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而泣握紧他无力手臂,用手帕替他拭泪,口中泣道:“哥哥,你不认得小妹耶?小妹便是鸿渐灵呀……”说罢又嘤嘤哭将起来。
江夜哭罢许久,泪眼已朦胧,这才敢抬头望,却见父亲正立于殿前与帝上回话,殿旁还有一圈亲眷哀哀哭泣,正是他姨娘庶兄弟姊妹。
江夜恍惚怔笑,欲以头抢地,他不敢置信,这竟是真的?不在梦中?
鸿夫人见儿子犹不敢轻信,心中不忍,眼中泪涌如血,泣道:“当日助我儿逃出府,我等皆被收押,揣度为奸人所害,必有一死。却不想一月后,皇上下旨说可饶性命,只有一条:不得离宫。虽不解圣意,亦也不敢违抗,便隐姓埋名,举家尽藏于皇宫别院。”
江夜豁然开朗,却倏然瞪眼,竟是如此。那自己………为何……飘零这般多年?
鸿夫人见儿子露出忧痛表情,便又急道:“你爹知皇上此举必有大计,不敢申冤妄求复职,只求允人寻你归家。不想,皇上一口答应。老爷思量许久,才敢言声,说与我听,道此计只在你也。皇上只是要你做饵,却不知为何。”
江夜顿时心惊,这是为何?他十四离家,今将弱冠,五年光阴,兜兜转转,却又回到皇帝面前,却是为何?
难道……以他为饵,欲捕之人,业已上钩?
江夜心中惊惶不定,即时便想说与公子听,这等奇事,为何竟会现于他身上?五朝春秋,他如何度过的?那一年朝不保夕的追杀,到底是真还是假?做戏或是真实?
江夜推知,帝上欲捕之人,当是害他零落数年,乃朝中奸佞小人也。便急急问道:“可已抓住那人及其党羽?”
鸿夫人一忖,道:“似听老爷说,已打入天牢。”
江夜又惑问,“为何独以我为饵?我与那乱臣可有渊源?”
鸿母摇头道:“不知。”却又见儿子此般俊秀模样,面色虽有愁绪,却身体康健,便泣问:“数年之内如何过活耶?”
江夜忽脸沾红晕,将欲说有幸得一公子照拂,未曾受苦,却又听洪公公尖声叫道:“圣上有令,带人犯上殿。”
江夜闻言心有惴惴,不安如揣活兔。他猜测此人犯应是奸佞,圣上特提人犯于殿,当堂对质,以定其罪,还他鸿家荣耀。
远远地望见,俩太监担着那人上殿。看不清面目,江夜却也明白,定是不堪刑法,奄奄一息了罢。
及至近了,江夜得见清明,那人果如他猜测一般,浑身染血,面目惨然灰败,双臂无力下垂,一副将死之态。
江夜人生不及二十载,如此情景已不幸得见两回,一是匪寇劫略,重打成伤,二是天牢死囚,严刑酷法。招招皆催命,次次皆断魂,江夜颓然倒地,目露哀凄,悲哭如失祜之兽,呜咽难言,他只是未曾想过,为何那将死人,竟是同一人。
“公子——!”
江夜已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乃帝皇大殿,他目中只那一人。那人言“我必平安早归矣,娘子勿念。”那人书信来报,恰身在江南转徙。那人言待他及第,定然上京与他相会。
那人,却为何鲜血淋漓,了无生色,躺于殿中?
江夜挣扎起身,将欲奔将过去,却又闻太监喝道:“此子假借状元郎之名讳,招摇撞骗,请状元郎指认,即刻就斩于午门。”
江夜目光破碎,摇曳如风中残烛,深深吸气,敛尽悲痛,附惟跪地,诚心静意道:“此事皆是罪臣之过,罪臣微末身躯,有幸得公子照拂,却贪心不足,欲凭戴罪之身,上殿陈词,以求圣上明鉴我鸿氏一族赤胆忠心。思量之下,便心生恶意,私自窃得他通牒文书,入京赴考。朝朝盼今日,今日得见吾皇……却于殿上得见爹娘。罪臣德行不端,不堪状元名号,但求圣上收回……便放过他罢。”
江夜不敢抬头,他目光惧痛悲凄,有目皆知。他只能瞥清于公子之瓜葛,不得过从甚密,以免落人口舌,言他包庇罪人。
然,天意如此,并不放过他。皇帝垂老,龙音口喻却似恢恢法网,将他团团困住,圣言曰:“闻说你与他有断袖之情,不伦之恋。此子若尚存,有辱状元郎风采,沾污当世大儒鸿家之门楣。朕料你定是感其恩情,才与之苟且,今便赐恩,不祸其家族,然此子罪无可恕,便当堂杖毙罢。”
“不!”江夜泪流成河,嗔目而视,猛然抬头对皇帝怒吼。
家眷皆惊惶,纷纷跪地,言江夜年幼无知,不知朝堂规矩,请圣上宽恕则个。
皇帝老脸旁滑过一丝笑意,无人知他心中运筹。
江夜忽想到天牢的奸佞,便又重振意气,向皇帝求道:“江夜十四岁零落江湖市野,十五岁连遭追杀,终日惶恐,不敢稍有懈怠,有幸逃脱追捕,却不幸堕入青楼楚馆……今已十九,却才和父母相见。乞愿皇上怜江夜以身为饵,共计六载,助皇上抓获奸人,虽无功劳,却有苦劳,垦求圣上体恤,遗我恩惠,饶过他罢。”
皇帝却猝然大笑起来,他道:“你如何得知,以你为饵,便为引□□人?”
“江夜愚钝,暗自揣度罢了。”江夜垂目。
皇帝目中锐光扫过颤抖的江夜,深深粘于担架上那人,口中悠悠叹道:“这一日,朕已盼了二十年。”
江夜倏然心惊,却又急急凝神思索,策将安出?
“你以身为饵,非是六载,实是二十。”皇帝又轻叹,似自言自语一般。
江夜不禁抬目直视龙位上皇帝,忽如天旋地转,蓦地不识这殿堂。他人生不过二十载,竟是生来便为饵,以待那人么?
却为何至今未曾相见?或是,相见却已分离?
“二十年前,国师观星占卜,禀报于我。有一人将夺我帝位,其方位东南,顶有五彩祥云,体附真龙之气。”
江夜蓦地睁大眼睛,他曾听过这十二字!公子遭匪寇劫略,便是因为匪首听一相师妄言,道公子“头顶五彩祥云,体附真龙之气”,这才欲妻女与他,妄想来日小女登后位,他做天子丈人。
这等妄言,竟是真的么?
既如此,那奸人……
“朕怫然大怒,国师又慰朕言,此子命格有异,与朝中大儒鸿家,新生之幼子有宿世牵绊,朕便静待十四年,犹未见你与何人过从甚密。朕已垂老,坐下龙位不稳,急欲将之击杀,再立太子,免将来不幸王朝翻覆,无辜太子首当其冲。便巧用一计,将你逐出森严门庭,自去江湖市井飘荡,或将早日寻得那人。以你为饵,着人追杀,亦着人保护,以期那人早日救你于水火之中。”
是了,便是那一日,公子挑起他面上巾纱,在他唇边一吻,嬉笑道:“这可算得天作的姻缘,小美人儿今且随本少爷去了罢。”
却原来,自降生于世至今二十载,他便只待一人。
那人,容颜俊美,慷慨豪迈,心有壮志,本当在江湖逍遥,本当坐拥美人娇妾,本当经略天下。
如今,却为他所惑,落入法网,命不久矣。
却原来,他宿世之爱,便是那所谓奸人,阳安。
江夜回首往昔,竟是此刻才知,一切皆是戏。
都道戏如人生,却不知人生若真是戏,该何等悲哀!
“其后,你巧诈逃脱眼线,朕便无法再知你踪迹,亦不知你竟早与那反贼相勾连。国师再算一卦,言数年后,你将赴京赶考,朕于是每岁皆于贡院暗中相面,今岁终再见你。未曾召见于你,只一面却认出,你道这是为何?咳咳……咳……”
皇帝已病弱之身,不堪消耗,洪公公欲代为之言,急白了头发。
江夜却似看戏一般,已失却了心神,木木木怔怔听闻而已。
“朕着人捉拿阳安其人,于时此子已在城门口,交罢通牒便为我所获。暗卫私自探得,你与他同宿一室,时以官人娘子相称,却有断袖之情。应了国师之言,此子与你有宿世羁绊,必是反贼无疑。”
“二十载!朕深忧二十载,终是寻得了这人,朕心大慰,反臣羽翼未丰,正当屠戮。念你与他五年情分,便自己动手,送他上路罢。朕还你娇妻美妾,还你状元雅名,还你鸿家门楣……”
☆、第十二章 一梦三千年
江夜全然明白了,却又似一无所知,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为何他所爱之人,竟有如此身世。
帝上所言字字凿凿如石刻,他的公子将被处死,以他之手。这情景何其相似,便似当日,他含泪与爹娘弟妹死别,亦是痛彻心扉,情真意切。
却不知他们不过是帝皇手中的玩偶,那龙位上之人操持线绳,台下一干戏子便引颈待命,随线而生,而死,而悲欢,而离合,他哭得真切,却不知那人早已料定他们将于数年后重逢。
如今公子将被处死,是否待他伤心决断后,又将有人嬉笑说与他听,那不过是做戏,当不得真?
恍惚间,他似看见台下有无数观众,他们欢呼呐喊,抛银销金,请他再演一回。身在其中,如坠迷雾,他不知自己在这戏里,到底饰演谁人角色,不知帝上的话本后是否还有更深意图,也不知阳定是否只是如他所说,只是个富农之子罢了。他没有鸿家这般背景,不会只是配合演戏,暂时隐匿身影,稍作退场再卷土重来,而是不幸,今日便要成为帝上手中被废弃的棋子儿……
江夜脑中如万蚁同噬,痛得他满地翻滚,他似被深藏于一个又一个蛛网之中,有太多太多不知,自以为解得真意,转瞬却又为重重迷雾所误。
兜兜转转,无有尽头。
倦了。
他不愿再前行探索那谜团,家族已经沉冤昭雪,这状元郎的意义也只在于此。娇妻美妾,功名厚禄,皆非他所好。而他的公子,他的阳定,他思念多时的官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这有辱门楣的人,便和他一起以死谢罪罢。
江夜慢慢爬将靠近,无人再行阻拦,众人皆屏息注目,心中思量他会如何对那垂死之人。恐怕只需轻勒于脖颈,不费吹灰之力,那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了罢。
皇帝瞪大双目,不敢错过分毫,无人敢视其面目,是以不知此刻他惶恐若何。
暗卫悉数潜于殿中,各自埋没,只待江夜动手,哪怕仅有一丝杀意,亦将不问分毫,被立斩于刀下。
虽有万全之计,可护那人秋毫,皇帝犹不敢放心,颤巍巍扶着洪公公,移步相近,目光灼灼,直视那二十年未曾相见之人,眸中龙光晶莹,不觉老泪纵横。
只见江夜轻轻附身,一手紧握那人余温尚存的手,一手轻柔爱怜地抚摸他的脸,眼中泪滴如雨,他软款泣道:“官人,娘子今且唤你这最后一回。娘子将同你一道,不赴巫山赴黄泉,不翻云雨翻死生。奈何今日才得偿所见,却要速速共死,只恨你不能睁眼看我一回……便如此,我却是不怨的,可幸终是同你一道的。阴曹地府,奈何桥边,你且等等我,记得那句话,春江花月夜……我名江夜。”
直至最后,阳定亦未曾睁眼。
江夜不去想为何五彩祥云,真龙之气竟不护他左右,他似困乏大漠之行客,心神俱裂,只求一死。
生前未与公子约约,死后亦不能同衾。既有宿世姻缘,便来生相约罢,此刻能共死,亦是幸事。
江夜拔下束发簪子,奋力划破手腕,任鲜血奔涌。既至头晕目眩,鲜血成潭,料想生时无多,才回头望了一眼啼哭的亲眷,慰然微微笑。他江夜不知与公子与父母,同谁共生。却清醒明白,他能苟活于世,为父母报仇雪恨,却不堪残喘于往后,茕茕凭吊与公子之情意。
“渐生有愧,还望来生,生为孝子,以全父母恩德。儿,去了……”
无力倒在公子身畔,江夜举起染血的簪子,移将而下,触到公子颈间肌肤的一瞬间,已觉气力全无,心神俱废。一时惧上心头,唯恐他将先行一步,不能带走他的官人。模模糊糊晕厥之间,却恍惚听到帝上急急喝令:
“保护太子——”
梦中尽是光怪陆离,残断不全。江夜睡不安分,不自觉猛摇头,似焦躁似大怒,微咸的汗液与泪水齐流,口中呜咽渐渐清晰,他不住哭喊:“不不不不……”
猛地摆脱梦魇,睁开眼来,却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世界。
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面前是一白衣道人,胡须青丝尽雪白,长长拖曳,见他醒来,便笑问道:“小江夜,可有梦见些奇异境况?”
江夜神智渐明,便挣扎着要下床,然全身无力,不良于行,又跌回床上。老道人一见他这模样,又笑又叹:“还是这般急躁。你且稍待片刻——”
江夜眸中清水不自觉溢出眼眶,滴滴摇落,他费力开口,游丝般声音细若蚊蚋:“……他如何?”
“太子正与皇上回话,未曾有恙。”道师笑言,手中不住把玩他那雪白胡须。
“太子?”
江夜不禁又头痛欲裂,无论是身在梦中,抑或在这现世,他皆失去了归属。这二十年所历之一切,他自以为所了解之一切,一夕之间,如露逢阳,尽数消亡,不留半分印记。
梦中,他自小便与一人相伴,莫说皇宫郊外,便是青楼赌馆,各处皆有他们足迹。那人长他三岁,身份尊贵无比,每与他相交,却似寻常哥哥一般,待他亲之切之,情意真重。
江夜凝思苦想,今生十四年官家子弟锦绣生活,他却从未在记忆中见过那人,梦中虽未得见真颜,却知他身份——皇后嫡子,龙兴太子。
道师见他皱眉,便笑道:“曾有一人,向老道允誓:‘愿保全江夜一世荣德,保全江家一世门楣,孤愿捐弃此生,刀山火海,再所不惜’。你可有些许记忆?”
江夜如遭雷击,只是摇头哭喊,“不不不……”这便是梦中最后残片,那人身着四爪蟒袍,跪在殿前,虔诚笃定,一字一句,声声道来,所言皆是保全江家,却以自身为价,捐弃性命。
“小江夜,可还记得‘一魂一魄’?,老道曾抽他一魂一魄,今日你二人才得以相见。然,太子龙魂已残,不堪再复也!”老道手抚白须,兀自嗟叹。
殿中烛光畅亮,亮若月辉,江夜怔怔不言,似犹在梦中。
老道又叹:“你且再想想清楚罢,太子不时便要来寻你。”说罢,不待江夜言声,便挥手自他面上拂过,迷惑不解之人瞬时便滑入梦中。
老道慈爱笑罢,挥手自兹去。
一梦,便是三千光阴。
寰帝十一年。
皇后已仙逝,龙兴太子时年八岁,智慧聪颖,才学风度无人能比,颇得皇帝宠爱。
学堂内,不时传来孩童呜呜委屈哭泣声,却是江夜正在挨戒尺。一下一下,打在那柔软小手之上,十指连心,年仅五岁的娇娇公子,不住大哭。
龙兴太子正襟危坐于首排,见那小人儿又怯生生,伸出小手,替二皇子挨罚,眼泪儿将坠未坠,明明已是惶恐不住,亦不敢收回。
太子不忍,心中痛恨这伴读代罚之规定。
小江夜出自书香之家,虽年龄尚小,教养功课得其儒父指点,从不曾有错处。唯独那二皇子,顽劣不堪,十三岁年纪,正是少年狷狂时。心中思想有异,偏爱故作错处,令这小人儿带他受过,爱听他呜咽哭泣之声。
“啪、啪、啪……”夫子戒尺仍在落下,龙兴太子却忽的怫然大怒,立起身来,怒视那幸灾乐祸嗬嗬大笑之人。
噔时满堂震动,起身跪拜。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子于这众人,亦是君臣。
“二哥,世人皆言,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为何数次无端折腾于他?”龙兴太子虽不及他身高,然此时一立一卧,高下立见,声犹稚嫩,储龙之威却大盛。
小江夜不禁住了哭声,呆呆看着太子。从不敢奢求有人相助,娘亲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