的意图是抨击人 类社会的不公,却留下了一本儿童读物。柏拉图说过,诗人是神的抄 写员,神仿佛是使一连串铁指环感应磁力的磁石,感应了诗人使他们 背离原来的意愿和动机。 因此,我要重复说我们不应该害怕,我们应该把宇宙看做我们的 遗产;任何题材都可以尝试,不能因为自己是阿根廷人而囿于阿根廷 特色:因为作为阿根廷人是预先注定的,在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 我们总是阿根廷人,另一种可能是作为阿根廷人只是做作,是一个假 面具。 我相信如果我们抛弃那个名为艺术创作的自我的梦想,我们就能 成为真正的阿根廷人,又是过得去的好作家。 王永年译


历史学家斯诺里
斯图鲁松在他复杂的一生里做了很多事情,其
中一件就是在
世纪初编写了一部冰岛诗歌传统修辞手段的生僻词
典,里面可以看到例如以仇恨的海鸥、血的游隼、血淋淋的天鹅或红 天鹅表示乌鸦,鲸鱼之顶或岛屿之链表示海,牙齿的家就是嘴。这些 被他交织在诗中的隐喻起到(或起到了)一种愉快的意外效果,然后 我们就感觉到已经没有为它做解释的激情了,并且认为它们费解而又 徒劳。我发现象征主义和马里诺①诗派的修辞格已遇到了同样的 情况。 克罗齐可以指责 造新隐喻的目的都 世纪的诗人和巴罗克演说家们“内心冷酷” ( 近乎 荒唐 )我怀 疑卢 戈内 。 和“不太聪明的聪明”。在斯诺里收集的婉词里,我看到任何企图制 斯或波德莱尔失败的程度并不比冰岛宫廷诗人低。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第三卷里认为所有隐喻都产生于两个不 同事物之间共同之处的直觉。梅德尔顿 默里要求相同应该是切实 的, 而在此之前, 这一点还一直没有被注意到 (《意识的国度》, 第二 卷第四十页)。正如所见,亚里士多德把隐喻建立在事物的基础上, 而不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斯诺里保存的比喻是(或看来是)不感 受等同,而只是把单词结合在一起的思维过程结果。有些东西可以留
①马里诺( 盛行一时的诗风。
意大利诗人,长诗《阿多尼斯》情节曲折,词藻华丽,形成
下些印象(红天鹅,血的游隼),不过它们什么也没有表露或传导出 来。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们是纯粹为说而说,就像一块玻璃或一 只银戒指那样单纯和单独。同时,语言学者里科弗朗特称赫拉克勒 斯①为三夜之狮,因为他被宙斯生产的过程持续了三个夜晚。除了注 释家们的表述外,这个句子还是值得记忆的,不过它并没有发挥亚里 士多德要求的作用。 在《易经》里,宇宙的名称之一就是“万人” 。大概三十年前, 我们这一代曾惊奇那些诗人们竟然忽视了本来可以实现的许多组合 词,而且仅怪癖地局限于少数几个著名词组:星星和眼睛,女人和 花,时间和水,老迈和黄昏,睡梦和死亡。经过这番说明和剥离,这 些词组就显得完全无足轻重了,不过我们先看几个具体的例子。 在《旧约全书》里可以看到 (《列王纪上》, 第二章第十节) “大 : 卫与他列祖同睡,葬在大卫城。”多瑙河的船员们在遇到水上灾难, 船下沉时常常祈祷:我睡觉了,然后我还要划桨 。荷马在《伊利亚 特》里谈到了死神的兄弟伊普诺斯。莱辛说,关于这种兄弟之情,有 几个殡仪碑为证。威廉
克莱姆说它是死亡的猴子,他这样写道:死
亡是第一个宁静之夜。在此之前,海涅也写道:死亡是清凉的黑夜, 生是闷热白昼……维尼⑤称死亡为大地之梦。《布鲁斯》里称死亡为 老吊床扶手椅 ,这是最后的黑色之梦,最后的午睡。叔本华在他的 著作里重复了死亡 睡梦的方程式,这里我只需抄录几行足矣:所谓
①据希腊神话,赫拉克勒斯的母亲阿尔克墨涅临产时,他的生父宙斯决定这一天降生 的英雄将成为威力无边的统治者。赫拉出于妒忌,使用法术,推迟了赫拉克勒斯出生的时 间。 ②我认为“三翅鹰”也一样,是波斯文学里面的一种隐喻称呼(布朗:《波斯文学史》, 原注 第三卷第两百六十二页)。 原文为: ④腓尼基船员也有最后祈祷的习惯:“卡塔戈的圣母,我归还船桨。”根据公元前 纪的钱币判断,我们应该把西顿理解为卡塔戈圣母。 原注 ⑤维尼( ,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原文为英文。

睡梦是对个人而言,是为死亡而言(《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 篇第四十一节)。大概读者还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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