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玛的心沉到了底,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困住了。15支VX导弹被盗、81名游客在阿卡拉岛被劫、红海公司地下军火贸易曝光……这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毫无防备的事件都不曾让他真正感到为难,但这一次,没有枪炮,没有对手,没有政敌,他却让自己陷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恶劣境地。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兵、老奸巨猾的政客,他有十足的把握在他们发出任何足以引起访客警觉的声音之前控制他们——但他不想这么做,他乐于接受严峻的挑战,即使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下,因为他还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坏——非常天真、甚至有些愚蠢的想法。“嘿,拉里,”克拉玛做着最后看似徒劳的尝试,“我知道你的难处,你并不是想当英雄,你只是为了杰西、吉姆和莉安妮不是吗?我们有比洛杉矶时报更好的方案,可以让你不用再担心你的欠款。”
亨德森停住了脚步,他对克拉玛的话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但仅仅只是让他停留了一秒。下一秒,他又像老鼠一样缩起了身子,紧紧贴着背后的墙,一小步一小步警觉地朝门的方向蹭去。他的眼睛又湿又红,眼中的委屈和敌意更加明显。“我才不信你们,”他抽泣着,“你们没一个好东西,高兴就玩弄我们,不高兴就威胁我们,你说的那些都是屁话,你会把我关起来,不是杀了我,就是把我弄成哑巴,销毁我的身份,抹煞我的存在,好让你们的丑事不为人知,你们想得到,难道我想不到吗?”
“我们可没那么大能耐!”克拉玛克制地咬了咬牙,“老弟,我都自身难保了!”
“我干什么你们都要和我作对,”他哭起来,窄小的脸皱作一团,“当我想从阿卡拉岛灯塔跳下去,一群疯子就把我们关了起来,当我想告诉记者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就把我的秘密全部骗走!”
“你跳灯塔干什么?”他不解地问。
“我有保单,我都计划好了!”他朝着他大吼。
“真是个蠢货。”克拉玛突然意识到,并不是自己不适合当一个谈判专家,而是他面对的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他决定放弃这种徒劳的尝试,直接来硬的:先让这个满腹怨气、喋喋不休、近乎失控的小个子失去知觉,再用一种稍微温和的方式撂倒杰西和吉姆——
然后,他将带着人生最大的污点引咎辞职。
他琢磨着角度,计算着距离,一阵短暂的死寂笼罩了二人,楼上的噪音一浪高过一浪,门外的铃声锲而不舍,越来越让人心惊肉跳,而屋子里的空气却好像凝固了,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一个稚气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爸爸叔叔,你们干什么?”
克拉玛惊讶地转头,正好看到莉安妮打开了自己房门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孩子特有的疑惑。她刚刚睡醒,稀疏的褐色头发乱乱的,碧绿的眼睛带着朦胧的睡意,小小的雀斑簇拥着塌塌的鼻子。她是那么的天真,那么弱小,那么唾手可得——
克拉玛刚好就站在她房间的门口,而她几乎就站在他的身边。
“莉、莉安妮……”恐惧从亨德森眼底重新升起、扩大,他的整张脸白了,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亨德森离自己的小女儿太远了,足足有三米那么远——他最宝贝的小女儿刚刚睡醒,还没戴上那副重得要压塌鼻子的眼镜,看不到爸爸脸上绝望的神情,更不用说脑子里疯狂的想法。
“莉安妮,到叔叔这边来。”
克拉玛朝她招招手,她毫不设防,一脸懵懂地走到他身边。突然,她被他鼻青眼肿的样子吓了一跳,兔子般瘦小的身体一震,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毛一抬,长着歪扭牙齿的嘴巴一咧,像是打了一个嗝。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逃开,只是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克拉玛抚摸她稀疏的头发,搂着她蹲了下来。“莉安妮,”他按着她窄窄的肩膀,“叔叔看上去是不是很好笑?”她点点头。他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他的左眼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只能用右眼朝亨德森投去宣告胜利的一瞥,而后者已经面如死灰。
克拉玛觉得这是自己这几天来最风光的一刻,他指着亨德森的方向,以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道:
“到你爸爸那儿去吧。”
莉安妮乖巧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仿佛从地狱一下回到天堂,亨德森喜极而泣,激动张开双臂,莉安妮开心地扑进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住她,放声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瞬间糊作一团。
门外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门铃,瞬间失去了威胁。透过模糊的泪水,亨德森望向克拉玛的双眼已经恢复了理智,复杂的眼神里,交织着歉意、感激、和解,还有一点点困惑。
孩子是挺加分的,不是吗法兰克?克拉玛忍受着眼睛和鼻子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不很服气地在心里说道。
6
旧金山西北三十公里。
时近傍晚,天奇迹般的放晴了,瑰丽的晚霞就像倒入水中的颜料,缓缓地在微微倾斜的天空中静静流淌,直至在微弯的地平线上与广袤的海水汇合。
这是一处远离喧嚣的所在,唯有海浪的声响翻滚。高耸的岩石山体沿着锤形岛屿的形状蜿蜒回旋,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保护着背靠海岸的一侧不受强劲的海风侵袭。
紧靠山脚的一隅,有一块不为人知的低地,即使登上海岬最西面那座著名的灯塔放眼四望,也很难发现它的踪迹。只有低空盘旋的鹰,才能瞥见那几栋平淡无奇的低层建筑。
海登辛克莱在门口等着克拉玛。一看到克拉玛鼻青眼肿的样子,这个史上最年轻的白宫幕僚长瞬间嘴角抽搐,拼命忍住了才没失态地大笑。
“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克莱骄矜地抬起下巴,眼里难掩快意,五角大楼那场会议让他丢尽了脸,虽然对他极尽讽刺之能事的是法兰克,但克拉玛无疑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没什么,摔了一跤而已,这两天我跌的跟头还少吗?”克拉玛可没空理会幕僚长这些小情绪,他扶一扶眼镜,镜框顶到了左眉骨,疼得一呲牙,“他怎么样了?”
“噢,那家伙果真是个‘传奇’,”辛克莱两手一摊,像在传达一个不怎么让自己高兴的好消息,“他活下来了。”
“是吧?”他一丝一毫都不感到意外。
“穿过左胸的两枚弹片只是划破了他的心脏,不过他那个棱角分明的榆木脑袋实在是缺血太久,能不能醒来另说——”辛克莱撇了撇嘴,“如果能让海豹突击队和旧金山500万市民来投票决定就好了。”
克拉玛摇摇头。“辛克莱先生,”他指着铺满瑰丽晚霞的天空,那儿有一只正在低空盘旋的鹰,“看到它了吗?”
“你想把法兰克汉默比作鹰?”幕僚长不满地挑高了眉毛。
“不,鹰之所以能够飞翔是因为它有强壮的翅膀,而你,辛克莱先生,”他沉下脸,“我承认你是青年才俊,三十出头就身居高位,但你见识短浅、羽翼未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妄论他人,如果不赶紧改掉你这身臭毛病的话,你一定会摔得很惨,早晚。”
辛克莱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但他仍旧高傲地抬着下巴,忿忿地盯着克拉玛,好像要努力从脑海里搜刮点什么来挽回一点面子。
“失陪。”克拉玛完全不给他机会,擦着他的肩膀径直走了过去。
“克拉玛将军,”辛克莱高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总统先生让我转告你,你三天之内必须向他提交辞呈。”
“我早就准备好了,不劳您费心。”克拉玛迈开大步,头也不回。
走在这家政府秘密运营的医院内部,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随处可以感受到的整洁和宁静,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就连走廊里医生和护士往来的步伐都遵循着一种既有的稳健节奏。
他在前台出示证件,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头发花白的老护士连头也不抬一下,只熟练地将信息输入电脑,匹配成功,打印条码,制成一张临时通行证。
“加尔文托德?”他接过通行证,诧异道,“为什么是这个名字?我要探望的可是——”
老护士抬起头,淡绿色的眼睛从镜片上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克拉玛将军,”她的声音恬淡而悠远,“来到这里的每一个病人,都不再是曾经的他们了。”
“噢……”克拉玛若有所思,“可是这名字实在不怎么样。”
老护士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抱怨,她按了按铃,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护士快步走了过来。
“妮可,”老护士对她说,“这位先生是来探望加尔文托德的,你带他上去吧。”
“是,夫人。”
“托德先生情况怎么样?他还好吧?”老护士又问。
“已经稳定下来了。”金发的年轻护士说。
“那就好。”老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天鹅绒盒子,“这是托德先生的东西,早上有人送来的,你顺便带上去给他吧。”
“好的。”护士将天鹅绒盒子小心地放进衣袋。
克拉玛跟在妮可身后,年轻的护士脚步轻快,低跟的软底鞋踩在白色的瓷砖上没有任何声响。她把金色的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藏在帽子里,看上去十分可爱。
“克拉玛先生,请进吧。”妮可推开一扇门。
克拉玛走进去,却发现只是一间普通的诊疗室。“这是……?”
“您这个样子是不能进去特护病房的,”她说,“我先帮您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噢……也好。”克拉玛也不想这么鼻青眼肿地去见自己的宿敌。
妮可为他的鼻子和眼睛上药,手法熟练而又轻柔。
“克拉玛先生,是谁把您打成这样的?”妮可问。
“没有谁,我自己摔的。”
妮可扑哧一声笑了,蓝色的眸子里洋溢着天真与欢快。
“为什么这么开心?”克拉玛不解地问。
“因为您是我照顾过的病情最轻微的病人啦,”妮可帮他抹去鼻子下面的血迹,“所以特别放松。”
“噢,我还以为你们的工作一直都这么悠闲。”
“怎么可能,”妮可撕开一包纱布,将它们团成小团填入克拉玛的鼻子里,“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是曾经十分接近死亡的人呢。”
克拉玛不语。
妮可的声音轻轻的。“前晚,托德先生的心脏足足停跳了五次,把这里所有人都忙坏了……”
他吃了一惊:“五次这么多?”
“是啊,我当时也在手术台帮忙,”她漂亮的蓝色双眸突然变得哀伤,“我总觉得托德先生他……他……”
年轻的护士欲言又止。
“不要紧,你说。”克拉玛说。
“我总觉得托德先生并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妮可的眼眶红了,她那悲天悯人的样子,有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天真和纯洁。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鼻子和眼眶又疼起来。“所以我们才要给他一点信心,不是吗?”他指了指她的衣袋,里面装着那个黑色天鹅绒盒子。
妮可微微吃了一惊,随即破涕为笑。
年轻的护士领着他来到“加尔文托德”的房间。
走入房间的那一刻,克拉玛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天涯海角。正对门口的,是一片大大的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深蓝色的大海。厚厚的窗玻璃隔绝了海浪的回响,却阻挡不了海的气息。
加尔文托德在海的气息中沉睡着。
妮可轻快地走到床边,在床头柜摆上一小束鲜花,然后仔细地察看他的状况,细心地记录着监护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数值。
克拉玛径直绕过那张床,优哉游哉地踱到了窗边。他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里没有点燃。“天然的庇护所,人类的避风港!”他背起双手,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空。“虽说有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感觉,但终归是个好地方——妮可,这个季节可以看到灰鲸迁徙,还有成群的海豹和海豚出没,你知道吧?”
“知道,”妮可轻轻合上记录本,笑着说,“可是,您不是来探望托德先生的吗?”
“是啊,”克拉玛远远注视着海面,在月亮缓缓升起的那个地方,一树银白正闪烁着粼粼的波光,“不过不急,我和他有的是时间相处。”
“克拉玛先生,那我先告辞了,”妮可走到门口,“有什么事情就按铃,我整晚都在的。”
“谢谢你妮可。”克拉玛说。
妮可轻轻将门带上。夜幕真正的降临了,房间只亮着一盏灯,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监护仪器极具节律的声响,犹如秒针一样记录着时间的点滴流逝。
克拉玛走到托德的床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直到这会儿,他才感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
“法兰克,”他掂量着那盒子,“我不知道这是谁去取来的,不过我得说,这可真有创意,让我们来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他打开盒子。果不其然,是一大一小两枚戒指,并排嵌在黑色的天鹅绒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我想,干得出这事儿的肯定是个特别细心的家伙,而且对你也是特别的上心,我就不懂了,把你弄到这里也算手眼通天了,可就是不为你伸张正义,真是匪夷所思。”他抬起眉毛,“我这边也麻烦,朱迪会很伤心的,她永远找不到这两枚戒指,会永远认为是我搞的鬼——说不定我会帮她伪造两枚,但永远不知道是我替她完成了这件事,你说这公平吗?”
他取出那枚男戒。“这真的有点怪,对吧?我本该让妮可来做的。”他一边用自言自语填补着某种奇特的尴尬,一边小心地扶起病人扎满输液管的手,将男戒往无名指上套。戒指在第二指节上方卡住了一会儿,他使了使劲才将它推到正确的位置。“这有点让我想起以前的事儿。‘你愿意在这个神圣的婚礼中接受芭芭拉作为你合法的妻子,一起生活在上帝的指引下吗?你愿意从今以后爱着她,尊敬她,安慰她,关爱她并且在你们的有生之年不另作他想,忠诚对待她吗?’‘我当然愿意!’”他故意挤压嗓子发出一声怪叫,“你当时的表现真是糟透了,像个不开化的毛头小子……不过我得承认,你一直干得不错,我们这群人,没人挑得出你的毛病。”他又从盒子里取出那枚女戒,将它套到病人的小指上。“这下,芭布就可以继续陪着你了,你这个幸运儿,你得到了她的心,让她一辈子对你死心塌地,直到临死,她还对你放心不下。”
他交握双手架在膝盖上,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两枚戒指,一大一小,妥帖地戴在沉睡者的无名指和小指上,说这象征着夫妇团聚,在他看来,是有些可笑,但终归是种有益的安慰。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慢慢从那只扎满输液管的手移到病人的脸上,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灰败,只是看起来憔悴了些,忧郁了些。室内的灯光十分柔和,但被对面雪白的墙壁一衬,仍旧勾勒出那张极富英雄气概的脸,即使他的嘴巴被冰冷的呼吸管压迫着。他曾无数次想象过他栽跟头的样子,唯独从来没有料到他会以这种濒临死亡的狼狈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克拉玛突然觉得鼻子不通气,就站起来,开始在病床周围踱来踱去。他三步一个转身,来来回回,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焦躁的狮子,高大身躯的惯性像是要冲破这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氛围。
来回的走动抵消了他内心的紧张,他的表情渐渐严肃,语气也变得强硬。“法兰克,”他清了清嗓子,“我今天到这里来